櫻花絕景

連續幾天，一到中午左右，就會突然吹起疾風，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這是春風，春風會有土地的香氣，吹一陣后便安定下來，然后再吹，又更為強烈些。日本三月是青芽劃破寒土的季節，陰歷稱之為“彌生”，也就是萬物終告萌生的意思，整個冬天一直緊縮的身、心都開始伸展而獲得解放，可以實感生命的更新。小時候記得“春風吹又生”，我是到了四季分明的日本才真正體驗到的，春天真的是充滿新生之喜悅的季節，不過朋友月子說：“你會開始去感傷季節，其實不是場所，而是年齡！”我不想承認，但是忖想或許真的如此，青春時期，誰會為了櫻花、紅葉而醉呢？其實講究美食美酒亦何嘗不是如此，比起醉意，我寧可抖擻精神，期待這個邂逅季節帶來無限的可能性。

強風刮起，然后有如紙片、雪花般的東西飄來，不用揉眼睛，也知道這是櫻花瓣，附近的商店街從一周前便已經開始為了櫻花節而準備；今年的櫻花比往年開得早，幾乎是創新紀錄，許多環保專家很憂心，因為這也是地球溫暖化的象征，不但春天來得早，連夏天也會很熱的；我聽到花開是三月十六日，然后一下子便從開二分，變成開五分，幸而這幾天突然又冷起來，開五分的狀態因此得以暫時維持。自然像是一個大冷藏庫般，把半開的櫻花全部都冰起來，真的是春寒料峭，原本已經打算收起來的大衣、毛衣又再度活躍起來，夜里去探視外地來的朋友時，看見新宿車站標示著現在是九攝氏度，所以相信自己的溫度感覺并未抓狂。日本各地有許多指標，讓人不斷去依賴這些數字，一旦成性后，看到壞掉的時鐘或是溫度計會很不安的。這樣想來，以前的藝妓是將冰冷的手伸到客人的脖子里撒嬌，來用客人的身體確認溫度，實在是很性感的動作，或許有溫差的動物才會彼此吸引吧！

如果不是突然冷起來，否則一陣春雨，盛開的櫻花便會全黏在地面；因為櫻花花期非常短，從所謂“初花”開始到花謝僅有十天左右，常常才聽說櫻花盛開，留意一看，便已經散落一地。還好今年雖然開花得早，但花期會多延幾天，否則每年總覺得春天來去匆匆；在櫻花開了以后，還會有下雪的可能，我來日本二十年，遭遇一次，如果地球再如此發燒，或許以后也不會有這種真正的“花吹雪”，花吹雪，便就是花瓣如雪飄吧！

櫻花的花期比起花期有一個月的梅花來說實在是太短了。所以日本自古便已經知道櫻花的可貴，花開每一天的衣食住行都轉換成與櫻花有關而加以吟詠，有“朝櫻”、“夕櫻”、“夜櫻”等，因為一天中時間的經過而帶來的風情的變化以及微妙的情思也借著櫻花來表現。而現代的日本人則也會說“櫻心”、“櫻力”等，那是因為在盛開的櫻樹下，會感受到櫻花費了一年的時間而怒放的心情與喜悅。櫻花絕對不是孤芳自賞型的花，一開便是成片成山地開，而且是一口氣地開、同時地開，所以也令人能感染到櫻花的鬧意與生命力，會發出同為生物的哀怨的共鳴。

櫻花是告春的花，也是最會表現春天的花，所以在谷崎潤一郎的《細雪》中去問女人百花之中的最愛，女人說是“櫻花”；問食物中之最愛，則說是“鯛魚”，這其實是日本人平均的感覺。櫻花是花王，鯛魚是魚王，因此歌頌櫻花、鯛魚的名詩秀句非常多。日本的詩人、俳人因為創作的主題很受季節的約束，所以至今依然不斷地在吟詠櫻花，只是都是借櫻花托情寄思，因為櫻花從來不曾默默地來去，每年都是轟轟烈烈的，因此人們往往會將櫻花與記憶聯系在一起，但是這是人們的任性，櫻花本身是不會有什么追思的，因為櫻花未曾擁有一個分離到足以追思的自己。櫻花其實像是全心全意陷入戀愛激情的女人，因為連靈魂都付出去了，所以繁殖子女的余裕都闕知。不知道為什么，櫻花是不會像梅花以及杏花般結實的，櫻花本身就是一種生命的昂揚，是燃燒本身，或許櫻花在其他的花來看是一種青春的徒然，枉費開花一場，但是櫻花對此一點也不計較，這是櫻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