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一匹馬的呼吸

本期客座主編：

李汀，四川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散文》、《北京文學》、《中華散文》、《讀者》原創(chuàng)版、《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遼河》、《鴨綠江》、《福建文學》、《四川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1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農(nóng)諺里的村莊》，與人合著報告文學集《沉淀》。

名家品讀名家。2012年，我們每期邀請一位名家，對經(jīng)典的文章和書籍進行推薦和點評。透過這扇窗，借一雙慧眼捕捉別樣風景。也歡迎大家支持參與。或許您就是我們要找的名家，只要您有足夠的自信，那就請趕緊和我們聯(lián)系，把您的和您喜愛的作品與萬千讀者共同分享。

李汀作品

讓開，讓——開。有點稚氣的聲音急促地從我背后傳來，我迅速把身子閃開，一陣風猛烈地從身上掃過。閃開的一瞬間，我看見一少年拉著一架子車的東西從我身邊飛奔而去。少年兩只手死死攥住架子車的車把，身子使勁往后靠著，架子車趁著慣性奔跑著，少年盡可能把身子向后靠，控制著跑起來的架子車，少年幾乎要伸直了身子。跑著跑著，架子車慢下來，少年又兩手撐下，兩腳一彈起一彈起地帶著架子車跑動，架子車又趁著慣性跑起來了，少年又伸直了身子。少年腳下就像安了彈簧，輕輕一著地，身子就彈了起來。他敞開的衣服，被風吹得呼啦啦響。我突然一下子激動起來，這少年多像一匹血性剛烈之馬在飛奔。

就是一匹馬啊。少年身上的汗水灑過來，一種鄉(xiāng)土的味道、鄉(xiāng)野的脾氣撲過來，我抽了抽鼻子，深深吸了口氣，像是站在鄉(xiāng)村縹緲的霧里，像是站在鄉(xiāng)村的小溪溝溝里。少年的樣子，就是一株草、一棵樹木、一穗麥子、一株玉米的樣子，憨憨地站在風中。少年飛奔的樣子，就是一匹馬在陌生的城市左突右撞，怯怯地生怕撞上城市的垃圾筒呀、行道樹。我真擔心他撞了城市這些不會說話的東西，有時候城市不說話的東西，比說話的人要高貴許多。少年拉著一架子車的紙箱子，紙箱子高高碼起，遠遠高過了他的身子。他稚嫩的身子還在生長，卻承擔著那么重的擔子。我記著鄉(xiāng)村許多草被石頭壓著的樣子，草很倔犟，從壓著的石頭縫里探出頭，又一點一點站直了身子。這個少年被那么多的紙箱子壓著，他怎樣仰起自己的頭？我欣賞草的樣子，可憐少年彎曲的身子。我記著鄉(xiāng)村一匹馬的樣子，在田野，在小路，年輕的馬尥著蹶子，年老的馬站在風里沉思。一匹栗色的馬曾經(jīng)越過麥地掃過來的眼神——高仰、跳躍，青草一樣純凈、明媚，像是我還沒有長大的兄弟。一匹棗紅色的馬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過我的眼神，那眼神與母親有關(guān)。母親不但在村里種著小麥、玉米、高粱這些莊稼，還用漫山遍野彌漫著中藥味的青草喂養(yǎng)著那匹棗紅馬。每天早晨醒來，我看見母親擔水的樣子，也聽見棗紅馬在晨霧中的仰天長嘯。偶爾碰到棗紅馬似解非解注視我的眼神，我以為是母親突然從種莊稼的空隙抬起來望我的眼神，美麗、深沉、溫暖。

少年奔跑的樣子，就是一匹青草一樣純凈、明媚的栗色馬。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突然喊出了聲。我想跑過去抱著我的兄弟，摸摸他的頭，握握他皸裂的手掌。哪怕跑過去，什么也不做，像小時候抱在一起，享受彼此呼吸也好。我的腳，在城市迷離燈光的慫恿下，突然抬起，加快腳步跑了起來，我要追上我兄弟的架子車。我不知道，真要是追上了那少年。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會像我一樣驚訝地喊出聲，還是怯生生打量著我，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在他血性剛烈之馬的身上，還能涌動著鄉(xiāng)村的千山萬水嗎？在他明媚的眼睛里，還能儲滿那么多田野的純凈、大地的善性嗎？在他光滑的脊背上，還能落滿那么多的塵埃和陽光嗎？在他年輕不諳世事的臉上，還能寫滿那么多的平靜和清純嗎？我說不清能不能，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飛奔著，要找尋我拉架子車的兄弟。

在我前方的視線里，燈光里圍了一堆人。我加快腳步跑過去，剛才拉著架子車飛跑的少年光著膀子，被圍在人群里面。這不是我兄弟嗎？少年滿身的汗水在悶熱夜晚里的燈光下熠熠發(fā)光。從爭論中我知道，少年不小心撞了跟在婦女身后的一只狗。少年有些心虛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睛一會兒盯盯婦女懷里金黃色的小狗，一會兒茫然地盯著圍過來的人群，像要從人群中找尋著能夠跑出去的道路。“賠得起嗎？好幾萬呢，再說了，這是我的心肝，其他的狗能代替嗎？”打扮時髦的婦女打了一連串的問號。少年的樣子更加狼狽，每一顆閃光的汗水都在顫抖，他不知道說什么，他只有小心急促地呼吸著，像一匹跑累了的馬。他試探著又盯了一下婦女氣紅的眼睛，那怯生生的樣子真像一只要過街的鄉(xiāng)下老鼠，盯一下，馬上收回眼光，然后再試探性地盯一下。少年試探性盯了幾次，都沒有把握說出一句合適的話。他依然小心急促地呼吸著，胸口上下起伏著，少年還停在他瘋狂的奔跑中。婦女突然扇了少年一耳光。嚇得她懷里的金黃小狗都嗚嗚叫了起來，少年沒有叫，他還是站在迷離的燈光下急促地呼吸著，少年終于醒了，低聲地說出了一句：對不起。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漂亮的手，涂著紅指甲的手，戴著金戒指的手。要不是那一耳光，這只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鋼琴高雅的黑白相間的鍵盤。不知道怎么的，我感到那只手的厭惡。婦女罵罵咧咧余怒未消地走了，她的背影高傲又性感，一邊走一邊輕輕拍打懷里的小狗。少年的臉猛地抽搐了一下，低頭拉著架子車走了。我知道，我的兄弟哭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什么東西把我鎮(zhèn)住了。在這萬頭攢動的城市人海中，我仿佛再次聽見少年小心急促的呼吸。在這匹馬的呼吸里聆聽，我心上撕開的傷口永遠無法愈合。

李汀喜歡的書：

書名：狼

作者：王 族

出版社：

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年5月

推薦語：

這是我放在辦公桌上的一本書，工作之余就讀一篇，很零碎，但讀得細致。狼世界里的嗥叫、隱忍、痛苦都被一一細致表達出來，我為此看清楚了一只活在作者精神世界的狼：謙卑、孤苦、無奈。作者的筆觸抵達這些生靈的內(nèi)心，我也看到了狼的內(nèi)心竟然如此陌生，如此復雜而新鮮。我一遍又一遍感受到了書本中狼的體溫。作者在紙的背后隱藏起來了，一只狼從紙上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