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在《閑情偶寄》里說蔬菜中最干凈的,要數筍、蘑菇和豆芽。可是他忘了木耳,他在書里沒有提到過木耳。其實如果把木耳算上,那么筍、蘑菇、豆芽和木耳這四種菜,就可以算做是蔬菜中的“四君子”了。李漁還用蘑菇和莼菜,加上蟹黃和魚肋,做成好吃的“四美羹”,其實他又把木耳給忘了,如果再把那么一點木耳搭配進去,做成“五美羹”不是更好嗎?
我第一次見到生長著的木耳是在小時候,在一個親戚家的后園子里。那個后園子很大,種了些果樹和葡萄,還有幾塊不大的菜畦,地上滿是殘樹斷枝。盛夏時節,由于高溫多雨的天氣,里面植被茂盛,有些陰森,據說常常會有蛇出沒。有一天雨后,我踩著泥濘走進園子里,太陽光線從枝葉間透進來那么一縷,斜斜地映在園子的西北角。我忽然看到在那里有一株倒下的枯樹干,大約是一株死去的槐樹,在那上面竟然長著一排整整齊齊的黑色半透明狀的小耳朵,有著混沌未開的表情,仿佛正傾聽著這園子里細微的聲響,包括我的腳步聲、衣裳從樹間擦過的聲響、風聲,甚至包括露珠從草葉上滾落下來的動靜。我俯下身去大起膽子來摸了摸,是有點軟有點黏的膠質,似乎是半液體半固體的,陽光照著它們,黑色里帶了微棕色。后來我的一個小姨趕過來了,告訴我它們叫木耳,可以曬干了再泡開來炒菜吃。她還說木頭上有些細密的小白點子,就是還沒有來得及長出來的木耳的小芽。
在我看來,木耳真是神奇,它是從死去的樹木的腐朽軀干上長出來的,卻有著那么鮮美和清虛的味道。它們該是那死去樹木的魂靈吧,或者說是那死去樹木對于生前的某種回憶吧,是一棵樹最敏感的直覺,是一棵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話語——當然是枯樹干在沾滿了雨水之后,通過溫熱沉重的被動呼吸,從身軀內部擠壓釋放出來的。我疑心樹干的年輪就相當于一張舊唱片,一棵樹生前的想法都在那里面錄著,現在那樹死了,唱片里的內容無法播放了,只好從樹干上長出了木耳來,讓木耳代替來表達了。如果植物也有語言,那么木耳是什么意思呢?翻譯成人類的語言,是什么意思呢?
還有,我想得就有些離譜了,人死之后,為什么人體不能像樹一樣,長出類似木耳一樣的東西來呢?
一小撮木耳就可以在水中膨脹出一大堆來,想象力極其豐富的樣子。我常常自己做“什錦湯”,胡亂放進去綠的小油菜、白的豆腐竹筍或冬瓜、黃的雞蛋或金針菇、紅的蝦米或火腿,再放上黑木耳,各色人等粉墨登場,生旦凈末丑,像在演一出大戲。那木耳在菜肴里往往要扮演的是配角,卻又是必不可少的,它的個性也算旗幟鮮明,無論跟什么重要角色、名角色放在一起,也不管吸取了多少別類的味道或者肉類的油膩,只要到了它那里,都能變得不卑不亢起來,頂多是使得木耳味道變得更鮮更清了,竟增強并提升了木耳固有的味道。在這里我要來點托物言志的俗套,是不是做人也應該像木耳這樣呢?
我家衛生間里的拖布桿上曾經長出小蘑菇來,那種細長莖上頂著小小圓帽的、像螺絲釘一樣大小的,后來也生出來過很小很小的木耳,我看著它們真是驚喜。悶熱潮濕的天氣里,我還盼著我家的桌子腿、椅子腿以及一切木質家具都變得感性十足,萌生出小木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