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舉國關注中,2011年10月21日0時32分,頭上插滿呼吸管的小悅悅終于辭世。
1906年,留學日本的魯迅觀看幻燈片,看到日俄戰爭時,一個中國人給俄軍做偵探被日軍捕獲,正被砍頭,一群雖強壯但麻木不仁的中國人正津津有味地圍觀。此景深深刺痛了魯迅,他于是憤然離開。
105年之后,佛山一位兩歲的女童小悅悅,倏而就讓全民都變成了魯迅,哀嘆路人的麻木和冷漠。他們說,這一天,2011年10月13日,應該被定為中國人的恥辱日。因為,這位女童在被車碾過之后,18位路人陸續從她的腳邊走過,無一人扶起她,她又被第二車碾過。直到第19個人露面,才把小悅悅抱起來,稍稍挽回了這個城市的顏面。
冷漠是種癥候群,不是今天才有;那些懷舊的人們,他們大概忘了上世紀黃金的80年代間,大學生張華跳進糞坑救起老農而犧牲,安珂見義勇為抓小偷時在人群中被刺死,輿論早就進行過一輪又一輪的“國民劣根性”的圍攻和洗禮了。但這種討伐,并未能遏阻冷漠癥的蔓延。
小悅悅是不幸的;而審視和清算不幸的緣由,雖然已不能挽救這一個小悅悅,卻有可能避免出現下一個小悅悅。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死
通過視頻,這19個路人、乃至于小悅悅父母、兩位肇事司機的行為被放到顯微鏡下,眾人的注視已使之成為一個奇觀。注意,視頻中的眾生相是一重奇觀,而這些眾生相經過網絡傳播、紙媒渲染、電視采訪之后,甚至在西方國家的媒體里也成為焦點,讓萬千中國人嘖嘖稱奇、絮絮叨叨、爭論不休,更是一重奇觀。
第一輪的聲討,是針對這些路人的殘酷和冷漠。有人打算在網絡上人肉這些路人。有人認為他們丟盡了佛山人、丟盡了中國人的臉。視頻足以證明,這些人看到一位受傷的女童就在自己腳邊悲慘地蠕動時,他們選擇了繞過她,繼續前行。舉手之勞可救一命而不為,導致女童二度被輾。
此事社會反響極大,廣東省政法委、社工委等十多個部門公開召集“譴責見死不救行為”,正在商討立法懲罰見死不救。廣東的媒體亦密集反思。然而,如果輿論僅僅走到這一步,那便不叫反思,而只是空泛的道德討伐,也就是一個痛快而已。
2003年,學者蘇珊·桑塔格在《旁觀他人的痛苦》(亦被譯為《旁觀他人之痛苦》和《關于他人的痛苦》)一書中,便說過“有距離地旁觀他人受刑(如電視新聞)轉化為一種普遍化的消費者常態。如果你有同情心呢?——只要我們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們就會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謀。我們的同情宣布我們的清白,同時也宣布我們的無能”。在不相干的電腦屏幕、手機屏幕或電視新聞里,批駁起別人的道德水準來,是多么輕俏,又多么有力啊。造就如此殘忍而冷酷的現實,我們沒有人是無辜的,我們自己,只是正巧不是那個路過悲劇的人,不是那些被錄像記錄下來的人,而已。
正如一個最常被援引的圣經故事,大家要朝抹大拉的妓女瑪麗亞頭上扔石頭砸死她,耶穌說,誰認為自己沒有罪才可以向她扔石頭。有多少人敢說自己無罪呢?在多個網站關于“你會不會去救小悅悅”的投票當中,永遠還是有超過兩位數的人選擇了“看情況”、“不一定會救”、“肯定不會救”。這里還沒有包括那些說得到、做不到的人。可見,這個社會的痼疾冥頑到什么程度。
所以,理性的蘇珊·桑塔格說得不錯,“同情是一種不穩定的感情。它需要被轉化為行動,否則就會枯竭”。
吏亂,有獨善之民乎?
然而,若要把什么臟東西都栽在“國民劣根性”上顯然是不負責任的,會掩蓋不良的社會弊端所制造的惡,就會認命,會放棄。
關于冷漠,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兩三年前扶起老人反倒被判賠的“彭宇案”。微博上,@何兵說:“一個多月前,接受央視采訪。問:南京彭宇案法律上復雜嗎?答:法科大二學生的常識。問:你對此案有何評論?答:這是一座里程碑,埋葬正義的里程碑,簡稱‘墓碑性判決’。昨天,央視記者再問:小悅悅案有何評價?答:墓碑在閃閃發光!”這樁極其簡單的判例,這就是一個顯著的破窗效應。一個房子如果窗戶破了,沒有人去修補,隔不久,其他的窗戶也會莫名其妙地被人打破;一面墻,如果出現一些涂鴉沒有被清洗掉,很快地,墻上就布滿了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人,如果做了缺德事卻無人追究,那么,更多的人就會毫不猶疑地跟著做,不覺羞愧。
非常態的人性幽暗是人類罹患的一種病;可一個人見死不救是小毛病,18個人集體見死不救那就是病入膏肓了。追討個人的良心,沒有錯;但如果不追討禮崩樂壞背后的機制,這樣的一艘船,即使不在這里漏水,也會在那里擱淺。
這里又重返一個問題:如果體制有毒,個人在其中的罪孽就可以赦免么?《韓非子·外儲說右下》中,可以找到答案:“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不聞有亂民而有獨治之吏。”
烏合之眾下的道德批判
批判與質疑別人,有時會有道德上的優越感,有時會有智力上的優越感。除了司機應該毫無疑義地擔負起刑事責任之外,救起了小悅悅的清潔工陳賢妹,和小悅悅的父母,也被旁觀的人們擺上了掃描儀,被細細地剖析和品味。
陳賢妹本來是一介尋常人。政府獎勵之,民眾捐助之,甚至還有人說應該給她立一座碑;本來只是出于救人一命的正常倫理,但上帝出考題了,當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的時候,惟獨她留在原地,她便成了這個貧瘠的時代的英雄。然而,此時另一些神奇的聲音響起來了:質疑這位救人的年老女清潔工是炒作,是想發財,不收錢就是嫌錢少。此時,我才深深理解,這樣的一個群體,學者勒龐早就在《烏合之眾》里精準地描述過,即是情感幼稚、道德敗壞、智力低下;這樣的人群,當他們其中一個人獨自面對救人的陳阿婆時,他們很難把如此拙劣、如此下作的話說出口;而當他們隱匿在人群中的時候,他們便可以盡情地噴不負責任的口水。
陳賢妹把所有的獎金和捐款都給了小悅悅的父母,在一次又一次的接受采訪中掉下了眼淚。她是一個被現代文明遺忘的底層女性,所以她幸運地逃脫了被污染,中國式潘多拉之盒中的穢氣,尚沒有來得及感染到她。她不是這個時代的英雄,她是隔絕和獨立于這個時代之外的英雄;她不能為這些個文明社會挽回顏面,她的干凈反而使這個文明社會的孱弱與無恥進一步露怯。簡而言之,她受到了多大的詆毀,就擔得起多大的贊美。
而小悅悅的父母,在這場巨細靡遺的輿論風暴中,也沒能逃脫審判:他們是受害人,他們卻不是無辜者。惡劣而壅塞的小市場,就因為數秒鐘的大意,成了這一家人夢斷的所在。譴責者的指控是,如果沒有條件為孩子的安全和幸福負責,那就不應當把孩子生下來。而事實上,我們都知道,農村小夫妻進城務工,要養活一家四口,雙方都要工作,一輩子都請不起保姆的人所在多有,是否,這數以千萬計的族群一輩子都不能生孩子,不配生孩子?我們該如何改變這數以千萬計的孩子們的生存環境?如何讓這些不能指望有人專職撫養的孩子們不再擔驚受怕?
是的,從技術層面上來說,父母的片刻疏忽即便在有相應立法的西方國家也未必會入罪;但喪女之痛與罪感,應當會像紅字一樣跟隨他們一生。與這種苦難相比,刑罰便是多此一舉了。旁觀他人的痛苦,的確難以保持得體的姿態;同情可能是美德,太泛濫了就成了犬儒;批判是反思、是進步,太過度就成了刻薄、刻毒;即使你慷慨地捐贈了、援助了,也并不代表你就有了審判別人的資格。
除了形而上的道德譴責,我們還是可以做一些積極的東西。剝離和展示人性的幽暗面不是指標,讓更多有良知的人被迫從漠然或懦弱中直面、驚醒才是目的。比如,數天之內,小悅悅父母收到的社會捐款即達27萬元,其后仍一直在增加;無數素不相識的網友在為小悅悅祈愿,醫生在努力,政府也在努力。
只是,真正要抵御道德這座沙塔的潰敗,這些都遠遠不夠;一個彭宇案,足以敗壞10年的道德宣講。于是乎,網絡上廣為流傳著一個“撐腰體”的帖子,開頭就是北大副校長的一句話:“你是北大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訛你,北大法律系給你提供法律援助;要是敗訴了,北大替你賠償!”
按常理,這是則假消息;如果它能成真,而且還能付諸實踐,那么,比別的什么努力都更能修補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