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記

我的朋友李偉江還在當攝影師的那些年，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也是個攝影師。后來他們倆分手后，他就又找了一個女友并帶到老家見過了他的母親，再往后，他們就結婚了。現在，李偉江已經是兩個漂亮小孩兒的父親了。

在所有這些事發生之前，他跟我一樣跑到南方去，浪浪蕩蕩地過了好幾年。那時我們素不相識。后來我們談起這一段經歷，才知道彼此所在的城市相距并不遠。他到我那里需要一個小時，我到他那里也需要一個小時，假使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同一輛車往返，我們甚至可能在對方坐過的座位上短暫地盤桓過。我們在臨窗的地方注視著南方的紅土，在大致相同的時段里，心中泛濫著差不多的鄉愁。幾年后，我們都返回故土，在高新區的一座寫字樓里相識了，事隔不久，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李偉江同我認識的時候，那個注定要在他生命里留下一些蹤跡的女孩子還沒有到來。她應該比我們所有人來得都晚。如果我所記不差的話，她到報社里應聘的時候，我們已經上了足足一年的班。在她面前，我們有足夠的資格以老人自居。事隔不久我就發現，李偉江經常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去指導屈紅霞這個他未來的女友。盡管這個過程并不漫長，事情就顛倒過來了，可就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李偉江動用他的一切手段，把屈紅霞的心俘獲了。關于這些事，明面上的都擺在那里，單位里人所共知，至于那背后的曲折，則只有當事人自己來講述了。那個時候的李偉江像吃了興奮劑似的，隨時隨地都可能約我喝上兩杯。他最開始的時候找種種借口，后來則什么都不用說了，只說喝兩杯，我就知道他的心里又遇到麻煩了。如我所料，他的戀愛進展并不順利。屈紅霞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兒。

仔細說起來，李偉江并不知道他為什么就看上了這個妞兒。那時候他常常這樣叫她，在她面前這樣叫，在我們面前也是這樣。屈紅霞長得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說是長得丑。照我們想來，李偉江看上她毫無理由，但世界上的事情就這么陰差陽錯，何況這又不是做算術題，較不得真兒。他們的戀情由地下到公開，我都看在眼里。在這方面，李偉江不想瞞我，我也任由他去說。我們在那幾個月里喝了多少頓酒，我簡直數不清了，反正就那么一段時間，我的酒量一點點地見長，到最后甚至可以和我原先最為崇拜的酒鬼相比拼了。但李偉江的酒量卻每況愈下，他在起初還好，一個月后就逢酒必醉。我沒有別的法子勸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多陪他喝兩盅。他喝多了酒跟常人一樣，話稠。我到后來一聽他開腔，就覺得厭煩了。

李偉江追求屈紅霞，沒什么特別的招兒。他有一個表姐在這里開婚慶公司，常年與一家花木公司有業務關系，他就通過他表姐，訂購許多物美價廉的玫瑰花，送給屈紅霞。但屈紅霞并沒有一下子接受，他軟泡硬磨都起不了作用，就狠下心把所有的玫瑰花都扔掉了。那段時間我們單位的垃圾箱里常常冒出玫瑰花的香氣。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落雨的黃昏。那個時候，單位里上夜班的人都出去吃飯了，屈紅霞因為剛剛結束采訪回來，正在電腦前專注地處理那些新聞圖片。李偉江磨磨蹭蹭地向她提出了吃飯的邀請。我回去取我剛剛畫好的版面，恰好看到李偉江正低下頭去，我感覺他像是想借故吻她的臉龐。注意到我的出現，他順帶連我也邀請了。我擺手拒絕，并沖他做了個鬼臉。

接著便是他醉酒的夏夜。李偉江簡直瘋了，在午夜兩點給我打來電話，言不由衷地說要請我去唱歌。由于睡眠被打斷，我心里極不痛快，所以立刻罵了他一句，然后把電話掛斷了，并關了手機。但那中斷的睡眠一時還接不起來，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再一次覺得沉悶的長夜有些無聊。我索性起床，去洗了個澡。等我從洗手間出來，聽到有人在外面砰砰砰地敲門。我把門打開了，滿身酒氣的李偉江歪歪斜斜地沖我撞過來。我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凌晨三點一刻了。

李偉江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樣，他的眼神中泛濫著亢奮的光。我把他的兩只胳膊架住，他掙扎了一會兒，然后被我按到了沙發上。

我他媽的喝多了，這酒真他媽的烈。你快給我來點解酒的東西。

我板著臉沒有吭聲，但還是轉身給他接了杯水，隔著茶幾遞過去。他喝水的速度很快，我聽到了像幼年時在鄉下所聽到的騾子喝水的聲音。

但這真是成功的一晚。李偉江睡在我的沙發上，連夢中都在時不時地笑出聲來。他的笑聲又高又古怪，像一個受驚的人被追著跑似的。我坐在沙發前看了一會兒，確認他并沒有酒精中毒，便放心地去睡了。我睡著的時候，天大概都快亮了。

李偉江戀愛了。這真是一個不幸的事實。在此之前他把許多隱秘泄露給我了。比如我知道他小時候患過一種很嚴重的病，據他媽媽說，這種病差點要了他的命。他長大成人以后走路有點瘸，就是那場病留下來的后遺癥。另外，二十七歲之前，許多無果而終的戀愛使他變得有些神經質。關于這一點，我看得再明白不過。三年前，他還為一個大他五歲的女人自殺過。當他陷入那場感情危機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是一個軍人的妻子了。她不承認是自己玩弄了他，因為她也覺得痛不欲生。李偉江為此付出了半根斷指的代價。此后不久，他還失了業。

李偉江的攝影生涯和他的戀愛一樣短暫。他本來不太喜歡任何一種職業，但沒有法子，他總得借助自己的力量活著。他本來有可能從早年經商的父親那里獲得一筆遺產，可惜父親死得太早，而母親懦弱可欺的性子又不能給他提供更多的庇護。他十七歲的時候便離開家鄉，先學廚藝，他覺得太辛苦，而且聞不得油煙味，在這方面，他和某些嗅覺過敏的人一樣嬌氣；后來又學駕駛，但他沒有那么多的耐心，他開了一些日子出租車便放棄了，理由是覺得每天跑來跑去太無聊，又不可能給任何一個人去當司機，因為他不喜歡伺候人的活兒；最后他終于開始學攝影，但他的領悟力過于有限，幸好，他的運氣還不至于太壞，就是靠著這點兒本領，他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李偉江當攝影記者的時候，總是背著鼓囊囊的攝影包，整天騎一輛電動車跑來跑去。看他樂此不疲的樣子，我猜測他的確喜歡這份職業。我們相識不久，我就發覺他在四處向人吹噓這件事，但這樣做使他很快獲得了一些名聲。他的性情也發生了變化，以前總覺得無望的生活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開始在我面前顯示他達觀的天性，似乎他向來如此，先前生活中曾有過的陰翳完全是他的杜撰。他和屈紅霞的戀愛也從某一方面強化了他的這些感覺。在他們的戀情剛剛公之于眾的時候，連我都是這么認為的。我常常看到他們在互通電話，有時是他打過去，有時是她打過來，或者相反。那些情意綿綿的話總是免不了被我們捕風捉影地聽到。甚至還有好幾回，我注意到他們跑到攝影部主任的小辦公室去，我猜測他們是在接吻或者做別的更為親密的舉動。我知道李偉江與他們大塊頭的主任很要好。有一回我甚至親眼目睹李偉江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整個頭部都埋在了屈紅霞的胸前，由于我的突然出現，站在那里的屈紅霞首先發作，像對待一個非禮的人一般把李偉江決然地推開了。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次。

平素，我們都在一間大辦公室里待著，他們是記者，我是編輯。所以，他們的戀愛簡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誰都想不到的隱憂其實早已暗暗地潛伏下來。

我們報社所在的高新區位于城市的最南端，在我們就職的后期，報社從這里搬遷了。因為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我們中的一些人消失不見了，有的是主動辭職，有的卻很可能是被報社辭退了。在我們這行，類似的事情常常發生，許多人早已見怪不怪。可當危機真正來臨的時候，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泰然自若的。

攝影部重組的前夜，一個從北京來的攝影師占據了攝影部主任的位置，原先與李偉江要好的那個大塊頭被報社除名了，理由是他在某次新聞報道中接受了不該接受的東西，有人說是現金，還有人說是金子。隨之陸續被辭退或降職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眼看著天氣很快轉冷，危機加重，李偉江再也坐不住了，他再一次跑到我家里來。他不知道從哪里聽信了謠言，說我與報社里新來的總編輯有著某種特殊關系，盡管我一再否認，但他根本聽不進去。他的心里正被一股無法自控的愛情的潮水沖擊，我覺得要說服他似乎不可能了。

如果我們沒法子留下來，我就得隨她離開這里，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說完這句話，他就像突然犯了腦疾似的蹲伏下來，眼神呆滯地看著我客廳里的掛畫。我說這難道有什么不好，你莫非想在這里混到老，混到死？大概我的語氣有些重了，他像打量一個不認識的人一樣看著我。我沒有再和他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轉身出去了，防盜門在他的身后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但我確實無能為力，那些日子里，我也正為自己的出路發愁。我只是個小小的編輯，以前在某次酒席上認識了我們報社現在的老總，但并無深交。李偉江之所以認定我有這層關系，也可能緣于我們老總在報社的某次編前會上破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可是此后，他并未與我說過一句話。

后來有一段日子，因為我們各懷心事，李偉江的事情幾乎沒有人關注了。我只是留意到他好長時間不來單位了，有人說他跟著屈紅霞去了江蘇，因為她有個表哥在那邊的一家都市報任攝影部主任。這些說法不足憑信，可是我終究無法對他的行蹤做出解釋。到了九九重陽節那天，他卻忽然給我打來了電話，簡單地問候過后，便是長長的沉默。我之所以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這一天是我父親的生日。我對他說你現在是高就了，他在那邊卻一陣冷笑，笑到后來簡直變成了哭。再后來，電話就被掛斷了。

夜晚深不見底。我給父親祝福了生日才去吃飯，之后還躺在被窩里看完了厚厚的一本關于間諜的書，等到睡意襲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我躺在陽光照射的屋子里，慢慢地睡著了。睡前突然記起李偉江說他現在到了浙江，而不是江蘇。不過，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想總而言之，他們都離開了。

這一年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在辦公室里再次看到了李偉江，他是回來辦理辭職手續的。我很奇怪他把一件小小的事情拖了這么長時間。問及他的近況，他說已經離婚了，這個消息再度讓我震驚。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苦澀地笑了笑說，結婚照都照了，只差舉行儀式了，結果卻分開了。說完這句話，他就盯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數不清的飛蟲聚集在離我們最近的一盞路燈下。天色更加暗了下來。我似乎看見那些蟲子的尸體，它們帶著燒焦了的翅膀紛紛墜落到地面上。

他很少說話，似乎時刻都在回憶。當我們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落座之后，我不得不向他指出這一點。他像是被驚醒了，眼神警惕地看了看我。他幾次試圖說起這番背井離鄉的生活，但每次都說不了幾句就中斷了。我現在的記性變得很壞，有一次他這樣解釋。他眼神中的不安影響了我的情緒，我簡直連片刻都待不下去了。趁我結賬的時候，他站起身來，提前下了樓。當我搜索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帶著愧疚說道，我不該讓你破費。我擺擺手，然后我們就一前一后出了門。

我們路過他前岳母家所在的小區時，他加快了腳步。我現在特別不愿意在這附近逗留，因為這些地方，很容易讓我想起往事。在路邊一棵樹下，他喘著一口粗氣說道。我覺得他過于脆弱了。他像是洞悉了我的心思似的，停住了剛才的話頭。你在嘲笑我，他說。我說不，我能理解。不，你一定在嘲笑我。他固執地重復了幾次，像個偏執狂似的。我不想同他理論這些，所以沒有理他，一個人朝前走去。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引起了路人的側目。有那么一陣子，我想停下來糾正他的偏執，但我沒有來得及這么做。因為他突然扭過頭，朝我們的來路迂回過去。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趕緊尾隨在他后面。

他在公交站牌下面的汽車道上站著。看到我，他抑郁地說，這是我們分手的地方。就是在這里，她告訴我，她反復考慮了我們的關系，但終究覺得不合適。我請她解釋清楚，但她說不出來，還發了火，我差點打她一巴掌。她哭著跑走了。我們之間就徹底完蛋了。我覺得他的情緒很不穩定，想拉他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但被他拒絕了。也是在這里，隔了不到一星期，我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走在一起，那時我不能確定他們是什么關系，但剛才我突然明白了，那個人就是他的新男友。他這樣啰啰嗦嗦地說著，像在積攢著仇恨似的。在我們還沒有確定關系的時候，每逢周末，我都會約她出來，但她從來沒有答應過，就是后來，她變成我的女朋友了也還是這樣。他媽的，她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的感情當回事。最后這句話，他簡直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

這次見面，我發現李偉江的攝影包不見了。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問及此事。他并沒有作答。我喊他離開，因為有公交車駛過來了，但他仍是無動于衷，我不得不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說，活著真他媽沒勁。我不知道該如何勸他，所以干脆一聲不吭。我們往前走了走，路過一個街心公園，他指給我看燈光籠罩下的一個涼亭，就是在那里，她多次拒絕了我的求婚，直到我們離開這個城市，到了杭州。我不愿意再聽他講下去了，但又不能打斷他。就這樣，我們一路走，他一路說，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到家了。我沒有邀請他上去。他感覺到了我的冷漠，悲傷地說，我他媽對你說這些做什么？我愕然地回頭，他已經慢慢地走掉了。

過了一些日子，李偉江就結婚了。他的妻子是一家婚紗店的化妝師，長得很漂亮。在出席他們的婚禮之前，我不止一次地見到她，并向李偉江表達了某種程度上的艷羨。對于我的贊譽，他很是受用。可這沒有用，就在婚禮的當日，李偉江沖著他美麗的妻子發起火來，借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蠻橫的態度把雙方的家長都嚇怕了，尤其是他的母親，緊張得差點沖他跪下去。婚禮將至尾聲的時候，李偉江喝多了，當著我們一幫故人的面，痛哭流涕。這罕見的景觀吸引了許多圍觀者，甚至包括飯店的服務員和與婚禮無關的客人。他的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簡直抬不起頭來。為了幫她解圍，我們把醉酒的李偉江架到了守候在樓下的轎車里，新娘子滿臉不安地離席而去。一路揚塵，舊的生活從此遠去了。

此后很長時間，我都沒有聽到李偉江的消息。我離開了報社，昔日的同事們也風流云散了。但因為我一直沒有遠走，所以有關故人們的行止，約略還知道一些。諸如誰發財了，誰升官了，哪個女記者傍上大款了，甚至哪個人炒股被套牢，誰又攜帶家眷出了一趟國等等一類事件，總會經由不同的渠道傳遞過來，只有李偉江像是從人間蒸發了，我曾經向周圍的友人多次問及，但終無所獲。在他婚后發生這種情形，是我斷然沒有想到的。有一天，我甚至接到了屈紅霞的電話，她希望從我這里探聽到李偉江的行蹤，但我無以為告。在通話將近結束的時候，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我向她祝賀，并好奇地詢問她找了一個什么樣的人為夫婿？她簡單地答復說，是個蘇州人，中學教師。除此之外，她再沒有透露任何信息。

按照設想，我會去參加她的婚禮。但就在她結婚的前夜，李偉江突然聯系到了我。聽得出來，他已經知道昔日戀人將要成婚，但我無法確定，他是否仍舊心存芥蒂。他說了幾句話后，就像從前一樣，陷入了長長的沉默，有時可以聽到他的呼吸，有時竟然連他的呼吸都聽不到了。我再次審視了我們的關系，結果有一個奇怪的發現，也許他的生命曾經托付于我，我迄今了解的不只是他的某一部分，而是他的全部，所以多數時候，我們之間反而無話可說。在他的沉默中，我漸漸理解了他的處境，并且推翻了自己的決定，不再準備去參加那場該死的婚禮。在我們結束通話之后很久，我的心情都沒有平靜下來，當夜不得不依靠安眠藥方才入睡。

在黎明的曙光中，新的一天降臨了。我從床上爬起來，頭腦有些發脹，像是做了一夜的苦役。我使勁地回憶夜里的夢境，結果是什么都想不起來。我無法斷定李偉江是否也經歷了一個難眠之夜，但想來大致如此。我心神不寧地度過了一個白晝，直到黃昏時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的女人帶著哭腔告訴我，李偉江不見了。聽得出來，這個女人就是李偉江的妻子。她嚶嚶的哭泣使我心碎，我靜靜地聽了一陣子，然后答應和她一起去尋找她的男人。這大概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大的荒唐事。半個小時后，我見到了神情恍惚的化妝師，她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凡是可以聯系的朋友她都聯系過了，但所有的人都很冷漠，所以她只能求助于我了。她說她對我很熟悉，李偉江在他們的夫妻生活中沒少提到我，甚至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這個評價使我難受了一陣子。

實際上，我幾乎幫不上你什么忙，但是，假如你覺得需要，我會盡我的全力。我斟詞酌句地說道。

她似乎沒有料到我會這么說，所以并未搭腔。但我看得出來，對我的這些話，她還顧不得深想。李偉江失蹤這件事，大概已經占據了她全部的思維。他的手機從中午起就打不通了，她憂心忡忡地說，到底有什么事會讓他這么做呢？我勸她冷靜下來，并替她做出種種假設。興許他的手機沒電了，或者他突然去了外地出差，因為事情緊急忘了跟你說，你應該知道，這都是常見的事兒。但她搖搖頭否定了，他都多少天不去上班了，至于手機，昨晚我剛剛給他充過電。我暗暗地想了半天，還是無法決定要不要把屈紅霞在這一天結婚的事情告訴她，我尚且不能確定她是否知道這件事。可是以她那茫然無措的樣子推斷，她可能連自己的老公是否有過屈紅霞這個戀人都不知道。

我暗暗地把她和屈紅霞作了對比，最后確定是李偉江這小子走了狗屎運。這樣一來，我才覺得自己其實對李偉江一無所知，若非如此，他的一些行為，就不會令我難以索解。我仔細回味了一番，在我們認識的幾年中，除了他向我傾吐心事，我們幾乎沒別的交往。現在想起這事，我覺得真是不公。當他肆無忌憚地對我暢談他對女人的思念時，要知道，我心中的孤獨感絲毫都不弱于他。他比我幸運的一點是，他畢竟還有女人哪。我后來對他的講述表示出厭煩也是源出于此。為了壓抑自己的不快，我已經嘗試了許多法子，但沒有一種是真正起作用的。我何曾可以對他說，我對女人的思念已經發了狂。

現在，他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為了找到他，他的妻子和我走在一起。我開始意識到危險的逼近。剛才我還想問她一些具體的事，比方她為什么認定我可以幫她，或者，她如何找到了我的電話，但此刻，我什么都不想說了。我已經嗅到了她肉體的芬芳。這種感覺讓我恐懼。我不時地偷眼看她，但她毫無察覺。她本來走得飛快，后來卻似乎是突然發現我走在她的后面，便有意地放慢了步伐。如此一來，我們幾乎是肩并著肩了。直到此時，她才覺得不妥。

我真不該拿這些事來煩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她帶著深深的感傷說道，我實在找不到一個朋友。

我表示理解，并且差點說，以前李偉江就是這樣。產生這個念頭讓我覺得不舒服，所以很長時間，我沒有再說一句話。在她看來，我幾乎就是在敷衍了。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我終于明白我要帶她去什么地方了。過馬路的時候，我看到她似乎打了一個寒噤。當時刮起了風，夜幕黑沉沉的。幾輛闖紅燈的車被交警攔在了路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話題。

你愛李偉江嗎？

她被猝不及防的提問嚇了一跳。風吹起了她的衣襟。我看到她的臉上滿是烏云。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謹慎地說道，他比我大八歲，這幾年來，連份正經工作也沒有。對于我們的婚事，我娘家人都不同意。說到這里，她抬起手，理了理鬢邊的亂發，順帶擦了一下眼睛。

但我覺得他對我還不錯，除了有時候，他會犯點神經質的毛病。

我說，他應該很喜歡你。

我不知道。

我們一起走過了馬路，踩到了街邊的樹葉。我一直抑制不住自己偷窺她的欲望。她回頭看我一眼，但再沒有什么表示。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有些難過。我抬頭看了看天空，那無底的蒼穹，連顆星星都看不到了。我們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差不多是我這輩子所走過的記憶最深刻的一段路了。

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她，甚至愿意一直這樣陪她走下去。這個罪惡的想法驅之不去，我的心中又悲傷又歡喜。從她長久的沉默里，我什么都看不出來。

按照最初的設想，我把她領到預想的目的地就算完事大吉了，至于以后的事情，就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但快要接近那個街心公園時，我改變了主意，一股突然涌上來的勇氣使我偏離了原來的方向。我走得很快，我覺得李偉江已經跟在了我們的后面。我想擺脫這種感覺。我走了大約兩站地才停下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一棵梧桐樹下，離我大約二十米遠。

然后，她帶著疑惑不解的神色，慢慢地走過來。

你怎么了？她說。

已經快晚上八點鐘了，我的心里仍然在掙扎。我不想半途而廢。對我而言，這可是個全新的嘗試，但我緊張得要死。我的腦子也亂極了，各種離奇的念頭使我頭疼欲裂。

可能是胃病犯了，我只好對她說。一種突如其來的饑餓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她滿臉關切地說，我們是不是先去吃點飯？

可我虛弱不堪，連站都站不穩了。她不得不走過來，狐疑地抓起我的一只手。我慢慢地用力，把她的手握緊了。

當我們像一對情人般在飯店里明亮的大廳里坐下來的時候，我終于可以明目張膽地看著她了。我的心里激蕩著一股溫暖的潮水，這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當有人的目光落到我們身上時，我再無什么不適。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為了驅除她不時表現出來的焦慮，我對她說了許多話，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說話最多的一次。

可是，當我們結束了晚餐，從飯店里出來，站在城市里森冷的路燈下時，那種恍惚難言的時刻過去了。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處境，與此同時，一種劇烈的感傷緊緊地攫住了我。

夜色又寬又深，漫無邊際。大馬路上，數不清的夜行車輛像時光一樣慢慢滑動。

我悄悄地算了算，我們在一起已經待了整整三個小時。她不時地拿出手機來看。

我說，九點鐘了。

她說，是的。

說完這句話，她的手機就刺耳地響起來。接聽電話之前，她的神色中似乎有點兒詫異，還有點兒不自然，但她馬上就高興起來了。

好了，好了，我也要回去了。你這個死鬼，今天跑哪里去了？

我猜想是李偉江，這狗日的。我惡作劇般給他發了個短信過去：那個人結婚了，你小子也沒什么好惦記的了，這滋味不太好受吧？他馬上回復過來：別亂猜，我早同那個人分手了，現在，我已經是要做父親的人了。

我轉過身，遠遠地看著剛剛離我而去的這個女人，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迅速地把我包裹起來。我把衣服領子緊了緊，但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一陣秋雷滾過，我遭遇了從夜空中傾瀉而下的滂沱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