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題

我和曹乃謙

九十年代初，我在《大同日報》看到一篇曹乃謙談自己創作經過的文章，他在文中提到了我大哥，我從他的字里行間感到他和我大哥關系不錯，所以我記住了他。其實，在看到這篇文章之前我和曹乃謙就下過棋，早就認識，只是我眼拙記性不好而已。

有一次，在我武術師傅家，有一個穿警服的人在和我師傅下棋。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在我進去時，這個人專注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手拿的一本書。下完棋后我問他：“你們公安局的曹乃謙你認識嗎？”他嘿嘿一笑說：“我就是。”他的話令我有些尷尬。“我一看你拿杰克·倫敦的書就知道你喜歡文學。”他的話引出了話題：“您說中國小說為什么獲不了諾貝爾獎？是不是跟翻譯有關？”他搖搖頭說：“還是寫得不行。”就那次在師傅家我們下了盤棋。

那盤棋誰贏了我記不住了，但從這盤棋后我倆真正認識了。需提一句的是， 曹乃謙下圍棋成癮是出了名的，他到處轉著找人下，可以說下遍了大同。我們現在老在一起下棋的十二君子也主要是他給串起來的。

我初和他認識那幾年，除了圍棋就是圍棋，用他回答我朋友的話說：“在一起沒別的， 就是黑白世界 。”真是這樣，就連他給我介紹對象領我到女方家見面時我們都要下棋。當時，我的棋力很低，基本就是個菜瓜，所以經常被他以九比一這樣的高分吃下。不光是我，也不光是那會兒，直到現在他贏了棋好多人也頗不服氣。你想吧，他那游擊隊的棋路從布局到中盤基本上是不可能占優的，可以說沒有勝機，可就是總在最后被他偷襲翻盤逆轉，你說，誰能服氣？最近有一回，他論起我們十二君子的棋力時說：“我認為杏劉延慶、桃郗耀武、菊羅欣、桂小蘇他們是前四名。我能排第五。” 他的話還沒完，人們的頭都成了撥浪鼓，郝偉調侃說：“那我咋誰也贏不了就能贏你？”他說：“正式比賽你就不行！”不過別說，一到正式比賽人家是發揮得不錯，就連我們公認實力很強的李繼文也被他三比一拿下。不用說，李繼文肯定不服。他說：“這四盤棋有三盤是該我贏，就是，哎！輸了啥也不說了。”我說：“你的痛苦我知道，因為你在品嘗十多年前我曾經的苦楚。”確實也是，煮熟的鴨子飛了往往會給人輸一萬盤也不過如此的郁悶，何況，煮熟的鴨子飛走好幾回。

曹老師對人表面很隨和實際上他是個很挑剔的人。他的熟人很多，可真正在他內心算朋友的卻沒幾個。我剛和他下棋那會兒覺得他挺好打交道，在一塊喝酒時還老給我們唱要飯調，挺融洽挺熱乎的，有一種自來熟的勁。可時間一長互相認可后就不是那回事了，有時覺得和他在一塊真的挺累。你想吧，如果定好在哪見面你要遲上一會兒，他總要較真的說你不準時。說不準時倒也無所謂，可你要為了下臺階找個借口時，他立馬就有了說道。有了說道也無所謂，畢竟說了出來，可有時他不說只用鼻子哼。用鼻子哼其實還無所謂，問題是這個老東西洞察力好這令人很不舒坦。我和他下了四五年棋后，我和我的朋友們吃飯時叫他，他也開始去上了，而且基本上是逢叫必到。有一次我的一個同學給我打電話時聽說我和他在一塊兒，就趕緊領上孩子來了。他來后拿出主要是大同書法圈的一些人給他孩子的留言挨個翻著讓曹老師看，并說這個怎么夸的，那個是怎么說好的，最后意思是想讓他孩子和曹老師照張相并給孩子寫段話。曹老師不想照，推說屋里光線不好，可一看我堅持讓照，就勉強照了一張：“您再給孩子寫兩句吧！”我同學說：“我看算了，我也不是搞書法的。”曹老師這回不管我如何不悅堅決推了。第二天，曹老師一大早就來到我家，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后想想，不管大人如何應該給孩子寫幾句鼓勵的話，使孩子有個進步的平臺。”他說完又問了我一句，“你這個同學是干啥的？”這么多年我太知道他了，他認可我主要是我還算不勢利有點人品，所以我有些不滿地說：“是下崗職工。”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有一天在他辦公室，他給了我一本他的書。當他想起這么多年來這是他第一回給我書時，他有些奇怪，我也有些奇怪。說實話，我對中國的小說不太認可，我覺得中國小說只是停留在話本講故事階段缺少藝術性，所以我對中國小說有些不屑。當然，對他的作品雖沒看過但下意識一樣是不屑的。不過，當我看完他的第一個短篇《曬陽窩》時，我的不屑一下子沒了。當我一氣讀完、合卷長思時，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他是個把生命隱藏得很深的作家。前段時間，我和同學要去廣西，他知道后詳細地問了問。當我們在火車上時，我接到了他打給我的電話。當我到了廣西后又接到了他的電話。當我們在桂林旅游完在回的火車上時我又接到了他的電話，還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只不過這次他確定我在火車上時并聽到火車的轟隆聲才掛了電話。我回來后他見著我時說了句令我莫名其妙的話：“你都懂，應該啥也知道。”事后，當我聽人說起廣西傳銷泛濫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怕我被人騙去搞傳銷。他就是這么個表面上挑剔、不好打交道，內心卻有情有義的人，而他的作品和人能不一樣嗎？

當我看完他的小說后，在朋友們聚會時，我鄭重的把書傳給他們看。我沒說我的觀點，我是想聽聽他們的看法。很快，在一次喝酒時有人告我：“曹老師書賊有意思，我看那篇《天日》笑壞了，你說天日是朝前還是朝后……”他邊說邊比劃邊笑，我也只好跟著笑笑，但我沒說你只是看了情節表象沒理解了，我不能假裝有文化。還有的人挺反感：“真黃！”這我有些忍不住了，我對他說：“人生最基本的兩個需求就是性和溫飽，當這兩點都得不到滿足時人和動物基本一樣。你想，連最起碼的人的需求都解決不了這是個什么社會？曹老師的作品不裝模作樣絕沒有為寫而寫，他的東西雖不靈動但卻活生生沉甸甸的。”“可我看到有人評論說他就是離不開寫性有賺眼球嫌疑，還有說他拿丑陋去滿足洋人胃口。”我盡量平靜地說：“離不開寫性這是作者的寫作視角可以商榷，但賺眼球就說的過了。拿丑陋滿足洋人胃口實在是偽君子的說法。你中國就是這樣，不說別人就不知道？太幼稚了！難道說實話有錯？難道就外國人不喜歡假惺惺裝腔作勢的文章……”我在報上看過些對曹老師作品的評價，可總覺有些難盡我意。如從我最喜歡的《溫家窯》系列來看，用活化石三字來形容，我覺一點都不為過。想想在百年后，后人們通過他的小說，對“文革”有個自己的感性判斷，還歷史一個公道，用活化石來形容過分嗎？他的小說不光有藝術價值還有原生態的文獻價值，這種融沉甸甸的生命感的作品能是霜花嗎？也難怪漢學家馬悅然對其贊不絕口，也難怪馬悅然說他是中國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了。

曹老師一見我就鼓勵我寫東西，可我這人很懶散，何況，寫東西又不能當飯吃，所以，一晃又好幾年過去了。有一次，在我們吃飯時，他又提起了，不過，這次他是激我的一個好友和我打賭并立下了字據。期限是一年，打賭的結果是我輸了。又過了很長時間，他親自上陣了，他說：“你只要寫出來，不論字數，寫啥都行，我就請你吃飯。”我心想，再不寫實在是不好意思了，哪怕我隨便寫點糊弄糊弄他，就抱著這種心態我寫了幾篇，自然他爽快地請我吃了飯。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你的幾篇我都看了，我認為《哭泣的吉他哀怨的書》和《最美》很不錯。你一定要寫下去，要堅決寫散文！”我和他相處二十年，這是頭一回聽他用堅硬的口氣和我說話……

自從我寫上東西后，他和文友聚會時也叫上我。他介紹我時總是說：“這也是我的文友。”參加過幾次聚會后我發現，他們經常拿曹老師連在山西都沒拿過一次獎、哪怕是不起眼的小獎 的事調侃。他們一說這事，曹老師立馬就不說話了，一次都沒辯解過，這使我很奇怪。有一次我問起他這事時，他眉毛猛地立起，稍停，又緩緩地松了口氣說：“你慢慢就知道了。”事后，我問了幾個文學圈里的人得知了二個說法：一是別人都托關系活動他不活動；二是他不知道他姓啥，好像就他好，就他清高。為此，我又問起他，他對我想說啥，可又忍住了。稍等一會兒他說：“還是不行！你要好好寫，你能行。日后千萬不要為別人不認可泄氣，一定要告訴自己還是不行！”我們十二君子他是老大，他的雅號是松。

從我寫上東西后，我一遇到哪個詞句拿捏不準時就問他，我一寫出就給他送過去，而他總是立馬細致地給我答復，可還不忘繼續鼓勵：

小蘇，今天打印了你的作品，《餃子》是你最新的一篇，讀后的感覺是：你的寫作已經是進入了自由狀態，想怎么寫就能怎么寫，寫的時候用不著費腦子了。進入這個階段很不容易。我有個小時候的朋友，他很愛好寫作，寫了一輩子，可一直沒有進入這個“想怎么寫就能怎么寫”的狀態。因為他沒這方面的悟性，你有。

昨天我們松竹梅三人在一起下棋，吃飯時談到了寫作，我說我們都應該向桂學習，以后每人每星期往出拿一篇稿子，誰交不了稿子，請客。他們都同意。

這個事我還沒跟蘭說，我想他也沒意見。

乃謙

現在，沒事時我就動筆寫會兒，我不在乎寫好寫壞，我在乎只要認真寫就會有心路歷練的樂趣。

對了！還得提一句，他很喜歡我的孩子，偶爾有一次讓我孩子叫他姥爺，我提出了抗議，他卻振振有詞的說：“我女兒比你媳婦大七天，我外孫女比燃燃大一歲，你說叫姥爺有多大錯？”

有些事真是說不清，不過，我和他有一件事能說清，那就是弟兄這個名分是再也改不掉了。

餃 子

我不太愛吃帶餡的東西，可我爸好吃。凡是有客來或休息天，我們家幾乎都吃餃子。我在吃上有個毛病，喜歡吃的往死吃，不喜歡吃的一口不動，所以一到休息天我總是和家里生點氣。

慢慢地，我懶得再和家里爭辯，我到外面吃飯。有一天半夜，我突然上吐下瀉地嚎叫起來，結果自然是進了醫院。這是我從小到現在唯一的一晚住院經歷。

這次食物中毒后，我老老實實在家吃了幾天，也確實覺得這幾天家里飯不像以往那么難吃。不過，對我們家的餃子還是聞都不聞。

沒過多久，我有個姨姐夫來我們家了。我爸依然是給包餃子。我問姨姐夫：“你們家看樣子從不吃餃子？”“有時候也吃！吃餃子太麻煩，做不好又不好吃！”“我當你是喜歡吃餃子才老來我們家。別包了，走吧，咱倆出去吃吧！”“就家吃吧，都做上了。”“你是打算捧場到底？別裝了，快走！”“你不想吃別吃！”這時我爸沖著我瞪眼說：“這么好了還要啥呀，不知天高地厚！”“那你不會做些我喜歡吃的！”“就給你一個人做？過去連飯都吃不飽，現在都餃子了你還有啥不滿意？”“那是啥時代，這是啥時代，能一樣？”我說完摔門走了。

……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也結了婚并有了孩子。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好多年沒聯系的姨姐夫電話。在給他辦完事吃飯中，他問我：“你為什么老跟你爸媽吵？”“不是我想吵，是我爸太主觀僵化從不改錯，氣得人不行。你也能看到。你說，我爸我媽會不會過日子？就拿做飯來說，十個人做那么多，三個人還做那么多。做的多吃不了往往是第二天熱，第三天進冰箱，冰箱放不下就喂狗。你做飯就是讓人吃的，你當爹媽的不知道孩子喜歡吃啥？家里一來人就基本是餃子，又不好吃，又費事，你就不會換個樣吃？我媽那一個三點大師，說不到點上，想不到點上，事辦不到點上。”“老人們都那樣，你不能太挑剔。”“對！在理家方面我爸媽確實不行，這可能和他倆都幾乎是孤兒，就根本沒有形成良好的家的觀念有關系。再加上他們很小就在部隊，過的是集體生活，他們的成長期又受的是刻板的教育，所以怎么也轉不過彎。這是我當了爸爸后才意識到的。”“你說的也許對。不過大姨夫確實不像咱們那么懶，來個人就給張羅包餃子，你以為你爸就那么喜歡吃不嫌煩？”正想插話的我，突然有些愕然。

晚上，我有些睡不著。因為我慢慢想起我和我爸回他老家、親戚們請吃飯時都是餃子。來客吃餃子這一定是他們京東的待客禮儀，而這種地域俗文化給爸爸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對他來說來客不包餃子也許就是不尊客的失禮，所以那是他改不了的鄉土情。

我現在真想再回家吃頓餃子，但爸媽已經不在了。

圍 棋

我六歲左右看會了下象棋。當然只是會走會吃知道將軍吃死，根本談不上水平。一年后我又看會了打麻將。當時很少有人打麻將，而麻將打法也不像現在這么簡單。那時的麻將和了數番，什么中心五、老少副、混一色等等，規矩挺多。我記得我除了打點后搬牌鬧不清外，基本上都看會了。有一次，和我爸正打麻將的一個人被叫走了，嗜好打麻將的我爸就讓我頂。我竟然和了一把，還和了四番。大人們挺驚奇，我爸說：“也沒人教他，就在那看就看會了。”

在我十多歲以后，我三哥和幾個同學老在我家下圍棋，我還是在一邊看，可這回硬是沒看會。

在多年以后，我們部隊在內蒙古演習期間，有個南方兵找我學吉他。好像是在一次演出后，我路過他們營區時就走進他住的帳篷，哎！我一下就看到在他內務旁邊有副圍棋。

一個月后，我的圍棋啟蒙老師就有些下不過我了。并不是我有多聰明，而是我的老師他的水平也是極其有限。

從部隊回后，我在新單位報到那天就發現有幾個下圍棋的，自然我就加了進去。而這一加卻使我有了個牢固的棋友圈。

我們部隊的圍棋水平很低，基本上都是野路子，所以我在和有一定水準的人下也只能是潰不成軍。可我不能老輸呀，慢慢地我不再下只是看。剛開始看時，我總是好指手畫腳。有一次，我仔細看了半天認為雙方對殺必走的一手棋，他們都沒走，我再次忍不住說：“為啥不走這？”“為啥走這？”對弈者和旁觀者都不解地問。我說：“誰走這，誰殺（殺死對方一塊棋）！”轟地一聲，人們笑得東倒西歪。笑過，人們馬上給復盤，原來如走我說的那里，反而自撞一氣必死。為什么自己那么仔細看完的棋還是不對？為什么自己不能不說？事后，我反復在想。人不能自覺聰明，自覺聰明必然愚蠢。人更不能有小聰明，而小聰明更是妨礙進步的大敵。這是我總結出的第一條。做人必須要深思慎言，尤其不能對人對事急著定性下結論。從此，當我知道自己并不聰明，最多有點小聰明后，真正的用心學習自然成了必然。

在我看棋書打棋譜很長一個階段后，我的棋依然長進不大。這自然使我有些泄氣。有一天，我突然有棋長了的感覺，果然在棋友的一次聚會中我連贏了好幾盤。這個階段我就沒看棋書怎么就長棋了呢？我有些奇怪，難道是上個階段消化后的成果？可能有一些，但不完全是，因為我沒打棋譜沒下棋已有一年多了。更可能，一定是性格比過去沉穩了從而長了棋。當我意識到圍棋和寫詩一樣，不光光是棋里技巧的問題，它還需很重要的內涵就如同功夫在詩外，把修養沉淀為必須的基礎才行時，我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多事做不好和自己性子浮躁有很大關系。

我的這些棋友們，同時也是文友，他們的文化素質都很高，而且基本上都是多才多藝。我最要好的一位曹姓警察棋友就是這樣的人。他在文學上很有成果，諾獎評委馬悅然很高看他。他在音樂上亦有造詣，據我了解，他是沒經過專業音樂訓練，屬于天生音樂條件很好的人。我天生音準感就不好，視唱練耳自然很差，所以我特別羨慕那些耳力好的人。而我們尊稱為曹老師的棋友就是耳力極好的人。他記譜整理了好多民間的要飯調，能吹簫拉二胡寫書法，還能唱兩句，所以我認定他是鬼才。他下棋從不記定式，亦不著重布局，幾乎從無正步，就是詭計多端的死纏亂打，居然勝率很高。在棋友對弈中，我輸給誰都無所謂，唯獨輸給他不服。你想吧，從布局到中盤我幾乎回回占優，可往往是中后盤被他詭計多端地翻盤，你說我能服嗎？可沒辦法，他總能贏我，甚至有個階段他九比一、十比二這樣的大比分贏我。在和他下之前我反復告誡自己要小心別上當，可基本上是防不勝防。再說，他有時候的說話、表情等棋外招比趙本山還會忽悠，而且每招絕不重樣，我要是能防住那才叫有鬼。我知道我輸他是因為自己棋下得不細的過，可我大大咧咧的性格哪能一下子就改掉。何況實力水平就體現在細致上，我能下細，棋力早長了，也自然不會聽他在電話里顫悠悠地對其他棋友說：“我可把他殺灰了，九比一，他贏我哪一盤，就贏了我一盤啊！也是我接個電話分心了。”對小事毫無興趣的人，常常會對大事發生錯誤的興趣。當我看到這句話時，如醍醐灌頂一樣，馬上意識到自己正是這樣的好高騖遠之人，而自己之所以養成大大咧咧的性格和這種從小求大的下意識有很大關系。而這種錯誤的養成最突出鮮明地體現在下圍棋上。既然想把事做好，為什么不痛改呢？要改就先從磨性子最好的圍棋入手。當我想到這里，其實把我氣得要吐血令人尊敬的曹老師已不是我較勁的對手了，他只是我人生旅途必經的一個驛站，是一個也許小但卻永久散發著溫馨燭光的驛站。

當我把心算作為主要訓練手段后沒多久，它的成效就顯露了出來。我那親愛老師的囂張氣焰被我覆蓋了。

圍棋是講理、需懂理的智力運動，你想提高就必須懂理并會用理才行。我有個階段在網上下棋，在布局后發現對方棋力不如我時，就追著人家殺，結果經常性地造成輕敵輸棋。你水平比他高為什么會輸？說明你還是不行。圍棋是論最終結果的。我們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那些追求過程的人，往往是不成熟、耐力小的人，何況過程的絢爛最多只能算是無奈的殘缺美。我在對弈中經常是在大優的情況下輸棋，其實只要簡單地點下目，以穩健為主就能拿下，可就是做不到。這樣的道理人人都懂，可有幾個真正做到了呢？做不到能說是真懂理嗎？人性骨子里的貪婪，下意識地折射在圍棋上，可應該警覺的本性惡，難道只有在圍棋上嗎？

有個棋校在一次升段賽后，把我們云中十二子號稱松、竹、梅、蘭、菊、蓮、桂等請到棋校和家長們座談（云中十二子的來歷曹老師在他的《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這本書里有一篇《快樂圍棋》里有精彩撰述），我們在檢察院工作的竹從職業角度對家長談道：“學會下圍棋并不光是高素質玩的樂趣，他還在塑造做人。下圍棋的人，可以很渺小，但一般來說沒有走歪路的，從我身邊下圍棋的人來看，沒有一個犯罪的人。”是呀，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很平庸渺小，而一生平安其實真是我們最大的福分。

圍棋是個細致再細致，針尖上削鐵的運動，想達到極高水平必須具有神經質似的天賦才行。我的基因造就了我難以成為頂尖高手，所以我有自己的圍棋一方天。圍棋給了我快樂；圍棋給了我剛直不阿的摯友；圍棋給了我涵養與明智；圍棋給了我做人的規范——真的謝謝它！

哭泣的吉它哀怨的書

我已很多年沒彈吉他了，也很多年沒看過一本書了。

有時在夜深人靜有些無聊時，偶爾也會拿起吉他，可只彈幾下，就會索然無味的丟下。有時也會掙扎著拿起本書，可那只能是裝裝樣子。

我的那些老友們也幾乎杳無音信了，他們比我更早地當了爹。 有時偶爾見面，也會立馬發現都少了窮酸勁。其實想想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生活的滄桑總會使我們現出庸俗的原形，只留下無奈的對悄然遠去夢的輕嘆和回味。

……

小時候我除了好練武就是好看閑書。我好看書是因為我老是看到大哥買書看書。他的房里也總是有看書、談書的人。我剛開始看的書也和任何孩子一樣是童話。當時，我之所以看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是因為我們院的孩子，包括比我大的孩子總是喜歡聽我講。而我能夠炫耀的根本是，他們家沒書、看不上，而我們家多的是。

大約在我上三年級時，我從大哥的書柜里翻出一本書。我之所以想看這本很厚的書，是因為封面上印有一個很美的女人。當我雙手拿著它要出大哥房時，我突然覺得剛才還說笑的人們有些好奇地看著我。可能是三哥怕大哥當朋友面尷尬，把我拉住說：“能看懂？快放回去！”“別管他，讓他拿走看吧！”大哥說。就在我一臉茫然地往出走時，大哥的一個朋友對另一個朋友說：“《安娜·卡列尼娜》你到現在也沒看完吧？你連個孩子都不如，還冒充啥文化人。”緊跟著滿屋的哄堂大笑。幾天后，在我咬牙也只看了五頁后，我趁大哥在床上睡覺時，悄悄地把書放了回去。就在我躡手躡腳往出走時，我聽到大哥調侃說：“咋不看了？這么快就看完了？比我快多了……”十多年后，我終于用了一個月時間看完了這本《安娜·卡列尼娜》 。

我第一次見到吉他是在快上學時，大哥帶我到他們文工團玩時見到的。我現在依然能清晰地記得我循聲而進的情景，也還記得大哥找到我往出拉我時說：“不要學這，以后學小提（琴）。”不過，我最終也沒學小提琴，和它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還被我那沒過門的大嫂告我媽說：“不僅不好好學，還故意把定好的音調亂。”

直到我大約十五歲的一個晚上，一種浪漫飄逸的聲音突然勾出了我兒時的情結，才終于使我結緣了吉他。

在我小時讀書過程中，大哥在不經意間給我的啟蒙一直影響著我。記得在看一本名字好像叫《紅旗飄飄》的書時，我看到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地球像個紅瑪瑙。當時，也不懂什么是瑪瑙，只覺得這樣形容好美，就在不覺中讀了出來。“好詩多的是，那爛詩你讀它有啥用？”大哥的話令我犯愣，但在下意識中有了作品好與壞的概念。還有一次是在看《一千零一夜》這本書時，我對一個奴隸一年必說一次謊，可每次都挨打，覺得好笑極了。我拍著書說：“他真笨！”大哥對我說：“不是他笨，是謊話注定笨！”從此以后，我總是盡量避免說謊直到現在。

在我學吉他約兩年時，我背著吉他去了部隊。我們這支部隊擔負著常年戰備值班任務，所以訓練緊張得令人怕。我記得當時如果聽說有人調進炊事班去喂豬，我們會眼紅很長時間的。不過很快他們也開始眼紅上了我，因為我們教導員讓我組織了一支吉他隊。也很快我們班長就告我狀，就連我們排長都說：“我當兵這么多年還沒見過你這么舒服的。”有可能是教導員和我們指導員交流了一下，我們指導員就暗示我說：“你有病不能訓練，要好好跟你們班長說。”從此我在部隊有了外號——拐子。

慢慢地，我在讀書中發現，讀國內作品很快很輕松就能看完，而讀西方文學就慢得多。一開始我以為是翻譯和不同文化造成的，可又很快發現不是。從此，我的讀書興趣轉向了西方文學，因為我認為人家寫的才叫藝術，而我們國內的絕大部分作品，還只是停留在講故事階段。慢慢地，每拿起一本好書我就有種進入了神圣殿堂感，并能真正地與人物同悲喜共呼吸，并有了上可對話天堂下可質問地獄的沖動。慢慢地，我有了質疑，有了自不量力的批判。

我們新團長上任后發現部隊有吉他熱。他趁部隊在內蒙實彈演習，總政歌舞團下基層演出之際，托關系找來吉他老師給我們幾個上課。就是從這次學習后，我的吉他水平有了質的提高，也使我認識到了我的基本功很差。從此以后，我不再有娛人娛己的陶醉感，而是避開喜歡聽我彈的戰友們從頭練起。

當我的書一本本增多，我的文友、琴友、棋友、武友也在增多。而我的棋友好多又都是文友。剛開始他們互相基本不認識，往往是下棋的一間房，彈琴的一間房。可幾面過后，特別是喝完酒一攉輪子馬上就熟了。我們一般是中午吃飯最熱鬧，往往是只要有一個拿起吉他彈唱的，立馬就會變成群嚎。可一到晚上一般來說就會成了談文、談趣、談志向的時間，場面也自然是斯文了許多。不過，話說回來，想不斯文都不行，因為我們已被鄰居砸 了好幾回門了。正是這種侃大山，往往具有他山之石的功效。有一次我的一個文友說他昨天看了蘇格蘭詩人彭斯的一句話：人有窮富絕無貴賤，也正是這句話使我一下子提高了修養，也真正地又認清了一點何為美。直到現在我的窮朋友也很多，而我絕沒有稍微輕視一點的心態。反過來，我對那些有頭有臉的人也沒有一點刻意的仰視心態，哪怕是下意識。如果我一旦覺得你有輕視的心態，那我會認為你修養不夠，我一定會敬而遠之的。何況，我一貫認為只有那些真正具有文化素質的人才會有真正的義氣。

……

我抱著孩子走進書房時，她總是喜歡往出揪書。我從不攔她。我只是把書上那一層厚土撣干凈后再給她。我從不怕她把書撕壞，任由她玩。而她也只是翻過來揉過去，很少撕壞。有時，我也給她彈彈吉他，雖然我的手指早已僵硬，譜子也忘了許多。在她想玩吉他時，我總是把早買好的帶有音階能響的鋼琴玩具給她 ，因為我希望她能有一個正規音樂學習的開始。我必須要給她一個良好氛圍，一個就像大哥當年給我的氛圍一樣，因為我知道那是美的開始，雖然我從不奢望她不同凡響。

當孩子一天天地長大，我也越來越思戀那段有陽光陪伴、任歡樂盡情蔓延的日子。我也真不希望再有走進書房時它那默默哀怨之氣給我的壓抑。我也真的希望自己再有浪漫的心態，使吉他不再哭泣，因為那是它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