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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洞(長篇選載)

2012-01-01 00:00:00趙樹義
黃河 2012年2期

第一章

第1節 2011·秋:多余或駁雜

急性闌尾炎發作的那天正好是個周日。在此之前,我對急性闌尾炎一無所知,我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實在無法忍受才去了醫院。檢查完畢,大夫說,割掉吧。我說,割掉什么?大夫說,闌尾。我說,已經不疼了,還割嗎?大夫說,那就輸液吧。我說,只吃藥,不輸液行不?大夫說,不行。就這樣,我在第二天去了社區診所,開始生平的第一次輸液。社區診所周日剛喬遷,診所安靜整潔,大夫和護士客客氣氣,與印象中亂糟糟的、臉孔像針管一樣冰冷的大醫院截然不同。小有小的好處,草雖然卑微卻總是溫暖的。生平第一次輸液就做了他們喬遷后的第一批病人,這也算緣分吧,何況這天還是立秋。想到又一個秋天到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早已走進秋天,甚至,我的心態已有了冬天的意味。

窗外的光線晃了幾晃掉在地下,立秋了

護士把針扎進血管,我疼了一下

立秋了

雨水會慢慢冷下來的,樹葉會慢慢落盡的

人體內有些器官是多余的

可也不能想割就割。比如闌尾

比如老年人的生殖器。衰老的物件

尤其在意象征的意義

躺在病床上,腦子里流水一般閃過這幾行詩,我感受到了鬧中取靜的好處。液體通過透明的管道進入我的體內,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滴答,但沒有聽到它的聲音。這場景有些像時光,只要想象力足夠豐富,什么東西都可以變得具象,什么東西都會遭遇第一次。當然,我說的所有東西是介于生與死之間的,生只能有一次,死也只能有一次,但在死亡真正來臨之前,我們會邂逅某個偶然的機會觀摩或預演死亡。觀摩是霧里看花,預演不過一場虛驚,這一切只能讓我們面對真正的死亡時盡量從容一些,盡量不會驚慌失措。除了上火、咳嗽、流鼻涕、打噴嚏,我很少得病,我對第一次走進醫院準備不足,我后悔那天沒有割掉闌尾。我并不在意“衰老的物件”的“象征的意義”,我只是不知道闌尾是多余的。多余的東西隨時應該割掉,何況它可能已經壞死,可那天我并不知道闌尾是多余的。

簡單常識的缺失讓我第一次面對“病”時做了一個草率的決定。我有些后悔,而最讓我后悔的,就是保守治療之后,大夫反復強調說,不能喝酒。大夫先是說半個月不要喝酒,后來說一個月不要喝酒,最后說最好以后不要喝酒。我幾乎崩潰,笑一笑對大夫說,你干脆殺了我吧。

不管如何討厭大夫的戒律,大夫的最低標準我還是恪守了。不是怕死,是怕穿孔,一想到身體的某個物件被穿了孔,我的心里就像鉆進一條蟲子一樣,特別不舒服。我是個醫盲,不喜歡醫院,寧肯去火葬場參加哭哭啼啼的追悼會,也不愛去遍地白衣的醫院探望病人。我不喜歡看到病人被石膏、繃帶裹起來,被輪椅、拐杖支撐著,更無法想象五臟六腑被穿孔的樣子。不管大小,孔畢竟是個洞,體內弄出一個洞來總是令人忐忑的。

淅淅瀝瀝下了三天雨,周末,雨終于停了。看著窗外露出的秋陽,我給郭克打電話說,晚上喝酒吧。郭克問,什么理由?我說,天晴了。這個理由天經地義,于是,我倆便去古玩城找號稱晉陽酒王的詩人兼古董商人雪野。

古玩城下有一家老三面食店,這兒是雪野經常光顧的地方。坐在面食店外面,馬路上人來車往難免有些嘈雜,不過,空氣還是相對清爽的。我試探著喝了一口雪野用10余種藥材泡制的花酒,感覺闌尾沒有出現異常,至少沒有馬上發作。都說病人是被大夫嚇死的,我覺得這話不無道理。事物與事物之間總有些東西是看不清楚的,因為這些看不清的東西我們常常會犯錯誤,這些錯誤就是我們活著的理由。

我說,我想寫一個東西,叫蟲洞。

雪野說,沖動?

我說,蟲洞。

郭克說,寫篇小說吧。

我說,我喜歡散文。

雪野說,寫小說,小說自由。

我說,我不喜歡講故事。

前天傍晚。雨后。輸了一周液體之后,我繼續步行上下班,繼續穿越迎澤公園,不過邁動雙腿的頻率比平時慢了一些。放慢速度并非什么羞赧的事,雖然20多年前騎自行車時,我是絕對不能容忍別人超過我的。慢時代的人做夢都想快起來,快時代的人天天懷念慢時光,高鐵飛一樣沖出軌道之后終于懂得減速了,我讓一堆出了故障的肉體慢下來沒什么可難為情的;何況,水泥路上還遍地水洼。是的,城市被水泥路全部貫通之后,雖少見泥濘,可雨后的水洼宛如一地碎裂的鏡片,行人只得小鳥一樣跳來跳去。想起鄉村泥濘的土路,想起只有最低洼的地方才有積水的鄉間小徑,我體味到了蘇東坡中秋之夜半圓半缺的心事:古往今來,世上的事多是難以兩全的。

公園幾無行人,樹木花草安靜得有些虛脫,有些寂寥——當然,這種虛脫和寂寥是一種錯覺,游人鳥獸散去,樹木花草便空曠起來,石板路也比平時干凈許多,涼爽許多。我喜歡這樣的涼爽,尤其是秋涼,雨后的公園是澄明的,好比五臟六腑都被里里外外洗過一遍似的。記得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之后,有一次回故鄉,沿著故鄉早晨的河邊散步,我感覺我的胃被涼爽的空氣徹底洗過了,喉嚨中的痰仿佛水中的石頭一般凸顯出來,清晰可感,它與水一般的空氣是那樣的格格不入,我恨不得伸手把它掏出來,扔到草叢里去。小時候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空氣里,并無特別的感覺,只有貧窮、饑餓,還有太陽底下或冰天雪地里的勞作令人難以釋懷。鄉村的艱辛像冬天的曠野一樣一覽無余,無處躲避,我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曾經覺得那些歌唱鄉村的人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是虛偽的。直到那天重返故鄉的河邊,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鄉村的清澈,從那以后,我牽掛鄉村的文字才變得親切起來,不再忸怩作態。我對秋涼的喜歡不是無緣無故的,我想與故鄉是有瓜葛的,在城市的四季里,只有在秋天還能找到一些故鄉的影子,雖然城市的秋天與鄉村的秋天有著巨大的落差。在寂靜的秋涼中行走,思維格外清晰,我覺得四季之中唯有秋天的形態是最接近水狀的。這潭秋水剛剛從巖石間奔涌出來,它的沁涼是壓縮過的、堅韌的,可以穿越靈魂的。我喜歡這種徹底刺穿的感覺,寂寞中帶著一絲快感,好像暗戀的女子被自己鐘愛的男子回首瞥了一眼——愛不需要聲音,只需要眼神,透明的接近死亡的眼神。秋天先天具有這樣的特質,蟬翼般薄而涼,仿佛女子和田玉一樣的肌膚。對,有彈性的、白皙到幾乎透明的肌膚,輕輕碰一下,就會充滿欲望。這肌膚還是涼的,每次接觸都不會產生汗漬。或許童年艱辛勞作的記憶一直揮之不去,我討厭汗流浹背的感覺,雖然每次汗流浹背之后,身體顯得格外輕松。我覺得發熱的東西都會產生距離,只有涼是緊密的、永恒的,不被時光蒸發的。喜歡秋天只是一種中年情懷,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秋天的涼,如果涼中再夾雜一縷凄清,這種味道就越發迷人了,就像玉一樣的女子安睡在臂彎里的呼吸。凄涼最是迷人的、真實的、可觸摸的,所謂的熱烈和繁華都是煙云,手指一戳就破。

這一天,在公園的秋涼里,我腦子里第一次清晰地跳出一個詞——蟲洞。

由愛因斯坦相對論孕育而出的蟲洞是一個碰不得、看不見、穿越了時空的概念:蟲洞是連接黑洞和白洞的時空隧道,這條特殊的時空細管十分嬌氣,好像風一吹就會破裂;蟲洞在敞開的出口布滿暗物質,這群神秘的“暗哨”輕易不被發現。蟲洞幽靈一樣飄忽,天體物理學家為它設想了三種可能的存在狀態:其一、蟲洞是空間的隧道。它就像一個球,你如果沿著球面行走就遠了,如果從球的中間穿過就近了,穿球而過的直徑就是蟲洞。其二、蟲洞是時間隧道。愛因斯坦說,人如能進入時間隧道就可以進行時間旅行。遺憾的是,這條隧道只能欣賞,無法進入,就像看電影一樣,你可以跟著故事感動卻無法改變電影中的情節。時間是線形的,事件是一顆顆穿好的珠子,你無法改變珠子的大小,也無法調整珠子的順序。其三、蟲洞是黑洞與白洞之間的橋梁。黑洞產生勢阱,白洞產生反勢阱,宇宙、勢阱、反勢阱和蟲洞構成的圖像,就像一只無定向性平面的克萊因瓶——瓶口是黑洞,瓶身和瓶頸的交界處是白洞,瓶頸是蟲洞。

黑洞好比宇宙中的無底洞,具有超強的吸附力,物質一旦掉進去就別想逃出來。白洞則與黑洞相反,它不但不吸收物體,還不斷向外釋放物質。黑洞只進不出,是一個貪婪的家伙,或許因為貪婪,它曾被天文學家捕捉;白洞只出不進,大公無私,它逍遙在宇宙之外,至今未被人類發現;黑洞一直在吸,白洞一直在吐,蟲洞存在于吸吐之間,它是架在黑洞與白洞之間的一座橋。

據天文學家測算,時光隧道的最大直徑只有10萬公里,這個直徑恰恰小于宇宙飛船飛行必需的最小直徑。世上許多事就絕妙在“恰恰”二字上,否則的話,我們就可以搭乘宇宙飛船穿過時間隧道,去找莊子說說蝴蝶,或與阮籍竹林里喝幾杯老酒了。

第3節 1981—2011:熵或殤

我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坐在山西大學中校區的階梯教室里,凡體肉胎“靜如處子”。我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不遲到,不早退,不說悄悄話,不搞小動作,不寫紙條,聽課目不斜視,而不安分的思維卻“動若脫兔”。我一貫讓我的肉體木頭一樣循規蹈矩,而人卻坐在課桌后面“走神”。我的“走神”不算離譜,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讓自己走回故鄉的泥土,或者糾纏于某個具體的人、某件具體的事、某條具體的藤,患得患失。我的目光基本上是正視著黑板的,思維也基本上聚焦在黑板這個平面上的,可黑板上的一些字詞總會讓我煩躁不安。因為一個字、一個詞而“走神”的事件在我的大學生涯中屢有發生,久而久之,我便養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習慣。不過,大多的“走神”事件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一眨眼就風一樣飄忽而過,未能在我的記憶里留下太多印跡。但有一個詞或曰一個概念一出現,就令我神魂顛倒,不能自己,這個詞或曰概念就是熵。大學四年,我在課本上涂寫過許多囈語一般的文字,包括大大的問號或嘆號,這些文字或符合大多是課堂內容的衍生物,是我聚焦黑板之上又神游八極之外的“靈光一現”,這些“靈光”神龍見首不見尾,來也迅疾,去也迅疾。可當熵這個概念第一次出現在黑板上時,我就著魔一般迷上了它,我覺得熵就是我一生苦苦等待的一個禪機,就像情癡們一生苦苦等待的一次邂逅。我覺得我與熵的邂逅是一種緣分,而熵的概念卻與我的人生經驗格格不入,它像一個貴族,徹底顛覆了我在少年生活經驗之上建立起來的鄉村價值體系。這個概念讓我癡迷,讓我驚奇,又讓我恐懼,我覺得,不是我出了毛病,就是這個世界出了毛病。

很顯然,世界是輕易不會出毛病的,那肯定是我出了毛病。

又很顯然,截止熵出現的那一刻為止,我的生理表現和心理表現一直屬于正常范疇,甚至比大多數正常人更正常,那么,難道是世界出了毛病?

無論是我出了毛病,還是世界出了毛病,在那一刻我都是無能為力的。我不是自己的救世主,也不是世界的救世主,我還得一日三餐,像一個人一樣活著。天生一介凡夫,我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但從那一天起,我變得越來越容易“走神”了,直至逃離課堂,躲在宿舍里寫詩。說起與詩結緣,也有一段故事。寫詩之前,我所知道的詩歌僅僅是初高中課本上的幾首五言七律,那些平平仄仄我根本搞不懂,我的老師也搞不懂,我對詩歌了無興趣,更不知現代詩為何物。偶然一天,我在舍友處看到一本詩歌普及讀本,我信手翻了翻,明白了所謂的詩歌就是大膽想象,也就是我常說的胡思亂想,而胡思亂想恰是我的長項,因為胡思亂想我正為熵糾結著。于是,從那一天開始,我走上了詩歌的不歸路,直到本世紀初突然發現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了,才悻悻然告別文學。我想,我開始寫詩是因為我總在課堂上“走神”,我離開詩歌是因為我開始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不再“走神”。現在,我又坐在會場里“走神”、坐在車上“走神”、走路時候“走神”了,于是,我又加入了文學歸來者的行列。我一直覺得,我的文學之路一直與“走神”有關,與胡思亂想有關,文學于我而言,只不過勾魂之物而已。

那段時間,我為熵所困,被熵折磨,心里十分掙扎,正是這份掙扎讓我決定棄理從文,逃離化學。行文至此,我暫且把熵放下,說一說另一個字——殤。不知道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殤這個字的時候就特別喜歡。我沒有把它和死亡聯系起來,我就是莫名地喜歡。我說不清什么原因,但我覺得這個字造得很美,是美不勝收的漢字體系中最美的漢字之一。難道是因為這個字的筆畫中包含了太多曲線,而這些曲線看上去既方正又曲折?我說不清楚。在上世紀80年代,我曾查遍各種漢語字典,得到的結論都是殤只是一個多義漢字,多與死亡、悲傷有關。死亡也罷,死亡引起的悲傷也罷,這些東西總歸是恐怖的、凄慘的,這些特質與年輕顯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我知道,我喜歡這個字并非因為它的視覺之美,更與年輕無任何關聯,我那時找不到喜歡的確切理由,但我就是打心底喜歡。

有人說,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信。

若干年之后,我在一份資料中,偶然發現世界上有一種咖啡叫殤,有一種音樂也叫殤,這讓我十分驚奇。

為了體驗咖啡殤的特別之處,我特意約了一位喜歡咖啡的朋友聊天。坐在咖啡屋,我在不經意之間把話題引到咖啡殤上來。我說,有一種咖啡叫殤,它的英文名稱為Sentimental ,意為多情的、感傷的、多愁善感的。這種咖啡的名字很特別,做法也很特別。通常以熱咖啡100毫升、白葡萄酒30毫升、新鮮葡萄2—3顆為原料,經過浸泡、沖煮、混合方可制成。葡萄以白葡萄為好,白酒以不甜為好,咖啡的熱度也要適度,只要將葡萄酒的香氣和葡萄的酸澀釋放出來就好。葡萄酒的香+葡萄的酸+咖啡的苦,這便是咖啡殤了,或者說,咖啡殤就是可以啜飲的Sentimental一樣的傷感了。我喜歡傷感,它像一層濕漉漉的霧,揮之不去,令人迷醉。我的這番話幾乎把朋友的眼淚都說出來了,朋友說,一定要親自制作一次咖啡殤,不如此,就是枉喜歡了一輩子咖啡。朋友的話讓我突然悟到了咖啡殤的絕妙之處,事實上,世界上的確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它極致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欣賞。這種美妙是一種氣息,它的魔力宛如毒品,總是令人不由自主,總會令人自我陶醉。這不是自戀,這是品位,想到這里,我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我低聲問道:你說,發明咖啡殤的人是天才呢,還是情種?或者是一個天才的情種?朋友也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

這時候,咖啡屋里漾起極輕柔的音樂,遺憾的是,它不是杰奎琳·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殤》。

英國女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創作過一首大提琴曲,名字就叫《殤》。說到杰奎琳·杜普蕾,我覺得她應該算得上“天才的情種”了,起碼于音樂而言,她至死無悔的鐘情和投入是不容置疑的。杰奎琳·杜普蕾出生于1945年,病逝于1987年,她的生命長度僅有42年。她極致的生命像極了咖啡殤,葡萄酒的香、葡萄的酸、咖啡的苦和多情的、感傷的、多愁善感的人生體驗雜陳一起,這樣的生命堪稱人類的極品。《殤》是杰奎琳·杜普蕾生命的結晶,某一天,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乘車時聽見廣播里正在播放這首大提琴曲,他十分吃驚。史塔克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問身邊的人:此曲是何人演奏的?答曰:杰奎琳·杜普蕾。或許惺惺相惜,或許心有靈犀,史塔克完全被如此傷感、如此投入的演奏折服了,他不禁黯然嘆道:“像這樣演奏,她肯定活不長久。”史塔克并非一語成讖,史塔克聽得出,杰奎琳·杜普蕾在傾其一生演繹音樂的完美,嘔心瀝血這樣的詞語就是專為杰奎琳·杜普蕾這樣“天才的情種”造的。

咖啡殤也罷,音樂殤也罷,顯然并非一個單純的詞匯,而是一個廊橋遺夢般的故事,一個在心里藏著許多曲線的故事。有人說,殤是“一段沒有開始就注定結束的愛情”,這種說法頗有一些悲劇意味,但終歸不如那杯咖啡耐人咂摸,不如那首大提琴曲令人斷腸。我不喜歡喝咖啡,但我喜歡咖啡殤傷感的味道;我不懂得大提琴,但我喜歡咳出血的曲子;我不會煮咖啡,不會譜曲,但我可以寫一首叫《殤》的詩:

這杯咖啡的名字叫殤。我只見過她的背影

見過她隱匿于曲線里的味道

我設想遇到她時應是午后,或者凌晨

這段時間是慵懶的,有點傷感

也有點深刻。就像她曲線流暢的背影

是婀娜的,也是凸凹的

就像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曲

哀婉的旋律可以咳出一捧血來

也可以咳出一顆心來

我聞到了葡萄的酸澀,聞到了白葡萄酒的香氣

還聞到了咖啡的苦。我莫名地喜歡

這樣的味道,就像喜歡殤這個漢字

喜歡這個漢字曲徑通幽的韻律

她仿佛女子高挑的背影,清晰的線條上

掛滿葡萄,也掛滿露珠

我知道,她的味道遠比音符飽滿

也遠比光影搖曳。我想

她如果可以筑成一個鳥窩

我愿意在這里住一輩子,做一只小鳥

可我只見過她的背影

至今仍未嘗到她介于午后和凌晨之間

黃昏一樣漫出來的味道

80年代初,我看見殤這個字時雖滿心喜歡,但那只是一種直覺,一種莫名的偏好。那時候,最讓我“走神”的還是熵。

熵(entropy)是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創造的一個術語,克勞修斯稱熵為“物體的轉變含量”,他闡釋自己創造“entropy”這個術語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我故意把字Entropie(熵,德文)構造得盡可能與字Energie(能,德文)相似,因為這兩個量在物理意義上彼此如此接近,在名稱上有相同性,我認為是恰當的。”從這段文字不難看出,克勞修斯不僅是一位極具想象力的物理學家,還是一位酷愛咬文嚼字的語言學家。我一直以為,偉大的物理學家必定是半個哲學家、半個文學家,物理學家與哲學家、文學家是同出一脈的,是可以華山論劍的,物理學家與哲學家、文學家的不同只是觀照世界的方法不同,道則是一致的。不同國度的物理學家因語言不同,也存在一定的差異,但這種差異僅僅體現在符號方面。我國著名物理學家胡剛復教授在翻譯Entropie的時候,就模仿克勞修斯的想象力創造了一個新的漢字——熵。這樣的翻譯堪稱天才之作:熱量與溫度之比為“商”,而偏旁“火”則意味著熱學量,不僅字形與物理含義極其吻合,而且還與克勞修斯造Entropie的思路遙相呼應。克勞修斯用熵表示任何一種能量在空間分布的均勻程度,亦即混亂程度,能量分布越均勻,熵越大。對于我們考慮的系統而言,如果能量能夠完全均勻分布,那么這個系統的熵就將達到最大值。在一個系統中,如任其自然發展,其能量差總是傾向于消除的。鑒于這種描述,克勞修斯認為在熱力學第二定律中引進“熵”這個概念與在熱力學第一定律中引進“能”這一概念有某種相似之處。而事實上,能這一概念正是從正面來表征運動轉化能力的,能越大,運動轉化的能力也越大;而熵這一概念卻從反面量度著運動轉化的能力,表征著轉化已經完成的程度,熵越大,系統越接近寂滅。

在沒有外界作用的情況下,一個系統的熵越大,就愈接近于平衡狀態,就愈不易轉化。克勞修斯的描述讓我惶恐,按照他的說法,一個人越成熟就越沒有創造力,一個社會越穩定,就越沒有前進的動力。或者說,一個人成熟的時候,就是走向死亡的時候,一個社會和諧的時候,就是系統接近崩潰的時候。我在不經意間把熵引入到社會學中,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很偉大的思路,或曰發現。我只是被這些疑問困惑著,克勞修斯推斷的結論和我之前的人生經驗截然不同,令我無所適從。1982年冬天的那堂化學課,我就一直糾纏在這樣的困惑里,老師后面是怎樣用方程式推導出這些結論的,我忘記了。我完全陷入掙扎之中,不知道該相信哪種說法,畢竟這些說法都源自教科書,教科書上的東西應該是不會錯的。那時我只是個半瓶子醋,晃晃蕩蕩,自顧煩惱,卻忽略了一個前提,即:熵描述的狀態僅適合一個完全獨立的體系,而每個人、每個社會是不可能完全獨立的,或者說,一個人、一個社會完全獨立之時,也就是毀滅之日。由此看來,完全的自由是沒有的,完全理想化的社會是不存在的。

那已是1982年的事情,而在1981年,美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里夫金和霍華德剛剛出版了一本書——《熵:一種新的世界觀》。里夫金和霍華德從熱力學第二定律出發,對熵這一物理概念作了哲學闡釋,回答了政治、經濟、教育、宗教等領域的諸多曾被我胡思亂想過的重大問題,在西方學術界引起震動。遺憾的是,當時我并不知道里夫金和霍華德是何許人也,也沒有渠道獲取他們的任何信息。更遺憾的是,我被熵所困時,不僅沒有覺得自己關于熵的胡思亂想有多么了不起,更沒有想過,如果沿著那些疑問“一條道跑到黑”的話,我極有可能發現一門新的學科。所謂的發明家都是“一條道跑到黑”的人,我不具備這樣的特質,只好遠離化學“熵”,投靠文學“殤”,我的這一決定,讓我與偉大的里夫金和霍華德擦肩而過,我輕易放棄對熵的困惑,又讓我錯過了在中國率先傳播“一種新的世界觀”的機會。

俗話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在那些年,我一再錯失機會,錯失時很“熵”,錯失后很“殤”,我與偉大擦肩而過,至今碌碌無為。

第二章

第9節 1981—2011:V或死亡弧線

實驗室留在我記憶里的不外乎白色實驗服、黑色實驗臺、酒精燈、蒸餾瓶、PH試紙和長短不一、粗細不等的或直或彎曲的滴管。那些年,我時常通過這些透明的玻璃器皿觀照各種物質在不同條件下的生成或消失,偶爾會有特別奇妙的化學反應出現,就像鐘乳石的形成一樣令人驚訝。但我所做的實驗多是重復前人的經典,拾人牙慧是枯燥的、厭倦的、昏昏欲睡的,我不斷重復僅僅是為了證明前人是多么正確或偉大。我仰望和懷念那些發現世界、創新概念的人,可我是一個逃逸者,他們探險世界的旅行已經對我失去吸引力,我的逃逸行為也絲毫影響不了他們對世界的好奇。

1865年,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首次將熵引入熱力學中,并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闡明熱力學第二定律,熱力學第二定律因之也被稱為熵增定律。1877年,奧地利物理學家玻耳茲曼提出玻耳茲曼關系式,建立了熵與系統微觀性質的聯系,賦予了熵統計學的意義。1929年,匈牙利物理學家西拉德又闡述了熵與信息的關系,揭示了熵新的意義。在熱力學中,熵是測定不能再用來做功的能量的量;在統計物理學中,熵是衡量微觀系統無序程度的量;在信息論中,熵成為信息不確定度的量。百余年來,熵先后在天體力學、經濟學、生物學、信息學、氣象學、醫學、數學、語言學等領域落地開花,不僅廣泛應用于科技領域,而且廣泛應用于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領域,學者們推而廣之的本領如熵之魔力,令人驚嘆。1959年,英國當代著名作家斯諾在劍橋大學作了一次題為《兩種文化及再談兩種文化》的講演,斯諾一針見血地指出,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對立造成的文化分裂,致使人文學者和科學家再也無法就同一重大社會問題共同進行認真研討。斯諾進而嘲笑說,一個作家對熱力學第二定律毫無所知,就等于一個科學家沒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斯諾把熱力學第二定律和莎士比亞放在天平的兩端進行衡量,讓作家們都去學習熱力學第二定律,這對作家們并不公平,但他的這段話卻成了推廣熵增定律的極好的廣告詞,物理學家們倒是欣然接受了。

“時間之矢構成熵永恒的主題。人文知識分子不懂熱力學第二定律,就好像科學家未讀過莎士比亞一樣令人遺憾。”這是中科院院士馮端寫在《溯源探幽:熵的世界》一書的封面上的一段話。

諾貝爾獎獲得者弗雷德里克·索迪對熵無疑是頂禮膜拜的,他的話更絕對、更徹底:“熱力學第二定律最終支配著政治系統的盛衰、國家的自由乃至專制、商業和產業活動的動向、貧富的產生,它是物理學對于人類做出的貢獻。”

科學家最是實事求是的,可有的時候他們也會像作家一樣夸大其辭。王婆賣瓜,這是人性中最樸實的自戀。

美國。

某座城市某個方位的城郊結合部。

是的,在我的設想中,這座房子的出現必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位于城郊結合部,二是適合隱居。居于城市的中心太吵鬧、太混亂,熵值太高,接近“熱寂”;居于偏僻的鄉村又太安靜、太有秩序,熵值太低,耗能太高;城市太鬧,鄉村太靜,唯有若隱若現的城鄉結合部的熵值是適宜的。除此之外,這座房子的窗戶要夠大夠敞亮,至少不能比落地窗小,窗簾最好選擇絲絨的、不透光的,窗前的寫字臺可以不是純木質的,但也要足夠大,大到上面可以制作一座沙盤模型。不過,此時此刻這張寫字臺上可暫不擺沙盤,但它的右側必須擺上一臺顯微鏡、一臺放大鏡、一臺普通望遠鏡,另外,還要擺一臺天文望遠鏡;它的左側則要擺上一張地圖、一把尺子、一把斧頭或鑿子;寫字臺中間鋪上厚厚一沓工程用方格紙,方格紙的旁邊放一支灌滿水的鋼筆。在我設想的這個場景中,窗簾應該是半遮的,臺燈應該是柔和的,坐在寫字臺后面的那張臉應該是朦朧的。對,燈光效果要介于明暗之間,要確保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側臉,看到他刀削一般的輪廓,就像他通過半遮的窗戶可以看見隕石墜落。墜落,軌跡,殘骸,燃燒的尾巴很大很明亮,這團明亮的尾巴停滯在半空中,像火箭發射時某個凝固的瞬間。這一定是他喜歡的場景,他把這樣的場景一次又一次地搬到《萬有引力之虹》中,而在這個場景出現之前,他會安排一對男女在隕石墜落之地做愛……是的,這個怪物靠科學和藝術活著,他長著兩個奇異的翅膀,一個叫天使,一個叫魔鬼,這個家伙一直過著隱居的生活,他的名字叫托馬斯·品欽。

流亡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曾在康奈爾大學教授文學,但他并沒有見過托馬斯·品欽的廬山真面目,因為托馬斯·品欽那時主攻的專業是工程物理,他只是偶爾擠在人群中聽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講座,或者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讀過《洛莉塔》。我不知道托馬斯·品欽讀了《洛莉塔》之后有什么想法,我讀過這部書之后,一直覺得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世上少有的熟悉旅館的人,我甚至懷疑他是一位連鎖酒店的經營者。而事實上,流浪者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除了頻繁更換旅館之外,他還業余收集蝴蝶等鱗翅目昆蟲,1942至1948 年,他在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任研究員,那6年他發現了數種新品種的蝴蝶和蛾。讀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作品就像讀一只蝴蝶:第一遍,你一不留神就跟著斑斕的翅膀墜入五里云霧;第二遍,你只有小心翼翼才能在翅翼的振動聲中辨識出事物的端倪;第三遍,你的耐心經受住了考驗,你把一只蝴蝶打開,你會發現翅膀上的陽光一直燦爛無比。有人說,讀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書一定要在手邊放一部《韋伯斯特大辭典》,這話或許有些夸張,不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確實說過:“沒有想象不成科學,沒有事實也不成藝術”,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主張“科學和藝術之間的語匯交流”,可能夠完成跨界交流的人寥寥無幾,如果不是托馬斯·品欽的出現,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一定會很難過、很孤獨。

但托馬斯·品欽并非納博科夫的學生,他只聽過納博科夫操著濃重的俄語口音的講座。而正是這個不曾謀面的學生,卻發現了“科學和藝術之間的語匯交流”的標志性符號V——除了小說《V.》的命名,還有貫穿于《萬有引力之虹》全篇的V-2火箭。在小說《V.》中,科學和藝術話語像字母V一樣張開銳利的翅膀,構造了一種既充滿詩意又充斥理性的怪胎一樣的文本。在小說《萬有引力之虹》中,V-2火箭襲擊了倫敦,美英情報機構卻意外地發現:一位美國軍官發生性行為的地方往往是火箭的落點,科技和性欲總是巧妙地勾搭在一起并滑向死亡。

在《V.》和《萬有引力之虹》面世前的1960年,托馬斯·品欽發表了短篇小說《熵》。這位剛剛走出校門的工科生是第一個把熱力學第二定律當作一篇小說的主旨,并以《熵》來命名的。很顯然,熵的混亂度隱喻的就是托馬斯·品欽一直逃避的日益混亂的后現代社會。1973年,托馬斯·品欽正式出版了長篇小說《萬有引力之虹》,在這部詭異的小說中,他對混亂度的偏好達到了頂點。《萬有引力之虹》的問世轟動了美國文學界,晦澀、龐雜的標簽就是為嗜“熵”如命的托馬斯·品欽準備的。《萬有引力之虹》既是科學與藝術交媾的產物,又是詭異風格之集大成者,其駁雜程度遠遠超過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蝴蝶”。《萬有引力之虹》的內容幾乎涵蓋了現代物理、火箭工程、高等數學、化學、生物學、心理學、歷史、宗教、政治、地理、哲學、音樂、電影等領域,《萬有引力之虹》的文體則從哲學沉思、歷史百科、間諜偵探延展到滑稽喜劇、歌曲民謠乃至戲仿反諷,只有我們弄不明白的,沒有他不會寫的。當然,托馬斯·品欽一貫熱衷的“熱寂說”仍是這部小說的主線,它仿佛探針一樣,繼續刺探著宇宙中的熱能完全散發之后如何冷寂下來的秘密,刺探著整個世界如何被冰凍、如何趨向寂滅的秘密,這些秘密都直指死亡的肋骨。死亡是托馬斯·品欽把玩在手中的卵石,他躲在自己的房間,用只屬于自己的視角端詳著這塊卵石的紋理,這紋理是如此變化多端,以至于普利策文學獎的理事們把《萬有引力之虹》裁定為“無法卒讀,浮夸,濫施筆墨,淫褻”。這樣的裁定顯然也是“浮夸”的,或者說是浮躁的,事實上,天書一般的《萬有引力之虹》透著工程學和考據學的雙重嚴謹,書中描述的每個細小的時間、地點,甚至某地、某時演奏的某些曲目都有據可查,每首歌謠或每個地名都在不經意間隱藏著一段歷史或神話。《萬有引力之虹》細節描寫的精確程度絕不亞于工程師繪制的圖紙,即便最初完成的草稿也是用“整潔、小巧的筆跡寫在工程用方格紙上”的,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這是托馬斯·品欽的大學課堂筆記呢。

毋庸置疑,《萬有引力之虹》堪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相提并論。普利策文學獎將《萬有引力之虹》拒之門外,托馬斯·品欽只是詭異一笑,這笑里藏著死亡的氣息和混亂的熵。美國國家圖書獎堅持表彰《萬有引力之虹》,托馬斯·品欽卻抽身躲到城郊結合部,去悉心鉆研現代世界的垃圾堆和月球上的不毛之地。《萬有引力之虹》忽而被打入地獄,忽而被捧上天堂,這或下或上的火箭或墜落或發射的軌跡構成又一個V字圖案,這個圖案似乎在說,托馬斯·品欽關于現代世界的隱喻無所不在。《萬有引力之虹》落地也罷,升空也罷,對于托馬斯·品欽來說并不重要,在這位極其敏感的現代隱士的眼里,這樣的爭論只不過是火箭墜落之前的一次交媾,火箭一旦落地,一切都消于無形。在托馬斯·品欽的世界里,V不僅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還是一種運命,而托馬斯·品欽自己則一直置身這個世界之外,冷眼旁觀。托馬斯·品欽在一手發現混亂,一手消滅混亂,40多年來,除了留存于世的小說,除了兩張模糊的黑白照片,除了影視作品中真假難辨的驚鴻一瞥,托馬斯·品欽將自己與這個世界有關的物證統統都消滅掉了,甚至大學時代的學生檔案都變成了一片空白。

托馬斯·品欽就是一個幽靈,他一直游弋在現代社會的縫隙邊緣,發出手術刀一樣精確而陰冷的壞笑,他一邊向人們翻開熵的底牌,一邊炮制著熵一樣的生命景象。托馬斯·品欽在《熵》中預言:人類社會的熵值正在變大,人類正在走向熱寂。如果說《熵》是托馬斯·品欽開啟人類物理和精神雙重迷宮的鑰匙,那么《萬有引力之虹》就是托馬斯·品欽親手締造的充滿夢幻和奇思異想的迷宮。托馬斯·品欽是這座迷宮的守門人,還是這座迷宮的獨裁者,他一邊把一連串的物理和數學公式玩弄于股掌之中,營造出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相萬花筒,一邊隨心所欲地把物理原理和數學公式積木一樣拼接起來,指點江山,評說萬物和眾生。那些公式和原理仿佛托馬斯·品欽手中的佛珠,閃爍著迷人的、神秘莫測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光澤,這種光澤就是“萬有引力之虹”,就是導彈發射后形成的死亡弧線,就是現代世界的精神象征和隱喻。

托馬斯·品欽說:“世界上的每個怪人都與我在某種程度上一致。”

我不是怪人,但面對《熵》,面對《V.》,面對《萬有引力之虹》,尤其面對躲在某座城市某個方位的城郊結合部的隱士托馬斯·品欽,我既向往,又慚愧。

第11節 2011·夏:邊走,邊看,邊想

在我們的日常經驗里,所謂生命其實就是從生到死的單向旅程,這張單程車票唯一沒有懸疑的地方就是無法倒著行走。從起始和結局看,生死兩點構成的似乎僅是一條單行線,這條單行線不論長短、粗細、曲折,走完它只能有一個方向,在這個方向上或許充滿無限種前行的可能,但我們無法加速,無法減速,無法停頓,走過之后也無法重新來過。對踏上旅途的生命而言,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結伴而行僅是一種緣分,這樣的旅途貌似近似,其實都是唯一的。相似中存在不同,這就是生命存在的價值,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作為生命個體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個生命由精蟲而人,由童年而少年、青年、壯年、老年,活著就是不斷吃飯、睡覺和做事,就是不斷吸收和釋放能量,直到某一天動彈不得,直到某一天呼吸停止。生好比一個人的白洞,出生的那一瞬間,積聚的能量驟然釋放出來,一個生命由此誕生,且脫離母體之后再也不能回去;死則如一個人的黑洞,生命意識被這個貪婪的星體吸進巨大的空洞,我們除了給這個世界留下一把星體碎片似的老骨頭,再也無法回頭朝這個世界眨眼或微笑;生把我們吐出來,死把我們收回去,一個人一生的旅途就是在生與死之間搭建一條神秘的蟲洞,我的蟲洞與你的蟲洞可以并肩前行,我可以傾聽你的呼吸,你可以聆聽我的心跳,我可以在我的往事中自由往來,你可以在你的憧憬中神游八極,但它們永遠不可能撞車,永遠不可能合二為一。從這個意義上講,生命是唯一的,你不可能跨進我的河流,我不可能踏上你的山崗。每個唯一的生命都有一個唯一的蟲洞,都有一組他人無法完全復制的生命密碼,因此,無論你精力多么旺盛,無論你欲望多么強大,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場合,你都不要企圖進入他人的蟲洞,不要企圖凌駕于所有的蟲洞之上,這樣的念頭是罪和惡的開始,是痛苦和災難的肇端。人生如白駒過隙,活著與死亡相比,活著是短暫的,是可以丈量的,而死亡漆黑一團,沒有邊際,似乎更永恒。人生確實很短,好好活著、好好做人是人間正道,做人的時候一直說人話,做鬼的時候再去說鬼話,或許才最劃算。

這個結論是計算出來的:一生不過100年

一年不過365天,一天不過24小時

一小時不過60分鐘,一分鐘不過60秒

乘法是一道小學算術題,并不復雜

死后的日子是以光年為單位的

漆黑沒有盡頭,坐在夜里說鬼話不用臉紅

做人的時候說鬼話,人不喜歡

做鬼的時候說人話,鬼不喜歡

陰差陽錯的事只有傻瓜才肯做。人生苦短

必須抓緊一分一秒的時間把人話說盡

肚子里的鬼話留著去見鬼,做鬼的日子更漫長

絕不留著人話去地獄,再讓鬼折磨一回

我的蟲洞會是什么樣子?這條脆弱而神秘的管道是怎樣延伸的?如果我不開口說話,你能知道多少關于我的秘密?

在起點和終點,生命是沒有秘密的,即使有秘密也是生理的,生或死的密碼有可能被生命學家破解。但伴隨生命長途跋涉的不只有生理,還有心理,思想與旅途同行,秘密無處不在,每個生命因此而變得與眾不同。

蹉跎半生,我此生并無多少“人無我有”的秘密,我只是一天一天活著,一天一天碰壁,一天一天把玩一塊叫做磨難的卵石,當這塊卵石開始光滑的時候,我發現我這半生最喜歡做的事其實只有三件:讀書、走路和寫作。或者說,最有可能伴隨我后半生的只有這三件事,其他的喜好僅是一時興起,日歷輕輕翻過就淡了。

客觀地講,小時候最讓我頭疼的事就是走路,我剛剛抬腿邁出第一步,就開始在心底默算還有多少個彎、多少道坡、多少條河、多少座村莊,我一邊望著日頭,一邊牽掛剩下的里程,雙腿變得越來越沉重。那時候,走路于我就是一種苦難,我真正把走路當做享受還是最近一年多的事。我喜歡走路不只因為健身,而是走路適合思考,邊走、邊看、邊想,有時甚至只是機械地邁動雙腿,不去看,只去想,思維如流水似的叮咚奔跑,各種想法浪花一般涌現出來,這種感覺非常美妙。我越來越迷戀這種原始的生存方式,我相信我會一直走下去。邊走,邊看,邊想,這是一種享受,沒有徒步之苦。放棄一切受規則限制、受路徑束縛的交通工具,自由地在公園里走,在大街上走,在小巷里走,在已經走成路的地方走,在走過之后或許會變成路或許永遠不會變成路的地方走,這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做著布朗運動的粒子在無限的空間里橫沖直撞,不規則是我的,規則是世界的,自由是我的,秩序是世界的。我就這樣走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享受,運動讓渾身的細胞活躍起來,好比痛飲了一壺老酒。事實上,幾十年來,我一直在走著,我在鄉村走,我在城市走,我走來走去,輕得像一個影子,只有自己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從小到大,我在生存的路上走,我在尊嚴的路上走,我在有風景和沒有風景的路上走,我在黑暗或光亮的路上走,我看見有人乞討,我看見有人下跪,我看見有人出賣肉體,我看見有人出賣良心,我看見有人飛黃騰達,我看見有人回歸草根……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從早到晚,從黃昏到黎明,我在一條折返線上不斷走來走去,我看見路邊的草綠了黃,看見路邊的樹榮了枯,看見花和果實越來越消瘦,看見秋天的葉子凋落在冬天的路口。我在上班或下班的路上走來走去,我在我的蟲洞里走來走去,我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走來走去。

觀察和歸納之后,我發現上班的路線可以有3種選擇:沿著南沙河的壩沿西行至新建南路,再北行折回迎澤大街,在迎澤大街和新建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西拐,半站路不到就是單位,我稱這條Z字形線為南線。由青年路北行至迎澤大街,再一路向西穿過兩個十字路口,就到了單位,我稱這條直角線為北線。從青年路折入迎澤公園東門,或穿過單孔橋由公園西門出,沿著文源巷來到新建南路,再北行至迎澤大街;或穿過七孔橋,沿迎澤湖西岸直抵公園西北角,來到大南門;或由公園北門出,直接來到迎澤大街。起始和最后的路途或多或少與南線北線重合,我把這條分叉的斜線稱為中線。步行伊始,我想沿著南沙河堤岸看風景,可南沙河早已淪為一條臭水溝,沿河兩岸路窄車擠,這條線路很快就被我放棄了。之后,我又行走在青年路的銀杏樹下,重復坐車上下班時最熟悉的路線,可這條路線距離比較遠,車輛如蟻,行人嘈雜,我毫不猶豫就放棄了。三角形任意一邊小于其余兩邊之和,經過比較,我最終選擇了距離最近的中線,何況中線上還有一座公園,車少,空氣好,風景更好,公園里叉路較多,每天都可以有每天的選擇。

步行至少有四大好處:省12塊血汗錢,出一身臭汗,呼吸一嗓子氧氣或灰塵,思考一到兩個有意味或無意味的問題。總之,不管是節約,還是排出、吸收和生成,步行都與味道有著極大的關系,生活有了味道,也就有了初始的意義;何況,步行途中還可以看幾眼風景,看幾眼來來往往的匆忙或不匆忙、漂亮或不漂亮的男男女女。不惑之年,優哉游哉,可以做閑云,可以做野鶴,可以體驗低碳環保,可以閱讀人世風情,生活如斯,夫復何求?

我把路途分為大體相等的三段,每天用腳步丈量時間:從家門到公園東門大約需要16分鐘,從公園東門到公園西門、北門或西北角大約需要16分鐘,從公園西門、北門或西北角到單位大約需要16分鐘,偶爾會有一丁點誤差,正負不會超過1分鐘。當然,這組數據僅與好天氣有關,僅與勻速行走有關,如果我加快或放慢腳步,誤差就會加大。公園周邊有3座橋,建在南沙河與青年路、公園南門和解放南路的交叉口上,公園里面也有3座橋,建在迎澤湖的腰部和南邊那座小山的兩旁;公園外面的橋上有的地方有紅綠燈,有的地方沒有紅綠燈,公園里面的所有橋上都沒有紅綠燈。公園的道路多是石頭和磚鋪成的,石頭多是四邊形的,磚多是六邊形的,還有一些方磚上面刻著梯形的圖案,你很難確認它是四邊形的,還是五邊形的。公園之東、之西、之北寬闊的水泥路鐵板一塊,無所謂幾邊形,或者只有平行的兩邊,公園之南的南沙河沿岸的單行線像兩條被風吹彎的飄帶。

沿北線或南線步行需要經過6個十字路口,沿中線步行需要經過5個十字路口,斜線構成的中線比兩條直線構成的北線和南線少一個角,中線省略掉的那個十字路口藏在公園的岔道里或拐角處。我沿著中線行走,途中有3個十字路口必須停下來等候紅綠燈,有2個十字路口可以等,也可以不等。等候在迎澤大街四通八達的十字路口上,望著被金屬或植物隔離帶一分為二的上行線和下行線,我常常會想,這些來來往往的車輛到底有多少種行駛方向?如果車入十字路東口,可以北轉,直行,南轉;如果車入十字路西口,可以南轉,直行,北轉;如果車入十字路南口,可以東轉,直行,西轉;如果車入十字路北口,可以西轉,直行,東轉。在十字路口,每輛車至少有12種走向可供選擇;如果算上折返,應該有16種走向可供選擇;如果行駛在深夜,如果敢于冒險嘗試各種折返和逆行,便有32種走向可供選擇。這些行駛方向都是安裝紅綠燈之前的事,或者,都是忽略紅綠燈之后的事,現在的交通限制越來越多,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常常不是用來疏通交通的,而是禁止左轉、右轉或掉頭的。十字路口可供選擇的方向僅剩東西南北,道路越來越寬闊,路線越來越筆直,路徑越來越簡化,彎道還是存在的。彎道隱藏在看不見的拐角處,這些規則與車有關,與步行無關,我穿過十字路口,偶爾會感到不知所措。

夏天是公園最熱鬧的時節。每天早晨,明亮的林間空地上,有做體操的,有打太極的,有舞劍的,有耍棍的,有踢毽子的,有耍箜篌的,有打門球的,有打羽毛球的,有掛在樹上蕩秋千的,有一圈一圈正著或倒著走路的,他們就像地上知名或不知名的植物,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長著,你做你的井水,我做我的河水,陽光對流淌的生命是公平的。如果夜晚下了一場雨,回廊之旁或橋頭兩端的霧嵐里依然會浮動著一群年老或正走向年老的人,他們聚集一起搖擺著,宛若湖堤上的垂柳,舞姿越來越接近運動的初始狀態,歌聲不再摻雜絲毫的扭捏,貪婪的皺紋間流動著日漸淡薄的氧氣。每日的時光仿佛都是從懸崖上跌落到湖底的,仿佛都是從樹梢上飄零在草地的,早晨一直浮現在明亮處,夜晚總是沉沒在低矮處,陽光和月光都來自遙遠的天穹,而燈罩里淡黃的光線則可能來自水電廠水庫的落差,或者火力發電廠煤炭的燃燒。下崗的中年女子細心養護著鵝卵石的甬道,下崗的中年男子精心修剪著路邊的植物,年輕的情侶們則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他們跳躍著相擁在黑黢黢的樹影中間,他們暫時還無暇傾聽草木的低語或呻吟。每天黃昏,我從熙攘的人流中間走過,我目不斜視,路邊的情侶們旁若無人,偶爾看清的臉孔都是陌生的。夜晚來臨的時候,似乎是青年或中年的時光,中年人成群結隊散步的時候,老年人則像日落一樣早早棲息在夢鄉。我往返于晨昏之際,只要稍微留神就不難發現,老年人喜歡和太陽一起起床,年輕人總喜歡追逐黃昏之后的暮色,我中年的目光習慣于呼吸樹和湖之間發甜的空氣,卻時常忽略風景深處那塊倒臥的石碑。郭克說,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歸根結底是他們的。我說,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郭克沒有說錯,我也沒有說錯,世間的事物總是錯位的,這或許也是一種維持生態平衡的潛規則。

中年就是一個平衡的年齡,勞碌著,淡薄著,又執著著,就像迎澤湖西南的那座小樹林。那座小樹林里有一條蜿蜒的土路,土路兩旁林木稀疏,林間空地偶有旁枝斜出,我時常從這些樹枝下低身而過,我彎腰的動作如行云流水,不帶一絲一毫的羞赧。樹木是沒有心機的,它從不嘲笑我,從不算計我,我早已習慣了在一棵樹下低頭,即使我的身體低于樹的枝椏,即使我的身體彎成一座拱橋,我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的。向一棵樹低頭,這是自然的養成,它與顏面無關,與尊嚴無關,與氣節無關。我還可以向一株草低頭,向一塊石頭低頭,向一滴水低頭,但在高傲的人類面前,我必須讓我的頭顱像一棵筆直的樹,一生都與地面保持垂直。這些暗藏在骨髓里的特質你是看不見的,它是守候在我的蟲洞口的暗物質,我的生命蟲洞只有我可以自由出入。

是的,每個人的蟲洞都是唯一的,都是孤獨的,越唯一的東西越有價值,越孤獨的方式越有可能接近生命的本質。不過,這樣的唯一和孤獨只存在于個體的思想深處,外人只可觸摸我的肌膚、甚至骨頭,但無法進入我的思維、尤其靈魂。行走在公園深處,隨時隨地可以看到花兒隨風飄落,可我自始至終沒有描述過花兒落地的姿勢,也不曾描述過樹木生長的姿勢。于花兒而言,它飄落的姿勢或許是傷感的,你可以感受它的傷感,可以借由它的傷感陷入自己的傷感,但你無法真正進入它的傷感;于樹而言,只有種子是相對整齊劃一的,只有倒下的樹干是相對整齊劃一的,樹生長的姿勢像花兒一樣千姿百態,任何一種描述都難以切入樹的本質,任何企圖完全接近樹木本質的努力都是徒勞的。破殼而出的種子就是樹的生,轟然倒地的樹干就是樹的死,抽枝、發芽、開花,葳葳蕤蕤地生長,就是樹的蟲洞。一棵樹生或死的密碼或可破解,一棵樹的蟲洞只有樹的年輪知道。

第三章

第12節 2011·春:核輻射與蘑菇云

多少年來,我與春天一直是擦肩的,春天的衣襟飄忽如眼神,我一收手它就出現,我一伸手它就悠忽不見,想抓也抓不住。春光照臨大地,我似乎生活在虛幻之中,而虛幻總是弱智的,春天就像一座端坐遠方的彌勒佛,渾身充滿禪機,卻一直笑而不答。四季之中,我相信春天最是善良的,這個開墾和播種的季節從不與人捉迷藏,可春天的花兒在開得正歡時總是被風一吹就落了,就像善良輕易就會遭到邪惡的洗劫。我憐惜春天就像憐惜善良,我不明白美好的東西為什么總是脆弱的、易碎的。冬天已經夠漫長了,我一直以為冰一消融春天就來了,綠色一綻開春天就到了,我像春天一樣腳步匆忙,我像祖先一樣一生趕路,渾然不覺中忽略了水的寒光,忽略了刀子可以很柔軟。是的,我喜歡水,我一直喜歡水,我覺得愛水的人是仁厚的,可我忽略了水的背后隱藏著的事物,我時常把冰刀的割傷當成一次失誤,把樹梢上的唿哨當成一次約定。我相信春天會來,春天便把我遺忘在冬天;我相信善良,善良便把我的骨頭敲成尖銳的竹笛;我相信彌勒佛,彌勒佛會笑我一輩子嗎?但在春天,我只會相信這些,只能相信這些,直到災難大雁一樣掠過大地或天空。

不知從何時開始,氣候變得越來越極端,就像一個人不知不覺走進更年期。干旱、暴雨、洪水、臺風、海嘯、地震、火山,還有戰爭、饑餓和無休無止的反恐,天災和人禍交替粉墨登場,每個日子都是磨難,每個日子都可能成為受難日。我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我只能把46年前的那一天當做受難日。46年前的那一天,我悄然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天午后,從我的生命白洞中吹出的風是料峭的,我一生磨難的蟲洞就是在春寒料峭中開始的。在磨難中尋找亮光,幸福是活下去的理由,快樂是減壓的理由,長長的磨難,長長的卵石路,長長的蟲洞,只有出生那一天可以命名為紀念日,因為那一天的哭聲最是干凈的。

46年來,母親是清楚記得我的陰歷生日的人,我是清楚記得自己陽歷生日的人,不管我的生命是在陰歷中被命名的,還是在陽歷中被命名的,我希望我在每年的這一天都是快樂的,起碼是可以苦中作樂的,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陽歷今年的這一天午后,竟然變成一個島國的受難日——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生9級大地震,這天的午后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閃電一般的能量把日子撕裂成明晃晃的兩半:前一半,我像往年一樣在祖國的土地上端著圓圓的酒杯喝著生日酒;后一半,另一個國家被地震偷襲,此后,便是沒完沒了的海嘯和核輻射,而閃電撕裂的傷口早已刻在時光里,蹤跡全無。其實把日歷繼續向前翻,往年的這一天也并非圓滿的。2004年3月11日早上7點36分至40分,馬德里的早晨被爆炸的煙霧亂成一鍋粥,這一天,整個西班牙都籠罩在地鐵幽深的黑暗之中,恐怖和死亡的氣息再也無法散去。細細想來,3月11日是我生命的白洞,是日本國災難的蟲洞,是西班牙死亡的黑洞,這一個日子錯落在時間的坐標上,一個村莊與兩個國家,一個凡人與兩個民族便在不同的空間發生了意義。

西班牙地鐵爆炸案已經過去7年了,因為3月11日這個符號我更不愿意提起它。然而,這一年這一天的傷痛一直存在著,而且這一年這一天的傷痛并不亞于美國雙子座國貿大樓的轟然倒塌。巧合的是,兩支箭一樣立在大地上的美國雙子座國貿大樓的倒塌也發生在11日,只不過這兩支箭的折斷發生在秋天,秋天曾讓人想到許多美麗的詞匯,而7年前的這一天是個星期四,4趟城市列車在4分鐘內接連發生爆炸,死亡192人,受傷1500余人。星期四、4趟城市列車、4分鐘和可以被4整除的死亡數字,這一組數字顯然不是一個游戲,這組與4有關的密碼令整個西班牙悲慟失聲。在這一日,馬德里遭到恐怖分子襲擊,在情感上我不是局外人,在這件事上我又是局外人,人類紀念災難的方式有許多種,包括遺忘、撫摸、祭奠、祈禱、立碑、沉默,當然也包括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等等。美國的兩支箭折斷了,美國向全球的恐怖分子不遺余力地射出復仇之箭,西班牙不喜歡以牙還牙,西班牙“梵高的左耳”樂隊演唱著一首凄美的歌曲《星期四》。

在那個星期四,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搭上了通往天堂的地鐵。

突然間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你嘆氣

我閉上我的眼睛,你走出我的視線

我幾乎難以呼吸,我感到渺小

我開始顫抖

就這樣從星期一到了星期五

如同詩人Bécquer寫的《燕子》

在站與站之間,在你和我之前

沉默來了又走

然后這就這么發生了,我的嘴唇醒來

結結巴巴地叫出你的名字

我猜你一定在想“多么笨的一個女孩兒啊”

我想死

但是時間凝固了,你走近了說

“我還不認識你,但是我已經想念你了

每天早晨我都不坐直達的火車

來選擇坐這趟火車”

而今我們即將到達,我的生活已經起了變化

一個特別的日子,這三月十一日

你拉起我的手,我們到了一個通道

一個隔絕了所有光的通道

我找到了你的臉龐,感謝我的手

我變得勇敢,并親吻你的嘴唇

你說你愛我,你說你要我給你

我的最后一絲微薄心跳

我無法穿越時光隧道,但因為3月11日這個特殊的情感符號,我相信我每時每刻都能回到那個地鐵隧道,都能清晰地看到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走在長長的車廂里的情景。那女孩仿佛一朵有生命的云彩,她不是從雜志封面上走下來的,而是從車窗口飄進來的。那朵云彩飄進男孩慵懶的呵欠,飄進男孩悵然的嘆息,飄進男孩濕潤的眼睛,飄進男孩饑渴的嘴唇,飄進男孩結結巴巴的想念,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那個女孩將引領那個男孩離開這個世界,她與他離天堂的距離并不遠。哦,那個邂逅的日子,那個絕命的一吻,那段柔和得令人窒息的旋律,還有那條若隱若現的天堂的路,將一直停泊在人類的時光隧道里,只要你懂得同情,你就不難發現美的眼淚。那滴眼淚是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她與他是聰明的,善良的,無辜的,熱愛生活的,在地鐵車站與地鐵車站之間,他愛著她漂亮的裙子和沉默,她愛著他誠實的笨拙和忐忑。從星期一到星期五,走在上班的路上,我都在想象著這個特別的場景,回味著這個特別的場景,而這個特別的場景仿佛一幕情景劇,龐德站在100年前眺望未來的時候目睹了這一幕,龐德捕捉到的隱藏在地鐵里的“一剎那思想和感情的復合體”幾乎就是這個事件的隱喻——

人群中這些臉龐的隱現;

濕漉漉、黑黝黝的樹枝上的花瓣。

西班牙懂得歌唱,但不喜歡遺忘。為了悼念這起恐怖爆炸事件的遇難者,西班牙政府頒布法令,宣布每年3月11日為全國哀悼日,全國下半旗,當天中午12時默哀5分鐘。默哀時間比爆炸時間多出1秒鐘,善良總比邪惡顯得更大度、更包容。多虧我的祖國與西班牙存在明顯的時差,否則,我喝生日酒的時候,恰是西班牙默哀的時候,我的良心每年都會遭受一次譴責。

但在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會想象布恩雷蒂羅公園的那片小樹林是什么樣子。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去一趟西班牙,要去看看這片“死難者樹林”里種植的192棵柏樹和油橄欖樹,我會懷著對晉祠公路旁邊那兩株楊樹一樣的虔誠,向這片小樹林鞠躬,我要向這片代替在爆炸事件中遇難的192名死難者繼續活著的樹林祈禱和致敬。可我現在去不了西班牙,此刻,我正行走在迎澤湖中間的那座小山下,離這座小山不遠的地方就是七孔橋,20年前的七孔橋曾是105位觀燈者的亡命橋,但這座小山上的樹木并非為他們種植的!

我們的民族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我們早已習慣了掩埋,習慣了忘卻,習慣了讓災難變成落葉,腐爛成肥沃的泥土。

我愛自己,但我不是一個自戀的人,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我的生日——3月11日,受難的日子。這一年的午后,母親夢見一條蛇穿院而過,那是46年前的事情。這一天,陽歷為3月11日,陰歷為二月初九,這一年出生的人屬蛇。二月蛇不出洞,我有毒但我沒有牙齒,我穴居但我不會撲擊,我注定一生蟄伏在凍土層下翹首盼望春天。而今年三月,桃花未開,杏花未開,櫻花也未開,午后像臨盆一樣猶猶豫豫。電視說,2011年3月11日13時46分日本東海岸發生里氏8.8級地震,海嘯達10米,后又更正說震級為9級,海嘯最高達24米。這一地震級別躋身人類世界有記錄以來的前三名,據此后的資料統計,截至當地時間4月12日19時,災害造成14063人死亡、13691人失蹤。災難本已深重,海外卻有媒體不斷質疑:海嘯乎?核爆乎?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也是3月11日。

也是午后。

該死!我為什么要降生在這個遍地野蘑菇的世界?為什么要拽著一柄降落傘開始風中的旅行?

這個春天我特別想去郊外走走,想去郊外看看蘑菇長成云會是什么樣子。我希望我走到郊外的那一刻,風不要太大,陽光不要太明媚,氣溫最好回到初春料峭的時節。我不否認這個春天我的心里一直是潮濕的,像蘑菇生長的土壤,我覺得我的心底可以長出一朵蘑菇云來,就像天上也可以長出一朵蘑菇云來。這個春天,島國剛剛發生海嘯,海嘯之后又泄漏核物質,國人擔心核幽靈會隨風吹散在我們的天空,擔心喜歡欠債的島國又讓我們蒙塵。日子不咸不淡已經很久了,國人幾乎忘記戰爭和血是什么顏色了,當恐慌像黑云一樣彌漫開來的時候,國人都去搶購白花花的鹽。勤勞一直是祖宗傳下來的財富,我們世世代代在流汗,我們世世代代在我們的家園勞作,我們最不缺乏的就是鹽和善良,但國人還是心存芥蒂,國人必須在劫難到來之前儲藏生活必須的信心和食物。我也有些擔心,我想去山上看看野生的毒蘑菇是不是已穿破腐敗的植被,想去看看這些毒蘑菇為什么比普通的蘑菇更有姿色,想去看看這些蘑菇會不會走上百姓的餐桌,東京卻傳來消息說,島國制造的幽靈正蘑菇群一樣飄向歐洲。風向是長眼的,老天是悲憫的,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遲早會感動上天的。我走到郊外,走向天龍山,我看見天龍山石窟的佛頭早已被日本人砍了去,看見萬壽寺門口的潘龍松還在迎客。我嘆息一聲,望望頭頂善良的云朵,抬腿向山坡下那道瀑布走去。鳥聲叮咚,水聲轟鳴,荒涼被春色悄悄遮蔽。已是春天了,我突然想起爺爺時常在田邊說過的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農事的道理就這么簡單。我不禁低下頭來,在這個瞬間,我才想起去年春天的那些災難,意識到去年已是去年。逝者如水,眨眼之間這段流水會不會也變成一塊陳舊的尿布,被我們健忘的民族遺忘了去?

有時候,流水也會腐爛,炊煙也能熏黃天空,或許,時光還是新的好:不易看出煙頭燒破的洞,不易看見污漬,不易看見肩頭的碎屑和灰塵。往事雖然已堅硬如一塊氈布,我們的傷疤上卻再也劃不著火柴。我們包容了一切的過往,但氣候是不會騙人的,去年的冬天的確很冷,迎澤湖結冰的場景有些像故鄉的40年前。懷念災難無須回到久遠,從冷倒退一公里就可以看見龜裂的德格海子,看見撕裂的玉樹,看見呻吟的汶川,泥土成帛,裂開的方式雖不相同,痛和脆弱卻驚人相似。去春的那一端,河西走廊一直出產黑風暴,那一年,吐魯番的葡萄熟過嗎?

一直想去西部走走,一直想從西部走出去把流浪之路當成絲綢之路。不管地圖上的國家如何分割,從西部走出去,自由行走的日子一定很美好。可我不會去埃及,古文明的那一支已經紊亂了,一群群的人和槍正在街頭集會,總統辭職之后就被押上審判臺。也不會去利比亞,利比亞的戰火燒得像一口油鍋,我不知道誰是誰非,但我知道那個失敗的人最終肯定要被投進油鍋里去——事實上,這年秋天卡扎菲做了俘虜之后果然遭到槍擊:

在彼岸,一個大獨裁者被世界公開謀殺了

一群小獨裁者在爭吵,搶劫,鳴槍慶祝

更大的獨裁者坐在隱形飛機上,抽著雪茄

他信手扔下煙花、炮仗和酒瓶,他像上帝一樣

在世界千瘡百孔的軀體上隨意涂抹絢麗的膜

我更不會去那個拒絕道歉的島國,即使水流允許,即使風向允許,即使災難和憐憫允許,我也堅決不去。這個島國在蒙難之前一直吹著口哨到我們的家門口釣魚,它在蒙難之后還一定會去釣魚島釣魚,南海早晚是蒙難的海,這個島國的骨頭是可以做魚竿的。我或許會跟著高鐵走,不過,高鐵的速度太快,我擔心它會追尾,我是一個過時的人,擔心一不留神,就會跌倒在提心吊膽的往事里去。

站在2011年3月11日,我看見了2004,看見了1965。我在1965年3月11日的午后出生,而現在我還行走在我的蟲洞里,我沒有時間想象我的黑洞是什么樣子,我只是偶爾抬眼望一望樹上的鳥窩。

初春的時候,樹上最顯眼的是鳥窩

當然,冬天的時候

樹上的鳥窩也是顯眼的

好像一面倒扣的鐘

只要樹葉還沒有圓潤起來

只要樹葉還沒有豐滿起來

鳥窩就是顯眼的

不管鳥窩里是不是住著鳥兒

鳥窩都是顯眼的

不管鳥兒叫還是不叫

那面鐘都顯眼地扣在那里

這樣的景色只有在郊外

或者,只有到比郊外更遠的山坡上才能看到

我有些奇怪:城市修建了那么多公園

公園很早就不需要買票了

那些鳥兒為什么還不回來?

第16節 2011·春:卵石或被詛咒的愛情

藍天。白云。曠野。大提琴。還有大地上的演奏者和往事。

如此唯美的場景在電影中并不陌生,甚至顯得俗套,但我還是被感動了。我無法抗拒久石讓磁石一般的旋律,就像無法抗拒天河之水入懷而來。隱忍的音符柔軟地撞擊著靈魂,它酷似入殮師白皙的手指,纖細,干凈,傷感,圣潔,沉默的眼淚在不自覺間滾落下來。這是生命最后的告別儀式,是生命最后的化妝舞會,無需牽手,無需伴舞,也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演出。在此之前,他或她無論丑陋還是美麗,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健康還是疾病纏身,都已變得無足輕重。此刻,他或她的神情正月光一樣安靜下來,他或她的目光正花瓣一樣垂落下來,他或她的發絲正瀑布一樣懸掛下來……噓,請不要驚動他或她嬰兒般恬淡的微笑,請不要讓他或她帶走一絲一縷的煩惱。是的,手松開的那一刻,他或她什么都不奢求了,西服或長裙,鞋子或手套,禮帽或紗巾,領帶或胸針……世上所有的東西加在一起,也美不過生命最后的尊嚴!他或她將推開另一扇門,到沒有喧囂、陷阱和傾軋的山林里去,到飄著潔白的云朵或雪花的天空里去,那一刻,他或她什么都不需要,除了空氣一樣四處充盈的尊嚴……

生者跪下,死者遠去,請不要打擾他或她的睡眠,請不要打碎他或她最后的寧靜,請讓他或她干干凈凈地升上天國去!

是的,那是生命最后的句號,圓滿,圓潤,光潔,像垂掛在夕陽里的露珠,即使墜落,也閃爍著水一樣的光澤。是的,無論高貴還是卑微,無論漫長還是短暫,無論神采奕奕還是皺紋滿身,他或她將永遠離開我們,我們必須莊嚴地為他或她送行,必須讓告別的曲子成為生命永恒的絕唱!

無論是否告別,每個身體都會是一把大提琴

入殮師抱琴入懷,擦拭著每根琴弦

入殮師的姿勢宛如調酒師,優雅的手指潔白而高貴

入殮師讓每一條弧線都發出光澤

入殮師讓目光和空氣凝為一生最靜謐的謝幕

那是尊嚴,是體面,是榮光

是留給愛他的人和恨他的人最后一塊光滑的卵石

你坐在門檻上,仰望云流動的天邊

這道門檻可以被陽光照耀,可以被雨水叩打

也可以被皚皚的大雪覆蓋

你坐在門檻上,彈撥一把大提琴

你把大提琴的音色撫到最低最沉的區域

河流緩緩,安詳的人們無須倚靠大山

你把那首曲子獻給歇下的河流:花和草是濕漉的

頭頂上的發絲是干凈的

風像夢一樣靜止下來,大提琴是水做的

入殮師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遠行

太陽一樣紅色的光芒里,有一群白鶴飛起

入殮師知道,那個時刻只屬于門

只屬于敬畏和最后的記憶

只屬于河流般的大提琴

我相信,活著的人每敬畏生命一寸,死者的尊嚴就會長高一寸!

在春天的夜晚,在安靜的書房,在電腦屏幕前,我正獨自一人走進《入殮師》的時空隧道。四周靜寂,我不停地流淚,我沒有想到,令人恐懼半生的死亡原來竟如此美麗,如此有尊嚴,就像一首天然去雕飾的情詩。

我看見了小林大悟握在手中的那塊卵石。看見了小林大悟掰開父親的手指,從父親的手心顫抖著接過來并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妻子懷孕的肚皮上的那塊卵石。這個慢鏡頭是那樣漫長,我仿佛聽見那塊卵石說:“死亡無非是一扇門,逝去并不是終結,而是另一段行程的開始。我作為看門的人,在這里送去了很多人,每次跟他們告別,我都會說:路上小心,我們會再見的。”

然而愛如利刃,刺傷胸膛

我不禁問:“何時能再相見啊……”

背景音樂若有若無。道路深邃,樹木蔥蘢,久石讓似乎正站在遠處,他盈手一握的音符就像樹上純凈的露珠。哦,燈光亮起,他就是那輛從濃霧中駛來的汽車,那輛滿載憂傷和澄明的汽車,那輛大提琴一樣歌唱著的汽車。

我們走吧。小林大悟牽過妻子的手,他無須彎下身子,便聽到了妻子的心跳。

我打開艾倫·金斯伯格的詩集,從他嚎叫的一生中找到了《白色的尸衣》:

愿你的靈魂找到歸宿

讓我的雙眼淚長流

夢被詞語纏繞。醒來的時候,我的大腦里跳出這樣一組詞匯:渦輪,漩渦,海藻,風暴眼。哦,上帝,請把宇宙的開關借我一用,我要用光照亮死亡的每條肋骨。

藍色的多瑙河。布達佩斯的一家餐廳。德國企業家漢斯無意間瞥到一張擺放在鋼琴上的女人照片。她在黑白中微笑,她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優雅,仿佛遙遠的愛情歲月。漢斯不能自已,心臟病猝然發作。這天是漢斯80歲的生日,他倒下的剎那,那只長滿老年斑的手扯斷了妻子頸項上的項鏈。

音樂在餐廳回旋,在藍色的多瑙河回旋,愛情被一首音樂詛咒,這首音樂的名字叫《憂郁的星期天》或《黑色的星期天》,不過,我喜歡憂郁勝過黑色……

我曾打算把《憂郁的星期天》寫進一部小說,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在猶豫該讓我的主人公獨自聆聽這首曲子,還是我自己獨自聆聽這首曲子,這時,我看到了電影《憂郁的星期天》,看到了30年代那段開啟黑暗的時光。

漢斯的殘忍貪婪和二戰集中營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我不得不讓這首曲子遠離我小說中音樂一樣的女子。

1999年,由著名導演諾夫·舒貝爾執導,德國和匈牙利合拍的電影《憂郁的星期天》問世。這部電影選材于音樂《憂郁的星期天》的創作背景,匈牙利作曲家、《憂郁的星期天》的創作者賴熱·謝賴什就是影片中彈鋼琴的個頭矮小、詼諧幽默的猶太人。一部電影,一首音樂,仿佛一張牌的黑白兩面,黑的那一面寫著二戰前的德國,白的那一面寫著二戰前的匈牙利,這黑白兩面就是一個時代意味深長的樂譜,遺憾的是,國內卻把它譯成《布達佩斯之戀》——黑色隱退,憂郁消減,回味無窮的經典淺薄成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愛情故事。

1933年,賴熱·謝賴什在一家餐廳當鋼琴師,這一年,他失戀了。賴熱·謝賴什用右手全神貫注地彈著鋼琴,他正在努力挽回像他的左手一樣不聽使喚的愛情,而他的女友洛伊娜卻自殺了。洛伊娜在死前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憂郁的星期天”。兩周后的那個星期天,賴熱·謝賴什為女友譜寫了一首曲子,名字叫《憂郁的星期天》,有人說它是“魔鬼的情書”。那一天,天空一直下著雨,音樂家悲慟欲絕的心情比天空還陰沉。《憂郁的星期天》的旋律攝人心魄,據說,曾有157位敏感而絕望的匈牙利人踏著這首“自殺圣曲”妙曼的旋律走上了通往天堂的天梯。這些人的死因謎一樣復雜,這組死亡數字也不可考,但有一點卻是被證實了的:自殺現場正播放著《憂郁的星期天》。1968年,賴熱·謝賴什從一座高樓上縱身跳下,他以琴弦崩斷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像漢斯扯斷的那條項鏈。關于賴熱·謝賴什的自殺原因有多種猜測,有人說他為藝術所困,有人說他為愛情所困,有人說他為被詛咒的《憂郁的星期天》所困——看到那么多人因“自殺圣曲”而一去不回,他的負罪感像多瑙河一樣沒有盡頭,無從解脫。《憂郁的星期天》曾被禁播,這在音樂史上是罕見的,輿論把諸多非正常死亡的原因歸罪為《憂郁的星期天》,我覺得就像有人說一首詩可以誘發一連串自殺事件一樣不可思議。我無法確定那些自殺事件與《憂郁的星期天》是什么關系,但我知道,在那個悲慘的年代,大量的死亡因子正乙醚一樣飄散在空氣中,人類正被前所未有的人性悲劇困擾,非正常死亡就像失戀、憂郁、絕望一樣觸手可及。我喜歡《憂郁的星期天》迷人的氣息,我不想夸大它與死亡的關系,我知道絕望時代的神經都是脆弱的,絕望時代的情緒都是可以傳染的。

物理學家研究認為,《憂郁的星期天》的殺傷力源自它的低音部分,它的低音接近于次聲波,某些頻率的次聲波與人體器官的振動頻率非常相近,二者一旦產生共振,輕者造成人體傷害,重者致人死亡。

心理學家則聲稱,自殺者選擇《憂郁的星期天》走向死亡,源自集體心理暗示和個體精神共鳴。套用弗洛伊德學說解析的話,這是一種集體潛意識或精神傳染。

物理共振也罷,精神共鳴也罷,這“魔鬼的情書”確實是祭奠愛情的凄涼圣曲:

秋天到了,樹葉也落下

世上的愛情都死了

在這個多災多難的春天,在與這部電影一起度過的夜晚,我突然變得傷感起來。并非因為宿醉一樣的地震、瘋牛一樣的海嘯和四處輻射的災難,或災難向四處的輻射。垂首災難面前,為逝去或受傷的生命祈禱無須羞澀,也不必顧及自然的詛咒究竟發生在哪一塊土地。對生命的敬畏是人類共有的良知,它與烏煙瘴氣的政治無關,與爾虞我詐的經濟無關。蕓蕓眾生面對災難的傷感是相通的,是持續的、可觸的、看得見的,它與民族無關,即使某個民族曾犯下滔天罪行,它在某段歲月之后的某個時辰,也是可以慢慢消減的。

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的傷感是突然的,它遠比肌體撕裂還刻骨。它還是冷漠的,突然刺入我的心底,拔不出來,斬不斷,甚至看不到一絲血腥。如果細細品味,它倒是有點低輻射的特質,被侵害的細胞慢慢損傷,癌變,最終以磨牙的速度緩緩接近死亡;它還有點像蔓延的黃昏,我可以把這樣的傷感命名為時光,直到黑夜來臨;它就存在我的四周,我的五臟六腑俱已被它濕透,卻仍無法抓住它的外形,更無法觸摸它的內心。

這樣的傷感酷似一場靈魂深處的倒春寒——

我不幸被她尾隨、暗戀,我不知道怎樣擺脫

不知道向誰呼救,更不知道以怎樣的方式上岸

我被一縷縷游絲糾纏,絞殺,淹沒,窒息

傷感透明如蟬翼,月光下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加繆在《荒謬和自殺》中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的哲學根本問題”。

第四章

第19節 2010·秋:時光如繭,磨難如骨

這是生活里最常見的場景:一個人走進公園,走向樹下的長條木椅,走進喧囂里的寂靜。秋天,下午三四點鐘,陽光從肩頭滑落,時光是一面易碎的鏡子,落葉金黃,撿拾哪一片都會痛。往事高得像一賭墻,憂傷厚得像一塊磚,風景迤邐鋪展開來,它從不為往事遮風擋雨。越過時光的圍欄,墻的那邊是往事,墻那邊的那邊還是層層疊疊的往事,憂傷像空地上風雨打磨出的石頭。獨坐木椅,時光沉靜得似秋天,秋天沉靜得似湖,一縷秋風拂腳吹過,一枚樹葉擦肩飄過,風平靜得不可思議,陽光平靜得不可思議,感覺平靜得像一塊冰,冰的下面空空蕩蕩,時光像一掬空氣,空氣的上面空空蕩蕩。深秋的公園,樹與樹平行,花與草重疊,道路與道路錯落有致,幽深的湖水如過往的歲月,時光說,忘卻很美,像一個謊言……

我坐在公園西北角的一張木椅上。木椅的前面是一小片空地,右邊是一株國槐,左邊是一株檉柳,身后是一株臭椿和兩座小橋。臭椿的翅果成串披掛,成片枯黃,它吸收了空氣中的煙塵,秋色就先從它這兒開始老去。西邊的小橋是用圓木搭建的,東邊的小橋是用條石搭建的,彎曲的溪水繞著西北角的小山流進公園里來,小山臨街的石壁上掛著一道瀑布,但我知道,這座小山并非這條小溪的源頭,更不是迎澤湖的源頭。

我背靠著彎曲的溪水,我知道小溪離我很近很近,溪流上飄滿落葉,可我聽不到小溪的流水聲,也聞不到溪邊臭椿的異味。溪流繞著這片林地在東邊彎曲回來,一直向著門口空地上的那座奇石堆起來的景觀流去。我坐在這條溪水的南面,看著幾位老人悠閑地舞著劍,他們的動作是緩慢的,像下午的時光。時光是斷續的水,是散落河床的鵝卵石,真實的時光是間斷的,可觸摸的,像從往事里切割出的年輪,紋路清晰。真實的時光還是不完整的,是一寸一寸連綴起來的,是一圈一圈刻在樹的身體里的,打開時光的皺紋,往事沉淀如一條虬結的根,有的粗,有的細,有的深,有的淺,行走在時光的岸邊,搖擺的植物并非都是風景。在時光里,欣賞與己有關的,收藏自己喜歡的,斷斷續續的最顯得真實,剪輯過的最值得珍惜,全部的時光連綿不斷,生命的價值僅在于沉淀。老人們在運動,不疾不徐,空地邊的那株檉柳微微傾斜著伸向天空,幾乎沒有分叉的枝椏,葉子在陽光里有些明亮,好像打磨好的憂傷。我想,那些老人們已經尋找了一生,此刻,他們選擇了知天命的等待,而尋找是一種旅途,等待也是一種旅途,尋找是一座森林,等待卻是一片空地。年輕的情侶們穿行在小山的那端,他們喜歡稠密的植物,他們在尋找愛情,他們還不懂得所謂愛情其實就是時光打磨的一枚老繭,它藏在男人的腳底,攥在女人的手心,時光間斷如流水,尋找與等待把一個又一個的繭串成最結實的項鏈,一半戴上男人的頸項,一半戴上女人的頸項。男人與女人如果被愛情擊中,他們一輩子都會被繭做的項鏈套牢;男人與女人如果不被愛情擊中,他們一輩子都會在旅途上流浪和尋找。

老人們還在練劍,他們幾乎不看我,而我一直在看樹,看樹上掛著的葉子,看葉子吸收著陽光,看葉子在陽光里由綠變黃。這個過程十分自然,就像我們一直行走在時光的岸邊,我們逐時光之水而居,生活的拼圖總是沿著山勢行走,河流向東或向西,都是水性的選擇。坐在一片空地邊看夕陽其實與坐在一座森林邊看日出沒有多大區別,頭頂的陽光像斑斕的雨水,越過雨水是樹葉的碎片,越過樹葉是鳥鳴的碎片,越過鳥鳴是天空的碎片,越過天空是夢想的碎片,所謂的日子就是把這些碎片連綴成一塊結實的布。我們每天把這塊布鋪在草地上,看太陽照常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看月亮照常初一出生十六長成,看大河照常由高處而來向低處而去,看石頭和果實照常在自己的軌道里自由滾動和墜落。我們坐在時光的草地上,可以看見聲音在河邊掙扎,可以看見河流在山體里掙扎,可以看見山體在它自己的影子里掙扎,這些過程自然而簡單,就像透過果實的皮觀察果實的核,透過果實的核觀察泥土里的根,透過泥土里的根觀察長大的樹。剝離事物的皮殼尋找事物的本質的歷程并不神秘,坐在時光里,皺紋就會像刺槐灰黑色的皮一樣裂開。

在時光里,總要找點事情去做。敲打敲打石頭,雕琢一塊朽木,團一把泥,有聲或無聲,有形或無形,其實都無所謂。或者,去找一個愛你的或你愛的人做愛或廝守,生活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男子或女子都可以是水做的,不做任何改變就流成了時間。或者,走進一座孤獨的山林,為松林鋪上憂郁的底色,與狼、狍子、麋鹿,或者野豬講一會兒黃段子。山林到處都是綠色,黃一點是被允許的,不過最好保持節奏和詼諧。但凡運動的東西都有節奏,羊、牛、馬,或者騾子是一種節奏;雞、鴨、鵝,或者麻雀是一種節奏;男人和女人是一種節奏,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是一種節奏。真正寂靜的東西十分稀有,自然和文明都默許人類發出一些聲響。稀有是沙子里的黃金,比如回憶,比如無奈,比如憎恨,比如愛得死去活來。時光的炊煙里安靜的東西不多,除了死亡和涂滿夜色的嘴唇。三分之一用來睡眠,三分之一用來做事,還有三分之一可以休閑,可以笑或流淚,可以愛或不愛,可以驚天動地或默默無聞。想一想一生沒做過的和沒做到的事,想一想曾擦肩的人和物,有些東西在時光里放置太久,就不會再有疼痛。疼痛的事物大多發生在瞬間,時光是最好的止疼劑,在時光的乳溝里,痛不一定就要比不痛多,也不一定要比不痛少,流水已成曲線,不必顧慮溝壑的想法,如果想做什么就狠一點,抵達峰巔痛便會減輕一些。

時光如繭,磨難如骨,在生命的河道里,時光就像一款奔馳在岸邊的老式奔馳車,它讓我想起田野里的蟲子,想起一只不知名的蟲子,一只帶著花斑的蟲子,可它不叫瓢蟲。無疑,這款老式奔馳車是甲殼蟲的一種,渾身都是堅硬的金屬。我看見這只蟲子在陽光里轉動了一下身子,那個瞬間,陽光耀眼得有些眩暈,好像強光打在舞者的身上。這只蟲子停靠在夕陽下,夕陽溫暖得有些曖昧,仿佛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夕陽下的影子很像一塊隨風飄蕩的布,很像露天電影院的銀幕。我想去飛,想做一只鳥,想睡在懸蕩半空的巢里想遠方。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看見一只甲殼蟲逆行而來,看見一雙鞋子越來越沉,看見一個人拎著一雙腳走來走去,兩手空空……我也想做一個兩手空空的人,想讓夕陽給我點一支煙,默許我坐在鳥巢之下,看一個兩手空空的人在時光里靜靜散步。哦,本杰明·巴頓出生的那一日就老了,就被父親遺棄了,可皺紋綻放并非意味著皴裂結束,相向而行的愛情會在某一個時間節點悄然邂逅,那一刻正好是生命最具活力的中端。一條根可以是一棵樹,《本杰明·巴頓奇事》的開局意味深長。本杰明·巴頓很早就知道,時光是無法制造的,但鐘表可以制造;時光是無法倒流的,但時針可以倒轉;逆著人群,倒著生長,這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以看到許多正常人看不到的事物,可以看著家人、朋友一天天衰老而自己一天天年輕,可以攜帶著年老的感悟和恐懼去為生命的秘密尋找最初始的答案。年老的人是慈祥的,年老的皺紋是沒有彈性、沒有張力的,年老的微笑除了慈祥還是慈祥。是的,他們正在一點一點失去力氣,他們已經無力戰勝任何東西,他們也不再想著去戰勝任何東西。人活一世就是一點一點地不斷積攢力氣,從啼哭,到站立、走路、奔跑、喝酒、斗毆和做愛,力氣的積攢是一個漫長的累積過程,是一個緩慢的發酵過程,是一個從手無縛雞之力到仗劍決斗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一條曲折的蟲洞,在這條蟲洞中會遭遇許多不明的事物,為了不被這些不明的事物擊中、擊倒,穿越生命的蟲洞必須保持精力旺盛,必須保持能量充沛,必須一直一往無前,直到時光照亮生命的洞口。在那一刻,我們就該老了,就該學會一點一點放棄了,就該一步一步走進黑洞了。而在這個時候,生命如果能從老開始,倒著行走,讓一生重新變得有意味起來,該有多好!生命如果能從皺紋開始,像一枚磨細的表針,讓所有落定的塵埃都逆時旋轉起來,該有多好!哦,在時光中,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永恒的,除了那句問候——本杰明,晚安!不管時光倒流,不管時針倒轉,在生命唯一的蟲洞里,除了愛,一句問候足以讓一切磨難歸零。

我起身向著迎澤湖的西岸走去,槐樹的葉子一枚一枚地飄落下來,該降溫了。湖邊今天的風比昨天的大,今天的葉子比昨天的低,幾株垂柳倒映在湖水中,卻在湖邊長出一片修竹一般的森林,森林之上湖光蕩漾,恍如昨天的時光,而對岸的倒影卻是一抹黛色的山形或長堤的輪廓。岸上的行人寥落,他們今天穿的衣服都比昨天的厚了;湖堤上鋪著零星的樹葉,腳下還不夠柔軟;湖岸上的草地黃綠相間,遠遠望時,黃色的葉子終于比花兒顯眼起來。在昨天,那些護堤的柳樹每棵都掛滿絲絲縷縷的雨水,每棵都是紛紛揚揚的瀑布,那個時候,它細而濕漉的綠無關乎陰天,無關乎晴天,夏天的湖水像春天一樣心事重重,而秋天過后,湖邊的石頭總會落滿雪的,石頭上的雪遲早會沾染上墨綠色的苔蘚的。

我轉回林蔭道,去看望路邊的木槿和金銀木,我喜歡它們的瘦弱和安靜。其實,尋找一座安靜的園子,做一株灌木或小喬木就很好,安安靜靜地呆在園子一隅,不奢望吸收太多的養分,不需要釋放太多的氧氣,自己和自己抱成一團,不必擔心山太高、風太大、雨太猛。當然,這樣做是需要定力的,對于生命力像欲望一樣旺盛的人來說,大多數是不甘心只做灌木或小喬木的,甚至是不甘心做一棵樹的,枝頭上怒放的花兒才是他們眼中的美好。他們這樣想本也無可厚非,就像開在路邊的木槿花喜歡低調,它不招搖,不顯擺,不連篇累牘,木槿的品行更無可厚非,可即便這樣,木槿花兒的運命還是逃不脫兩個詞的質疑:出人頭地和出盡風頭。無論開在地面,還是開在樹上,無論開在莖上,還是開在枝頭,無論開得熱烈,還是開得散漫,是花兒就會立于相對的高處,是花兒就必須站在它的依托物之上,仿佛一切命定,花兒無力為這兩個高調的詞匯辯護。是的,仿佛一切命定,簇擁在綠葉的懷抱之中,花兒不可逃脫,沉浮在綠葉的手掌之上,花兒不可逃脫。是的,仿佛一切命定,仿佛妖嬈的柔情之下暗藏的劫數——花兒出生的那一天,就被拋在風里;花兒出生之后的每一天,就一直被拋在風里;出生之后,即使把身體轉化成籽實,即使把身體蜷成小而密實的拇指肚,花兒仍被拋在風里。一切命定,不可逃脫,帶著吸管的蜜蜂總把針刺在花兒心形的蕊上,游弋的目光總把焦距停泊在花兒豐滿的乳暈上……

一切命定,不可逃脫……

在秋天,金銀木姍姍來遲的果實最是不張揚的,金銀木暗紅暗紅的果實密密實實地貼在枝干上,既像花椒,又像沙棘,但比花椒和沙棘略微大一些。聽到金銀木的名字時,我覺得它是俗不可耐的;看到金銀木的果實時,我覺得它是內斂的;金銀木的果實剛剛長出時,就一直藏在葉子下、貼在枝干上,不顯山不露水,可當秋風秋雨卷走落葉、果實赤裸裸地暴露在枝干上時,那些暗紅暗紅的、小而精致的果實就一串一串地舉向天空,繁華落盡,煞是奪目。果實其實都是喜歡將肉身傾向大地的,可長在樹干上的果實最終都難逃枝頭的招搖。果實無心,落葉有意,秋天最后的演出永遠是果實的,樹上的果實一生掛在高處,即使它努力與枝干貼得很緊很緊,可當秋風吹盡落葉之后,果實就再也無處藏身了……果實其實不想這樣,可又不得不這樣,我不知道該悲哀,還是該坦然,不禁搖搖頭,轉身走向不遠處的那一大片檉柳。檉柳微紫的葉子細碎得近乎人的毛發,陽光照耀時感覺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煙霧,顯得十分怪異。可毛發似的葉子也是葉子,走近仔細端詳,這葉子竟有著針一樣的形狀。檉柳長著樹一樣的身軀,但它屬灌木或小喬木科,仿佛一切命定,它無論如何都是高大不過柳樹的,就像花兒的芬芳逃不脫雨水的圍剿,樹木的果實掙不脫地心的引力,秋風秋雨一起趕來的時候,所有高處的事物都會慢慢沉降下去。

看到這片檉柳,我不禁想起故鄉的那片醋柳來。在老家的河灘,曾經生長過一片奇異的醋柳林,我把那片醋柳稱作林或許有些夸張,不過,它長得的確非常特別。記得那時候,整個河灣都是河水的走廊,河水或南或北,盡情在兩山夾一溝的河灘里撒野,河灣里就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沙堆。那片醋柳就長在河中間的一片沙堆上,遠遠望去像一片小樹林。不知是土壤的緣故,還是水分充足的緣故,那片醋柳比山上的醋柳高大,比山上的醋柳刺少,長著樹的模樣,不過,樹干和樹枝都是彎曲的。那片醋柳的果實比普通的醋柳大,顏色呈紅色,形狀酷似金銀木果,但果實飽滿,味道甘甜。每年夏天,我們在河邊玩耍以后,總會躲到那片小樹林里歇涼,秋天的時候,便鉆到林子里折一支結滿果實的醋柳枝帶回家。遺憾的是,看到那片林子的時候,我才六七歲,那片時常被河水圍困的醋柳林已經只剩幾十株了。第二年農業學大寨,修河改道,攔壩造田,那片醋柳林就永遠從那個河道消失了。

我經常和我的同事提起那兩片奇異的醋柳林,我一直以為它們是醋柳的變種,覺得他們是醋柳里的異類,刻在童年里的印象自然也極深,這個印象一直在我記憶中保留了幾十年。后來查閱有關資料我才弄明白,醋柳長在干旱瘠薄的地方為灌木,長在土厚水足的地方則可能為喬木。一樣的植物,在不同的地方竟長出如此巨大的差別來,我的心底不僅有些訝異。

這個季節,菊花終于是公園的主角了吧?那些刻意的造型早已透露出一個重大的秘密:它永遠都是這個季節的點綴。

七孔橋兩邊是空闊的,空地上的樹木是高大疏朗的。我抬眼向西望去,跳躍在林木間的稀疏光影宛如鏡頭中的耀斑,黃色的葉子正在慢慢地失去光澤,葉子的表面開始變得像一只皴裂的手。這一只只的小手搖擺在陽光的耀斑之中,仿佛變幻的時光一般,冬天還在城市的那邊,湖的兩岸還在綠著,陽光還在直射,單孔橋西邊的那座小山還有些迷蒙,道路兩邊成行的樹木卻給人營造出一片森林一樣的虛幻。這是秋天,這是秋天沒有霜打的下午,在這溫暖的時刻,我多想回到秋莊稼圍困了的黃土一樣的鄉村,多想回到鄉間公路上,迎著清爽的風行走,迎著明亮的太陽行走,故鄉,你的鄉間道路早已越來越平坦、越來越筆直了吧?返鄉的時光變得越來越遙遠,我已經忘記泥濘的味道,已經忘記大太陽焦煳的味道,城市制造了很多發光體,城市的高樓鱗次櫛比,城市的森林不透光不透風,城市的燈光把每個人都照射成修長的影子,虛幻的影子,貼著水泥匍匐生長的影子……城市擁有鋼鐵的意志和鋼管的聲音,在這樣的空間里生活久了,我很想回到鄉村去,回到我熟稔的風景里去,可逆著陽光,我卻分明看見鄉間道路上的每個人也都是影子……

柳葉敗下來的時節,花兒必定會殘嗎?沿著湖邊行走的時候,我一直問著自己。花兒該開的還在開,該敗的已經敗;開著的依然熱烈,此刻它們至少比秋風窈窕和多情;敗了的已歸泥土,我看不到它們隱退的路。沿湖眺望,至少在這座城市,這兒的氣候是獨特的,爬山虎爬在墻頭的秋色是獨特的,但讓我驚訝的還是路邊那一片檉柳,枝條下垂,微微發紫的披針狀的葉子像女孩子燙染過的頭發,湖邊的黃昏竟被這一片檉柳明亮起來。

站在七孔橋上,我想起半個多月前的那場秋雨來。

雨后的公園很安靜,槐花落滿公園的每個小徑,踩在槐花柔弱的凋零之上,我才想起槐樹是這座城市的象征。槐樹是這座城市種植的最普遍、最多的樹,可這年春天我一直注視著倒春寒中的柳芽,竟然忽略了槐樹的葉子是何時圓的。前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公園里濕漉漉的,我走進公園的時候,小雨又飄了下來。公園里沒有出租車,我也沒有帶雨傘。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出門不帶傘的時候,下雨了;出門帶傘的時候,雨停了;日子立秋以后一直纏纏繞繞的,像藤一樣糾結。公園里散步的人在談論股票,談論黃金,談論房子、車子和孫子,談論鈣磷搭配,談論病例,談論剛剛過世的老王或老李,他們這一生已經見過太多的臉色,他們的話題與天空陰著的臉無關。秋涼了,雨水多了,我想我必須快步穿過凋落的事物,在它們成為泥之前,我不愿意聽到他們《雨中的請求》:“這苦樂參半的存在,都給我留下;我緊緊抓住的一百克的人生,用心呼吸,每一刻這苦與甜的存在;生活是美好的,生活是奇妙的,生活是痛苦的,這就是生命的全部……”

痛苦有時候比活著更沉重,成功和愛情無法挽救一個人的健康,尤其無法救贖一個思考者的尊嚴。該去的就讓他安樂著去吧,留下的就好好珍惜健康和快樂吧。我已人到中年,我必須讓曾經懶惰的雙腿保持良好的運動狀態,必須讓無所顧忌的腸胃像我的身體一樣痛痛快快地出一次汗。循環是生命的減排指標,低碳和高燒是生命的表征指標,在7月流火的時節,夏季郁積在心中的那團火不可能收縮為一顆行星,在地氣下降之前,我必須把心肺中的火氣熄滅,在鐮刀發出聲音之前,我必須把堵塞的腸胃清空,在雪花降臨之前,我必須讓自己變得輕輕松松,干干凈凈——白茫茫的冬天多好啊,躲在冬天的蟲洞里,最適合觀察事物被遮蔽的本真。

行走在公園里,我對天空說,想下就下吧,小雨之后大不了又是一地槐花。我頂著一場小雨,踩著一地槐花,踏上一座小橋,輕快地穿過迎澤公園,我的腳步水花一樣匆忙,我很想看看公園外面的馬路上是不是也遍地槐花。

第22節 1981—2011:坐著輪椅去看蟲洞

他骨瘦如柴。他斜躺在電動輪椅里,手放在電動開關的位置,當他抬頭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碩大的頭顱與他羸弱的身體顯得極不協調,他轉動頭顱的動作顯得很吃力。

他已經失聲。他用非常微弱的、變形的語言與人進行交談,他的發聲方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顫動的纖維,他吐出的每個單詞只有長期與他一起工作、生活的人才能聽得懂。

他不能寫字。他看書時需要依賴一種翻書頁的機器,他讀文獻時需要他人先將每一頁攤平在大辦公桌上,他驅動輪椅繞桌逐頁閱讀,好像蠶吃桑葉一般。

他不屈不饒的意志不容置疑,他探求宇宙奧秘的信念不容置疑,他追求終極真理的精神令人敬畏!他每天驅動輪椅從劍橋西路5號,經過美麗的劍河、古老的國王學院,來到劍橋大學應用數學和理論物理系的辦公室,從家到辦公室的距離絕不單單是一個物理距離。

這棟著名的辦公樓前有一道斜坡,這道斜坡是應用數學和理論物理系為方便他的輪椅行走特意修建的,這個坐在輪椅里的人就是當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

看到霍金日常工作、生活、學習的真實場景,我十分驚訝。在此之前我雖已在電視上認識了這位天才的物理學家,但當這幅日常景象呈現在我的眼前時,我感覺我的理智正站在一道“斜坡”上進退兩難,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

奇瘦的霍金是宇宙的一條根,他

坐在一把特制的輪椅里,就像

坐在一艘飛船上。霍金

飛得很高,他

看不到蘋果落地,也沒有

聽到蘋果落地的聲音

可他嗅到一種味道,一種時間一樣

熟透的腐敗的味道

一種時間一樣朝著三個方向發散的味道

這是一首詩的前半部分,是我寫給霍金的,我把這首詩命名為《禪》,一個很東方的標題,寫這首詩的時候我的眼前一直站著莊周。這首詩完成于2010年,我第一次讀《時間簡史》則是在1995年冬,時間已經過去15年了,我卻仍然無法忘記《時間簡史》的譯者在序言中呈現出來的這幅場景。

我打開《時間簡史》的第一頁就被它牢牢吸引住了,我幾乎驚訝得合不上嘴——正如該書的副題《從大爆炸到黑洞》指向的一樣,《時間簡史》只是一部物理學普及讀物,只是一部有關宇宙論的哲學讀本,而我打開它時竟產生了閱讀暢銷小說一樣的欲望和快感。我很吃驚,我覺得這部書就是為我寫的,我好像已經苦苦等待了很多年。合上這部書的時候,我想起一部《現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的小冊子,想起了莊周,雖然霍金在《時間簡史》中只字未提莊周,但我的直覺告訴我,莊周幾千年前用漢語和東方寓言建構起的神秘世界已被霍金運用物理原理和方程式一一破解了。我為東西方兩位智者跨越千年的對話著迷,我立即拿出紙筆,迫不及待地寫下一篇讀書隨筆,我覺得莊周與霍金揭示的微觀世界的運行規律是驚人一致的,哲學與科學、東方與西方正在進行跨越時空的交匯,莊周與霍金就端坐在這條時空蟲洞的兩個出口,出口的一端連接著白洞,一端連接著黑洞。這篇文章大約3000字,寫在我從《黃河》文學編輯部背回來的稿紙上,我清楚記得,《黃河》文學編輯部的稿紙是藍格子的,每頁500字。那時候我養成一個習慣,但凡與文學有關的寫作,我從來不用報社208字的紅格子稿紙,而一直使用《黃河》文學編輯部500字的藍格子稿紙,我當時去《黃河》文學編輯部串門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討要十幾本稿紙回來。《黃河》文學編輯部的稿紙手感綿軟,紙質好,但最主要的,它是8開的,只有匍匐在大大的8開稿紙上,我的文字才會流暢起來。

或許,這種流暢就是一種負熵,一種耗散。

這是我最后一次使用《黃河》文學編輯部的稿紙,寫完這篇隨筆之后,我就逐漸遠離了文學,遠離了與文學有關的一切事物,我的《莊子與霍金跨越時空的對話》的手稿也莫名其妙地丟失了。

現在,我的案頭擺著兩本書:1984年版的《莊子譯注》和1995年版的《時間簡史》。看著《時間簡史》封面上那個奇瘦無比、全身癱瘓的天才,我突然想到了托馬斯·品欽。托馬斯·品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隱士,他把自己健康的身體藏匿于人們的視線之外,與人們玩著熵的游戲,在托馬斯·品欽的眼中,世界是道具,他是魔術師。史蒂芬·霍金熟諳魔術的所有秘密,但他從來不玩魔術,他的身體蜷縮如一個嬰兒,他不屑于隱藏肉體的殘缺,他的思想穿越時間與空間,穿越宇宙的起始,穿越大爆炸和黑洞,穿越愛因斯坦、馬克斯韋、牛頓、伽利略、亞里士多德等等大師,神思飛揚,游走八極,那一刻,他的肉體是可以忽略的,甚至不存在的,是“有駭形而無損心”的。霍金就是莊周刻畫出來的大宗師,我想,霍金在黑洞的邊緣一定會巧遇一只蝴蝶,這只蝴蝶是從莊周的夢中飛出來的,她一直在等候一個世紀之約。又或者,霍金像自己描述的那樣,正以超過光速的速度趕往東方彼岸,約會秋水之畔的一位名叫莊周的東方智者……

霍金在《時間簡史》中說:時間不存在唯一的標準,即每位觀察者都擁有自己的時間,如果你的運動速度比光速還快,根據相對論原理,就意味著你能向時間的過去運動,前述的時間界限就會被打破。“有位年輕小姐名懷特,她能行走的比光還快,她以相對性的方式,在當天剛剛出發,卻已在前晚到達。”我們從現在回到過去,與后來者從未來來到現在,存在同等的可能性和同樣的道理,但是“時間旅行者沒有自由意志”,無論是我們回到過去,還是未來人來到現在,都不能隨心所欲地改變歷史記錄,更不能將還處在孩童時期的祖先殺死——安坐于輪椅里的霍金在揭示宇宙的秘密的同時,還不忘以先知的方式跟人類玩一次黑色幽默。

當然,這只是霍金的假設,霍金說:“我們可以把粒子加速到光速的99.99%,但是不管我們注入多少功率,也不可能把它們加速到超過光速壁壘;空間飛船的火箭無論有多大功率,也不可能加速到光速以上。”霍金提出了解決超光速旅行的最有可能實現的辦法,即把時空卷曲起來,使得某兩點之間有近路可走,也就是說,要創造一個時空細管,用這個時空細管把兩個幾乎平坦的相隔遙遠的區域連接起來。霍金稱之為“4度空間”,亦即蟲洞。有了蟲洞,地球到半人馬座的距離將由20萬億英里之遙縮短到僅有幾百萬英里。霍金說,蟲洞就在我們四周,就存在于空間與時間的裂縫中,只是蟲洞非常非常小,小到肉眼很難看見。霍金說,宇宙萬物非平坦或固體狀,貼近觀察會發現一切物體均會出現小孔或皺紋,這既是基本的物理法則,還適用于時間。時間也有細微的裂縫、皺紋及空隙,比分子、原子還細小的空間則被命名為量子泡沫,蟲洞就存在于其中。科學家們企圖有朝一日能夠穿越空間與時間的極細隧道,科學家們幻想有朝一日能夠抓住蟲洞,并將它無限放大,讓人類能夠乘坐宇宙飛船在蟲洞中自由穿越,但遺憾的是,迄今為止,蟲洞還容不下一艘宇宙飛船。不過,霍金卻做了一個更為大膽的假想,他說,如果蟲洞的兩端位于地球的同一位置,且以時間而非距離間隔,那么宇宙飛船就既可從此位置飛入,還可從此位置飛出,只不過飛出后雖仍然接近地球,卻已進入“遙遠的過去”。

按照霍金的假設,如果說過去與現在可以在同一位置相聚的話,那么,生與死自然也可以在同一時間握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霍金在宇宙之巔邂逅了老莊,我想這不應該是簡單意義上的殊途同歸。

霍金出生于伽利略逝世周年紀念日,這不只是巧合;霍金被譽為“當今愛因斯坦”,這絕不是偶然;霍金在21歲時身患盧伽雷氏癥,這或許就是命運的安排;霍金只能支配三根手指,必須依靠機器才能與人正常交流,但卻支配著超乎常人幾十倍、幾百倍,甚至幾千倍、幾萬倍的思想,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在寂寞的科學殿堂,沒有哪位科學家的著作能像《時間簡史》一樣輕而易舉地登上暢銷書的龍虎榜。自1988年首版以來,《時間簡史》先后被翻譯成40種文字,發行量達上千萬,全世界平均每500人就擁有一冊。《時間簡史》是全球所有科學著作中一座毫無爭議的里程碑。在西方,《時間簡史》宛如一部科學領域的《圣經》,沒有讀過這部書的人甚至會被認為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在《時間簡史》中,霍金帶領我們去認識外層空間領域的遙遠星系、黑洞、夸克、反物質、“時間箭頭”、“帶味”粒子和“自旋”粒子等等看不見的物質,在這些看不見的物質中,我最感興趣的是黑洞,因為在我的理念中,人生的黑洞就是死亡。霍金是這樣描繪黑洞的:當恒星的半徑小到一特定值(天文學上叫“史瓦西半徑”)時,垂直表面發射的光都會被其捕獲,到這時,恒星就變成了黑洞。黑洞仿佛宇宙中的無底洞,任何物質一旦掉落進去,就再也無法從中逃脫出來。黑洞中的光無法逃逸,我們無法直接觀測到黑洞,但我們可以測量黑洞對周圍天體的作用和影響,并以此來間接觀測或推測黑洞的存在。黑洞的邊界被稱作事件視界,任何東西、任何人一旦進入事件視界,就會很快到達無限致密的區域和時間的終點,這種狀態恰如但丁描寫的地獄入口:“從這兒進去的人必須拋棄一切希望”。

黑洞因輻射越變越小,大爆炸的奇點將被量子效應抹平,整個宇宙正是起始于此。

關于宇宙的起源,人類的認識經歷了漫長的歷程,而且還將繼續經歷下去。亞里士多德認為地球是不動的,斷言物體處于自然狀態時是靜止的,他堅持絕對時間理論,托勒密還專門制作了天體系統模型來印證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打破亞里士多德理論的是意大利人哥白尼和伽利略,哥白尼提出“太陽中心說”,并制作了一個更為簡單的天體系統模型,打破了亞里士多德地球中心靜止不動的謬論;伽利略則通過著名的比薩斜塔實驗推翻了亞里士多德“兩個物體同一高度落下,質量大的物體先落地”的謬誤。真正結束絕對時間的人則是20世紀的偉大科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他在1905年發表的一篇論文中指出,只要人們愿意拋棄絕對時間觀念,整個以太(即絕對時間)的觀念就是多余的。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徹底摧毀了亞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絕對時間觀念,而早在1687年,英國著名的物理學家、癡迷的煉金士、驕橫跋扈的艾薩克·牛頓爵士就出版了《數學原理》,提出了在宏觀世界屢試不爽的“牛頓三定律”。牛頓第一定律也稱慣性定律:只要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它就保持做勻速直線運動。慣性概念一拋出,物體自然狀態保持絕對靜止的神話便告破滅。之后,牛頓還提出了第二定律、第三定律,進一步解釋了力與運動、引力和物體質量之間的關系。牛頓在一棵神奇的蘋果樹下,神奇地發現了萬有引力,我知道,這個故事僅是一個傳說,但萬有引力不是傳說,萬有引力神奇的彩虹高高架設在經典物理學輝煌的殿堂之上,它像上帝的一只神奇之手,正不斷牽引著世間萬物回歸泥土,因為這神奇的牽引我們終于明白了,天空中飛行的翅膀劃出的軌跡是弧線的,樹冠和果實是圓的或橢圓的,山峰和丘陵是圓的或橢圓的,匍匐在大地上的河流最終也是圓的。

《時間簡史》是關于時間的簡史,也是關于宇宙的簡史。那么宇宙到底有沒有起點和終點?時間到底有沒有開端?1781年,德國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出版了《純粹理性批判》,康德把此類問題歸納為二律背反,即我們通常所說的矛盾。康德為了闡釋宇宙和時間的關系,分別提出正反兩個命題進行論證。正命題是,如果宇宙沒有開端,則在任何事件之前必有無限的時間,這是荒謬的。反命題是,如果宇宙有一個開端,在它之前必有無限的時間,為何宇宙必須在某一特定的時間開始呢?這同樣是無解的。霍金在探討這個問題的時候,并沒有在開端問題上糾纏,而是借用了圣·奧古斯丁的觀點予以巧妙回避。奧古斯丁說:時間是上帝所創造的宇宙的一個性質,在宇宙開端之前不存在。霍金說宇宙是從“無中”產生出來的,霍金“無中”生有的宇宙觀與老子在《道德經》中提出的“無中生有”的哲學觀幾乎完全一致,古今天才之間似乎天然存在一個蟲洞,他們的思想在時間的皺紋里雖不是同時生的根,卻發出了一樣的芽。

在霍金的眼中時間存在三個箭頭:第一個是熱力學時間箭頭,在這個時間方向上無序度或熵是在增加的;第二個是心理學時間箭頭,即我們感覺時間流逝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上,我們可以記憶過去,而不是未來;第三個則是宇宙學時間箭頭,在這個方向上,宇宙在膨脹,而不是在收縮。霍金把玩著一只時間蘋果,他從這只蘋果里嗅出了不同的味道,這種味道就是《禪》:

霍金為這種味道沉醉,他從這種味道里

剝離出世上最深最暗的物質

世上的東西一旦進入它的呼吸道

就再也無法逃逸

霍金把這種物質叫做黑洞

我曾試著尋找它與無底洞的差異

沒有找到答案

但我知道,處于黑洞邊緣的思想很危險

這些瞬間產生的靈感叫禪

就像莊子的骷髏,就像莊子的蝴蝶

就像莊子巨大的鵬鳥

這些奇怪的東西和短命的想法

都是禪孵出來的蛋

第六章

第31節 2009·冬:雪為什么可以來去自由?

雪大好個冬!

雪漫天飛舞的時候,有些溫柔,也有些張牙舞爪,道路兩旁的樹木便被這雪白的溫柔張牙舞爪成了一個盛大的節日,可街道上并沒有慶祝節日的人。我從這個節日中穿過,我知道雪已經把天空的航線封了,已經把地面的公路封了,大地上的鐵軌像兩條金屬肋骨,像兩條測量大地體溫的計量器,重的金屬輕而易舉地從輕的雪里浮出來,雪在冷冷的鐵軌上的融化速度一定是最快的。我希望自己也變成一塊重金屬,我從一個人的節日中走過,不出門的人坐在窗前欣賞雪景,出門的人頂著大朵大朵的雪花趕往火車站。火車站里攢動的人頭像雪花一樣虛張聲勢,一場大雪說來就來了,火車該晚點的都晚點了,不該晚點的也晚點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車所有的鐘表都知道晚點了,但所有的人所有的車所有的鐘表都不知道晚點到什么時候。火車在很遠很遠的鐵軌上小心翼翼地爬著,人們在候車樓很厚很厚的水泥里慢條斯理地等著,坐著的和站著的人親近得像發酵的菌,空氣中傳播的甲流好像也晚點了。

我一個人漫步在迎澤大街上,一邊聽著困在火車站的朋友在電話那端沒完沒了地抱怨晚點,一邊看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空中飄落。雪下在我的左面,下在我的右面,下在我的前面、后面,還有上面,初冬的雪花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潔白的鵝毛。這些雪花落在衣襟上,落進脖子里,鵝毛似的雪花并不寒冷。路邊的槐樹葉子還沒有完全落盡,枝杈茂密的枝干上堆滿厚厚的雪,我低頭行走的時候,感覺頭頂上的雪花正從樹梢上一點一點彎下來。雪在眼前飄著,我好像行走在一座白花怒放的園子里,行走在一座果實垂下的園子里,我能感覺到雪很大,很重,尤其壓在枝頭上的雪,好像隨時都會墜落下來,我的眼前花團錦簇,我無法分清這樣的季節最像春天,還是最像秋天,但我知道,氣候在這個時候并不冷。

我穿過大雪彌漫的迎澤大街,踩著路邊濕潤的石板路拐進迎澤公園。公園路邊的草地完全被雪遮蓋了,路燈照耀下的雪地平整而光滑,仿佛一個女子錦緞一樣的肌膚,如果這片雪地也像草地一樣,讓我或坐在那里,或躺在那里,或半坐半躺在那里,看著雪花像梨花似的一朵一朵輕盈地飄下來,聽著雪花像音符似的盤旋著靜靜地落在我的身上,那該多好啊!我這樣走神的時候,在公園的小徑上遇到一個打傘的男子。我倆差點撞個滿懷,我瞥了他一眼,他瞥了我一眼,我確定我不認識他,可我覺得他長的很像我困在車站的朋友。我微笑了一下,我不認識他,他只是我偶然遇到的眾多陌生人中的一個,可我覺得他很像我趕火車的朋友。他打著傘從我的旁邊斜身而過,我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握手。不管他是否注意到了我的微笑,我是友善的,我的笑很微小,就像落在地上的雪屑,就像秋天開在身后那座小山上的紫色花兒。石徑上的雪一落地就開始慢慢化了,草地上的雪卻一直沒有化掉,護欄下的雪也有很多沒有化掉。氣溫開始下降,那些沒有化掉的雪會慢慢厚起來,明天或者后天,它們就該堆在道路的中央或兩邊,慢慢等待過冬了。我看著雪落下來,一朵一朵堆在草地上,草地上的雪越來越厚,就像我與朋友的情誼,草地上的雪慢慢厚起來之后又慢慢薄下去,就像我與陌生人的情誼。時厚時薄的過程一直會在冬天發生,這個過程中的人物關系不是一層不變的,有時還可能是完全顛倒的。有些事情是司空見慣的,有些事情是未知的,司空見慣的我無法改變,未知的我不知道怎樣改變,我不會為這些改變不了的事物煩惱。我看著雪斜斜飄下來,看著雪一瓣一瓣飄落的姿勢漸漸慢下來,雪覆蓋了的公園是白的,雪飄揚著的天空是白的,天空中的雪紛紛揚揚,我的感覺是猛烈的。雪掛在樹上,掛在樹梢上,掛在樹梢指著的天空上,雪每一瓣都是慢的,空中紛揚的景致卻是強烈的,松樹柏樹變得很厚很白,槐樹楊樹光禿了的枝干變得很美,槐樹楊樹還憔悴著一些葉子的樹干被彎曲,那些泛黃的葉子在懷念秋天,它說不定會為留戀過去的時光而付出折斷的代價。我偶爾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我在這微弱的聲音里想著冬天,想著冬天的雪,想著冬天雪一樣的朋友,冬天就真的來了。冬天已經來了,在冬天,我會一直有雪一樣的朋友嗎?那些溫柔的雪在心底悄然亮出一柄鋒利的劍,我把這柄看不清的劍稱作冰,一件讓水流淚的固體。

6點鐘的時辰很快暗下來,公園里的光線很快暗下來,安靜下來的道路多像疲憊的孤獨。兩邊草地上的雪白得遠遠勝過一張白紙,雪平平整整地在草地上白著,草地上的雪比白日的厚,比白日的干凈,卻沒有白日的溫暖。我放慢腳步獨自在公園里踱著,我有些喜歡這一刻的紛揚和寧靜,我沿著曲折濕滑的石板路四處隨意走動,中央廣場上的藏經樓在這一刻顯得靜謐而肅穆。以藏經樓為中軸是一條寬闊的石板路,石板路的兩邊站立著兩行高低一律的雪松,雪落在厚厚的松針上,這兩行雪松便宛若兩排整齊的白塔,我穿行在白塔之間便如穿行在一座寂靜的寺院。我幾乎聽見雪落在石板上的聲音,我喜歡行走在這雪白雪白的孤獨里,喜歡把自己留在這空曠的、沒有邊際的孤獨里。今夜,很白很白的雪在北方的很多城市下著,很白很白的雪在北方的今夜下著,我看不見遠方的城市,看不清身處的城市,也看不到路邊草地里的草。舉著燈罩的燈在草坪上亮著,雪瓣在燈罩下的光線里飛著,光線在雪花里投射出圓柱的形狀,雪花便像一群鱗片閃閃的魚兒在海底里游著。雪草地很白,雪在草地里潔白地下著,飛在光線里的雪瓣很明亮很細小,像一群白色的蟲子,這群小蟲子重現了夏日夜晚的時光,那些時光此刻也是白的。白日道路上的泥濘,白日欲化不化的雪塵,還有白日的積水和傍晚的薄冰都不見了,雪一直很白很白地在公園里下著……

這個夜晚,雪一直很白很白地下著;這個夜晚,雪比什么時候都白;這個夜晚,我一直不想走出公園。

在北方的冬天,雪從來都是說來就來的,像一天空輕柔的文字,雪從樹中間落下來的感覺與夜半時分突然冒出來的詩句如出一轍。雪的確最像文字,飄逸,濕潤,盈手一握,沁涼且溫暖,宛如女子暴露在寒風中的細腰,文字該有的品質雪都會有的。我沒有料到這場雪會在這個下午來,會在這個夜晚變得比一壺酒還猛烈。雪來的時候照常還是11月,照常還像從前一樣,可我沒有料到它會在這個下午到來。人到中年,日子越發過得像風一樣,我被許多塵埃一樣的事務糾纏,還沒有來得及把雪牽掛在心上,雪就來了。走在公園的石徑上,雪從樹的枝椏間落下來,從路燈昏黃的燈光里落下來,它多像冬天藏而不露的眼神:一半落在公園盤起的發髻上,輕輕飄散;一半落在公園高聳的乳房上,靜靜圓潤。雪在這個下午來臨,不曾跟我打一聲招呼,我翻看辦公桌上的日歷,日歷翻看早晚的寒流,雪就不聲不響落上辦公室的窗臺。雪像一個安靜的女子,輕輕推開冬天虛掩的門,說來就來了,不聲不響,雪的姿勢那樣輕盈,那一刻,我竟然有些發呆。很久了,我一直想去雪地里走走,我想用去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的時間,去慢慢消化一場雪,我想象著這場雪是沒有聲息的,我要讓這場沒有一點聲息的雪下在一個孤獨的下午或夜晚,我要用這場雪的白為孤獨做一次潤筆。這樣的一場雪就像我獨自守在篝火旁的一壺溫酒,我不擔心雪的潔白,不擔心篝火的明亮,不擔心溫酒的烈度,時光的姿勢像一瓣輕盈的雪花,歲月的河面上覆蓋著透明的冰,我不用回首也知道,那些逝去的背影是疼痛的,還是徹骨的,我只想向往事招一招手,獨自走進雪潔白的孤獨里。

我仔細觀察過40多個寒冷的冬天,我發現,在冬天,雪是最輕的,最柔的,最溫暖的,尤其雪飛翔的弧線,尤其雪飄落的姿勢,它們輕盈地落下來,仿佛我夢中的神祗。我一直在想,那些與雪花住在一起的人們一定是幸福的,我渴望像他們一樣住在雪的潔白里,可又擔心雪落地的剎那,擔心雪落地之后的零上或零下。我是一個徘徊在零度的人,已與寒冷或炎熱做了半輩子鄰居,我感覺雪落地的方式就是一場成年人的戀愛,一場不動聲色的纏綿。我已到中年,我只喜歡空中的雪花,我想住在這樣的雪里,我想雪一樣透明,雪一樣飛揚,我想雪一樣慢慢飄起來,接近天堂,雪卻從我的肩頭斜掠而下,一片,一片,幻覺破滅之后的落寞像水,也像冰。

公園的早晨,我看見道路兩旁的龍爪槐是低矮的,看見黃刺玫是低矮的,看見連翹是低矮的,看見榆葉梅是低矮的,看見珍珠梅是低矮的,看見丁香是低矮的,看見紫薇是低矮的,看見西府海棠是低矮的,看見接骨木是低矮的,看見木槿是低矮的,看見金銀木是低矮的……槐樹、楊樹、柳樹、臭椿、絲綿木上的葉子幾乎落盡的時候,那些夾道而生的小喬木、灌木便漸漸現出身形來,它們細而密的枝條上落滿厚厚的雪,像一個個小矮人立在道路的兩邊。公園里晨練的人像落葉一樣知冷知熱,平日里那些唱歌的、跳舞的、散步的人幾乎散去了一多半,平日里此起彼伏的聲音也幾乎安靜了一多半,我穿過中心廣場旁邊的林間小道走上七孔橋,站在空空的橋上四處瞭望,雖然西北方向剛好起了霧,可視線比平時還是開闊了許多。雪下了整整一夜,迎澤湖并未結冰,一園子的白映襯著一湖的綠,冬天的公園顯得疏朗和簡潔。這樣的景致其實是很干凈、很大氣的,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園子里過冬,其實是很充實、很愜意的,可這兒不是我的園子,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從這兒穿過,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領略園子里的顏色深了淺、淺了深,只能在一個冬天,在一個有霧的早晨遠遠地瞭望,這個時候,我才偶然發現,公園里的大多數植物其實都是低矮的。這些矮矮的植物被大雪覆蓋著,這些矮矮的植物看上去像白發白須的老人,它們站在路邊什么也不奢望,什么也不等待,他們手挽手站成一片,即將相互攙扶著過冬。雪已經停了,矮矮的植物上堆滿雪花,好像一群安靜的、白發白須的老人,在這個有霧的早晨,我從它們的旁邊走過,一年的時光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好像一場不知不覺降臨的雪。那些高大的樹木顯現出幾分滄桑,那些樹木上的葉子說黃就黃了,說落就落了,一座公園說空曠就空曠了,說安靜就安靜了。我從白雪皚皚的矮種植物身旁走過,看見槐樹黑黢黢的枝條正直指天空,那些高大的樹木突然在早晨的雪地里老了,樹木那邊的小山被白雪覆蓋著,小山腳下的迎澤湖里沒有留住一朵雪花。

站在七孔橋上,我覺得這是一個詩的時刻。可現在的詩人們晚上都泡在網上,早晨都倒在夢里,此刻,還有誰愿意到這座園子里來呢?

詩歌的靈魂和肉體都是孤獨的,像從天而降的雪花

冰冷一瓣一瓣疊加,堆成災難

詩歌是災難的復活,在雪花的內心蔓延

詩歌的聲音悲涼如水。寂靜藏在冰的下面

孤獨的手指穿水而過

詩歌破冰而出。詩歌尖銳的喉管

是男人最雄性的器官

女人的身體被刺穿,愛情瓜熟蒂落

詩歌拒絕殘喘,拒絕風塵,拒絕殘枝敗柳和十里煙花

詩歌是男人和女人的隱私

詩歌的每個毛孔,每次觸摸,每次顫栗,每次巔峰

都真實得令人發抖!

詩歌是掙扎的愛情,不可復制

詩歌的聲音如冰透明的光澤,映照著天堂

走出公園的時候,霧突然大了起來,行走在這樣的大霧中,感覺像貿然闖進一座水汽彌漫的溫泉似的。道路是白的,霧是白的,霧中的車燈有些迷離,大街對面的迎澤賓館悄然隱去了身形。我行走在迎澤大街的便道上,霧飄浮在我的四周,我只是一個步行上班的人,這座城市沒有我要尋找的旅館,我只有在這座城市不斷行走,才能讓我每天保持活力,如果哪天我不出門,我就會變成一截無所事事的木頭。我必須走路,必須思考,必須在走路中思考,如果哪一天我的腳步停了下來,我就接近了我生命蟲洞的盡頭。這個蟲洞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是孤獨詩意棲居的場所,行走在這樣的蟲洞里,才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色。此刻,雪化開去,霧低下來,路面的能見度不到200米,我感覺自己像行走在道路邊,又像行走在道路中央,我與道路上行駛著的車的距離很近,我與道路旁站立著的樹的距離更近,但此刻我正行走在我的蟲洞里,我看見我與孤獨的距離是純白的,我與孤獨有時是一輛車的距離,有時是一棵樹的距離,有時是一句詩的距離,有時,我就住在孤獨里。霧越來越大,道路上的車都開著燈,我在一個早晨走出公園,我走出公園門口的時候差點被霧中的石頭絆倒,那時候,我離單位還有兩站路的距離。

我在大霧中行走,我在我的蟲洞中行走,我知道自己一直很喜歡雪,很喜歡冬天,可直到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為什么在面對雪耀眼的白時,會顯得憂心忡忡。在寂寥的冬天,沒有人可以像雪一樣來去從容,沒有人可以像雪一樣,讓輕盈變得更輕盈,讓空曠顯得更空曠。雪,開過之后凋謝;雪,白過之后寂滅;天空,樹,還有房子的高處可以不留余痕,雪地里泥濘的篆字暗示的只是鳥獸的蹤跡。雪可以剔透,可以純粹,如果我們去翻看濕漉漉的泥土,一定不難找到雪的種子。雪把自己的心事輕輕藏起,雪不顯山不露水不留痕跡,雪有時比泥土還厚重。泥土里一定埋葬著雪的身,雪的魂,雪的梅一樣的情愛,雪選擇最輕的方式放下身段,選擇最重的方式祭奠結局,梅的紅是因為雪的白,冰的重是因為雪的輕,凍土層下面,潛流的聲音會像泥土一樣裂開明年的春天。

第36節 2011·秋:

最溫暖的那枚葉子最先飄落

我耽于感受多于感覺,對冷暖一向是遲鈍的,但石頭感覺不到風的觸摸,并不代表石頭不曾風化。我喜歡看著石頭從山坡上滾落,喜歡看著沙子從指縫間漏下,喜歡看著雨水在屋檐下掛起泛白的簾子。石頭其實是個有著堅硬思想的家伙,水是它的隨筆,泥土是它的眠床,一粒草的種子遺落在兩瓣玉米的葉片里,秋風吹過,草籽進入冬天的巖頁。時光就是這樣保存下來的,沒有一點一滴的憂傷,沒有遼闊無涯的憂傷。我站在秋天的邊緣,早已習慣了黯淡,習慣了夾層,習慣了在地底的溶洞里保存被遺忘的圖案,這些圖案是經過漫長的化學反應才存活下來的——其實,事物從來沒有消失過,只是從一種形體轉化成了另一種形體。或許某一天,一只烏鴉獨行而來,銜遺忘的事物如一粒草籽,烏鴉把草籽啄在山的皺紋里,山花迤邐,燦爛亮出春天的舌苔。我仔細研究過水流經的路線,水柔軟的腰身確實如一個溫情脈脈的女子。水最終不得不選擇從高處走向低處,水從最高處、從比天空還高的高度跌落,水最終被擠壓在巖石下面,失去了曲線和形體。千年的瀑布垂直而下,萬年的云霧蒸騰而上,水滲透在山下,漂泊在云上,水和霧和雨和雪和霜一起從比天空還高的高度跌落,汪洋的河流,無盡的時光。翻閱了石頭和水的前生后世,我渴望親近所有輕的事物:空氣,光線,飛鳥,花朵,還有聲音,我渴望植物輕輕插入泥土的過程像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靜靜地吸附,我渴望在巖層上寫流水的文字,渴望這些文字長成山體,渴望山體上的聲音像花朵一樣開放,渴望開放的花朵像鳥兒一樣飛翔,渴望飛翔的鳥兒像光線一樣透明,渴望透明的光線像空氣一樣流動。我渴望所有的輕,渴望活著像死去一樣安靜,渴望所有的安靜比輕還輕。我想出去走走,不愿老成一座山;我想出去走走,起點從懸崖開始;我想學習水低流的樣子,學習花朵凋零的樣子,學習小鳥俯沖的樣子,學習光線墜落的樣子。我想出去走走,想把重像灰塵一樣抖落,想讓重不超過一粒草籽,或者,在轟轟烈烈的滾動里變成一地草籽。久遠的聲音,滾滾的紅塵,生命能夠變輕該有多好,生命能夠在生死之間自由來往該有多好,生之白洞和死之黑洞之間的生命蟲洞能夠蟬翼般透明該有多好!我曾想做一個巔峰上的守望者,靜臥如根,我曾想把嘴唇埋葬,任耳朵飛翔,無論白晝或夜晚,無論肥沃或瘠薄,讓我的四季都輕如一線沉默的目光。可世界是喧囂的,欲望比世界還喧囂,我看見時光把一個人一次次推上山頂,又一次次把這個人拋下溝底……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在你徒勞的斜陽里生命多像一溜塵煙。

天黑下來了。

在童年,在不通電的鄉村,天黑了所有的事物就都暗了,而此刻,城市煙火浩淼,燈光和月光已很難區別開來。在黑夜里,我不用開口說話,我把身體埋在水一樣的夜色里,把黑夜之水分離成三個界面,在冷與熱之間,在干與濕之間,在水與空氣之間,我喜歡無邊無際的窒息。我知道,在城市我根本看不到純粹的夜色,我純粹的夜色像一枚草葉,早已遺失在小學課本的第一頁,高中課本的最后一頁,那枚黑色的草葉像一堵重的墻壁,像一堆輕的棉花,偶爾,那枚草葉會變得很黃很薄,黃而薄的蠶翼蜻蜓一樣滑翔在水面上,滑翔在黑與黃、深與淺、重與輕之間,鄉村的影子放大在一盞油燈的后面,恐懼藏在人的心里邊。我像一只若即若離的手,坐在城市的邊緣;我像懸浮的塵粒,坐在夜色的邊緣;城市的夜色到底是稠,還是粘?回家的和不回家的人仰望著煙花的天空,我陷落在一個背陰的陽臺上,不用開口說話。我忘記白天僵硬的臉孔,不用開口說話,我在陽臺的角落,想起這座城市的中心正在南移,想起我的大學正被更寬的道路貫通。1981年秋天,我站在太原火車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迎澤大街,在五一廣場,我擠上舉著天線的3路電車一路搖向城市的正南,懸浮著開始了一個城市人的生活。整整30年過去了,迎澤大街依然存在,依然寬闊,可它的位置已經偏北。我畢業之后先被發配到晉陽古城的墓葬群上,后又擠回到這條寬闊的大街上,這座城市的政治、金融、文化和生活中心仍然排列在街道兩廂,可迎澤大街的位置已經偏北了,多半個世紀之前,這兒還是南城墻外跑馬車的地方。一切都在變,即使人的心臟也不可能一直長在中間,迎澤大街和長風大街一北一南構成這座城市兩條平行的肋骨,昨天和今天就掛在這兩條肋骨上。想起更遙遠的年月,這座城市坐落在汾河西岸,叫晉陽,它背靠一座大山,那是北方的屏障,那座大山遠比太行山低,民間說這山里隱伏著龍脈。百姓的話皇上有時候是信的,皇家的禁忌是暗疾,百姓說不得。晉陽古城被一場水火陰陽成一個符號,拆掉屏障的人姓趙,我不知道北宋的皇上是不是我的祖先,這件事總歸有些不光彩,北宋的羞愧埋在南宋的心底,靖康之難難于啟齒,皇帝老兒為囚,后宮嬪妃為奴,宗室婦女為娼,這樣的報應太過恥辱和慘烈。趙簡子為晉國奠下千秋基業,卻被趙光義燒了,晉陽始于趙家,終于趙家,水火終歸是最無情的。晉陽毀了,新衙署偏設在榆次,晉陽人還得活下去,趙家的太原城建在汾水之東,這里地勢更高,離水更遠,雨天的時候,看見道路上的積水我就想起晉陽上空的那把火。縮小版的太原城宛如一根瘦骨頭,身上釘滿釘子,丁字路叮當作響,打通那些死角耗費了納稅人不少銀子。前些年不興暴力拆遷,打通的進度有些慢,道路顯得有些窄,規劃的中心還有些偏,如果在城市的南部修一座立交橋,一條道路通向晉陽遺址,一條道路通向榆次老城,一條道路通向閻錫山的都督府,太原看起來還是很巍峨的。長風大街離晉陽古城近了,離龍脈還遠;離榆次老城近了,離晉商還遠;離太原舊城遠了,離太鋼的煙囪還不算遠。晉陽建城以來一直是一座打不垮的城市,攻不破的城市,君降民不降的城市,雖然這段歷史早已成為一片廢墟,可這座北方重鎮還是打仗的好地方,還是守城的好地方。我沒有趕上戰爭年代,偶爾在電影中與一場戰爭相遇,我就想,一座城市沒有立交橋多好啊,站在樓頂放冷槍,馬路上的人都是負隅頑抗的螞蟻。我其實就是一只螞蟻,每天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疲于奔命,城市已經南遷了,我還留在北邊,還在惦記這座掏空的城市的老街,惦記老街上的古槐,惦記老街下面的地下水是清,是渾,是深,是淺。這條年久失修的管道已經生銹了,這塊曾被稱為大原的土地有些老了,大原堂的名號被盤踞在古玩城的酒王雪野占去,我只能偶爾去他的古董店小坐半日。我不玩古董,我不懂收藏,我只是坐在古董中間嗅一嗅晉陽遺跡的味道,我覺得這味道像老酒一樣經久彌香。

雪野扶一扶鼻梁上古董似的眼鏡說,賣一件小擺設就可以喝幾頓大酒了,喝了酒就可以寫《酒后斷章》了。

我說,哥喝的不是酒,是古董。

郭克說,哥喝的不是古董,是文化。

黃昏的時候,我站在迎澤公園西北角的小山上。我想當然地以為,站在山頂上就可以看到迎澤賓館,就可以看到迎澤大街,就可以看到迎澤大街和大南門交叉口上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流,這些車流和人流沿著迎澤大街一路向西,就上了中國過河城市橋梁中最寬的迎澤大橋。我知道,太原被冠名迎澤的地方屈指可數,這些地方都是太原市的標志性建筑或場所,可當我爬上這座十幾米高的小山時,卻什么也看不到。再小的樹也是樹,也會長得比人高的,我被小樹遮擋得什么也看不到,并不等于它們不存在。我眺望迎澤公園,滿眼都是樹冠,我俯視大南門,樹冠遮住了一切,只有電信大樓的頂部半懸在空中,只有大樓發射在空中的訊號昭示著這是一個數字的時代。我穿過樹林,走到臨街的石墻上,人工瀑布驟然從我的腳下傳來一片水聲,我不禁想起光緒年間的那場從天而降的大水。眼前的大南門是太原老城的南門,舊時人們一直把這座門叫迎澤門,迎澤這個標志性符號便因此門而得。可到了大清,迎澤門改成了大南門,大南者,“大難”也,一場大難果然不期而至。清光緒十二年夏末某日,太原上空突然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浩浩蕩蕩的大風從西山上野馬般奔襲而來,太原城頓時飛沙走石,暴雨傾盆。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整整下了4個時辰,汾水暴漲,汾河肆虐,洪水沖垮沿岸堤壩,破“大難”門而入,半座太原老城頓成澤國。暴雨停歇,洪水退去,城南的積水卻高于城外,迫不得已,人們只得開墻泄洪,大南門外的那片洼地便聚成一座湖泊。城門外的洼地原是河灘和墳地,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變成了一座死湖,湖里平時污水橫陳,臭氣沖天,夏天便成了蚊蠅的滋生地和演歌臺。20世間50年代初期,太原市政府制定了20年城市建設規劃,這份規劃的首要任務就是改造北宋遺留下來的,城市街巷封閉不暢、氣脈不舒、觀瞻不雅、東西不貫、南北不通,到處充斥“丁”字的閉塞格局。改造的最佳方式當然是重起爐灶,于是,在城南外的古道上修筑迎澤大街的方案便應運而生。迎澤大街貫穿太原東西,寬達70米,這樣的設想在當時是相當大膽和超前的,在決策層中引起爭議是在所難免的,反對者戲言把全太原人都趕到大街上來,這條大街恐怕還有一半是空的,可現在這條大街被多次拓寬,還時常出現腸梗阻。不過,走在這條寬闊的大街上,市民們還是自豪地把它想象成了太原市的“長安大街”,這條大街竣工之后,市府于1954年5月1日動工興建迎澤公園,于1957年6月1日正式售票開園,于2002年7月1日向社會免費開放,這座因水患留下的湖泊女大十八變,先是成為太原市最亮麗的風景線,繼而成為太原市民休閑的最好場所。禍福相依,迎澤門變成“大難門”,方有這座迎澤湖,迎澤湖兩岸燈火璀璨,又釀出一起踩踏事故來。世事無常,霍金說,即使時間也是有皺紋的,輝煌或撕裂,或許就是一群潛伏在某個時光出口的暗物質吧。

這天是中秋節,街上行人漸少,車流卻甲殼蟲一樣緩緩地挪動著,比平日多了許多。傍晚的時候,我徑直穿過迎澤湖,來到公園西北角的那座小山上。這座小山依托一道類似城墻拐角似的石墻平地而起,站在小山西南山頭上的那座亭子里,便面對了解放南路,站在東北山頭上的那座亭子里,便面對了迎澤大街。這兒是最喧囂的地方,也是最安靜的地方,我爬上這座小山,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我有些累了,我想在這個假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坐一會兒。公園最安靜的地方應是單孔橋那邊的那座小山,可迎澤公園的改造工程業已上馬,那座小山正在施工之中,我只好穿過迎澤湖來到這座小山上來。這座小山差不多是公園里最大的山了,它的上面長著一些松樹,長著一些槐樹,我在山頂上眺望了一陣子遠景,便找了一株檉柳坐下。我只是有些累了,我并非有意躲在這片小樹林里賞月的,不過,坐在山頂望天空視線還是很好的,中秋的月亮確實也是很圓很明亮的,晚風吹起,空氣中有一股久違的草木味道。小山之北是熱鬧的,小山之西也是熱鬧的,小山之南之北則是是安靜的,山頂介于熱鬧與安靜之間,有些鬧中取靜的味道。我享受著這鬧中之靜,我離俗世很近,離桃花源也不遠,如果在這座小山上種幾株桃樹的話,我也可以把這兒當成微縮版的桃花源。鬧也是一種白洞,靜也是一種黑洞,我坐在鬧與靜之間的小樹下,想象著水分沿著樹根、樹干抵達樹梢、樹葉的情景,想象著陽光沿著樹葉、樹梢抵達樹干、樹根的情景,突然覺得我倚靠的這棵樹就是一條河流,可在這一刻,樹無法走進我,我無法走進樹,雖然樹與我很近,樹與我都呼吸在鬧與靜之間的那條蟲洞里。

月亮升起來,風是溫暖的。

街頭的人和車比平時安靜許多,舒緩許多

大提琴上淌落的水聲時徐時急,甲殼蟲不緊不慢

滯留在晚風里的深秋緩緩的,有些醉意

月亮還未爬上樹梢。月亮一會兒爬上樹梢

今晚有很多賞月的人,明晚的月亮其實最圓

我想避開人群,趁著月亮還未升在半空

出來走走;趁著月亮還未掛上樹梢

坐在小樹林里聽一陣子風聲。白天

我經過小樹林時,樹林里的陽光是疏朗的

腳步是踉蹌的;我想停下來

可在陽光的朗照下,我的腳步總顯得匆忙

我知道仲秋的黃昏最美,十五的月色最清純

我趕在街上還人來人往的時候出來走走

我趕在月圓之前,坐在小樹林里呼吸幾口氧氣

月亮那么圓,那么遠

我趕在月光稀薄之前,做一次深呼吸

坐在一棵樹下,我突然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在迎澤公園走來走去兩年了,你跟著我在迎澤公園漫步也兩年了,從秋到夏,從夏到春,從春到冬,從冬到秋,再從秋到夏、從夏到春、從春到冬,我一直帶著你溯著迎澤公園的時光旅行,如果繼續這樣走下去,我會不會走回公元前呢?這樣的旅途是有風險的,我必須馬上從時光中返回來,必須從2009年的冬天回到2011年的秋天,再順著時光的箭頭,走進2011年的冬天。我這樣胡思亂想著,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我習慣走神的思維雖然一直信馬由韁,我的肉體此刻不還坐在2011年秋天的一棵樹下嗎?我有些恍惚,猛然間明白,其實在這些文字里,引領你一起旅行的,并非我的肉體,并非我的手或腳,而是我的思想。思想是自由的,思想駕馭的文字是自由的,它就像每個人唯一的蟲洞,在這個極具張力的空間里,你可以跳躍,可以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自由往來,你跟隨我到處旅行,其實只是看著我在我的蟲洞里自由行走,你根本沒有機會進入我的蟲洞,也不可能進入我的蟲洞。當然,你看著我旅行的時候,你完全可以把我去過的地方都移到你的蟲洞里去,把我寫下的文字都移到你的蟲洞里去,但我的旅行和旅行產生的文字被移動之后,就完全變成你的旅行和你眼中的文字了,我同樣無法進入你的蟲洞,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自始至終都是可以結伴同行的。

又想起蟲洞來。

天體物理學家差不多都是一群怪物,他們先把宇宙想象成各種樣子,然后窮其一生來證明自己的假設是多么偉大。我佩服這群家伙的想象力和毅力,如果這群家伙都改行來寫詩,一定會是詩人們的災難。天體物理學家們先是把黑洞這個隱形的、貪婪的家伙從隱藏很深很深的地方挖出來,絞盡腦汁證明這個饕餮之徒一直存在著,且正在把鄰家的東西全部據為己有。之后,他們又不遺余力地挖出一個“路漫漫其修遠兮”的蟲洞來,再接再厲挖出一個大公無私的白洞來,“上下求索”的蟲洞與只出不進的白洞之乖戾甚至比黑洞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三個神出鬼沒的洞仿佛三個幽靈,仿佛沖撞在人體之內的三股游絲,仿佛習武之人不斷修煉的元氣,你能夠感受到它的綿綿不絕,卻無法把它從人體里提取出來,氧氣一樣裝在一只瓶子里。如果有人說,喂,伙計,請把你的胳膊伸出來,我要抽一管子元氣,你一定會把這個人當成怪物,甚至神經病。黑洞、白洞和蟲洞類似這樣的東西,如果有人說,喂,伙計,請把你的蟲洞鋸一截送給我吧,那你一定會認為他是一個怪物或神經病。而我則會告訴他:哦,伙計,你大腦的下水管堵塞了,趕快給物業打個電話,讓他們派管工帶著扳手、鉗子,還有鋼鋸去你家一趟吧。

臭椿的葉子飄落的時候,刺槐的葉子黃了;刺槐的葉子飄落的時候,銀杏的葉子黃了;銀杏的葉子飄落的時候,國槐的葉子黃了;國槐的葉子飄落的時候,楊樹依然綠著的葉子大片大片墜落,堤岸邊的垂柳葉子卻一半綠一半黃……在同一座園子里,旱地上的那些葉子最先飄落;在不同的樹種里,最喜光的那些葉子最先飄落;在同一棵樹上,最溫暖的那枚葉子最先飄落。初秋的色彩曾是斑斕的畫筆涂染過的,而一到深秋,萬物呈現出的顏色則多是黃色的了,我看著黃色的葉子一天一天、一片一片、無聲無息地飄落,秋就只剩一個背影了。

陽光不知黃葉輕,秋風不知黃葉重,雨水不知黃葉痛,撿拾園子里的每一枚落葉,都可以從干枯的經脈上尋找到一條時間的隧洞。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每個生命鏈條游戲中都可以探測出殘喘的斷點,像DNA裂變,像茫茫宇宙的黑洞、白洞與蟲洞,掙脫與吸附,延續與折斷,高潮與低谷,誰是誰的另一半?誰是誰的前生或后世?誰是誰的又一種呈現方式?一加三等于兩個二,三減一等于一個二,二加二等于兩個二,二減二等于零個二,兩個字的詞匯像兩只相互勾引的手,蜿蜒的手紋之上究竟隱藏了多少種生命的暗語?生命的暗語之下究竟潛伏著多少種運命的漩渦?運命的漩渦之中究竟眩暈著多少種欲望的旗幟?愛情不等于性情,性情不等于性交,性交不等于交媾,交媾不等于交手,交手不等于牽手,牽手不等于手足,手足不等于手指,手指不等于手背,手背不等于手心,手心不等于連心,連心不等于良心,良心不等于人心,人心不等于人情,人情不等于情人,情人不等于情愛,情愛不等于愛情……誰用一把瓦刀砌起一排排千篇一律的房子?誰用一把鋤頭挖出一座座別無二致的墳墓?誰用一把斧子砍倒一片片連綿不斷的森林?三生二,二生一,一生蛋,蛋生繁衍……蛋殼上裂開的一條縫多像一個生命!

這條縫就是一個神秘的洞,它是無所不在的,它存在于每一個時間、每一個地點、每一種事物和每一種事物的正面和反面。

于白晝而言,太陽升起的瞬間是白洞,太陽落下的瞬間是黑洞,明亮的白日是蟲洞;于黑夜而言,太陽落下的瞬間是白洞,太陽升起的瞬間是黑洞,漫漫的長夜是蟲洞。

于藝術而言,靈感產生的瞬間是白洞,作品完成的瞬間是黑洞,創作的過程是蟲洞;于城市而言,第一塊奠基的石頭是白洞,最后的那片廢墟是黑洞,不斷擴建的過程是蟲洞;于車禍而言,撞擊的瞬間是白洞,倒地的瞬間是黑洞,撞擊之后倒下或飛翔的過程是蟲洞。

于生命而言,出生的瞬間是白洞,死亡的瞬間是黑洞,活著的過程是蟲洞,而這個過程對于每個生命種類、每個生命個體而言,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唯一符號——

于一株植物而言,根是白洞,葉子是黑洞,枝干是蟲洞;

于一個動物而言,腳爪是白洞,毛發是黑洞,奔跑或飛翔是蟲洞;

于托馬斯·品欽而言,熵是白洞,隱身是黑洞,V是貫穿在他的文字中的蟲洞;

于莊周而言,心齋是白洞,坐忘是黑洞,蝴蝶是穿越現實與夢境的蟲洞;

于霍金而言,碩大的頭顱是白洞,萎縮的肉體是黑洞,輪椅是承載偉大與殘疾的蟲洞;

于我而言,化學之熵是白洞,文學之殤是黑洞,走神是我游弋在熵與殤之間的蟲洞……

是的,不管物理學家把蟲洞描述的多么深不可測,如果你愿意做一只啄木鳥的話,你就會發現,蟲洞其實就是蟲子慢慢咬出的一個洞,它存在于生與死之間,存在于實與虛之間,存在于晝與夜之間,存在于時間與空間之間,存在于磨難與災難之間……一只蘋果熟了,也就爛了。

我想故鄉了。

或許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樹就是一個村莊吧

那時候,我們回老家就是回到一株草里

回到一朵花里,回到一棵樹里

回到四季分明的生或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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