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工作關系,前些年不斷在黎城、平順、壺關、長治一帶的山區考察或走訪,希望發現山區現代化進程中的問題、經驗和規律。這是一個向前看的事,涉及的問題很多,不確定性因素也很多,很難找到一個能把各種問題都綜合進去的分析框架,但迷茫之中還是有了意外的發現,這些地方都有趙樹理先生當年的足跡。從他出生、工作到后來掛職返鄉,這位作家的大半生是埋在上黨山區的黃土里的。
時逢趙樹理先生的公子趙二湖先生重訪左權縣橫嶺村,發現趙樹理當年曾在這個小村參加過一樁命案的調查,而這樁命案可能與《小二黑結婚》的創作有關,因而又被認為是小說的故事原型。只是書內書外的兩位主人公的命運反差過大,真實世界中的當事人是被其他村干部活活打死的,小說中的小二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讓人看到了走出悲慘世界的理想與可能。“清粼粼的水來藍圪瑩瑩的天”成了中國人夢里的生活。《小二黑結婚》原來是一個愛情的故事,有了這個歷史背景,便又成了一個社會問題。此時重讀《小二黑結婚》,發現小說還涉及到基層選舉、文化傳承、科學與迷信等等山區的鄉村社會問題,而這些問題至今仍是中國正在解決的問題。一部一萬多字的小說竟能包含如此豐富的內容,已經遠遠超出了那些“反對封建迷信,反對包辦婚姻”的評價,更令人拍案的是,書中還不留痕跡地描述了一種精神,這樣一來,小說的思想就不再如胡喬木所說,是小的,不深,缺乏振奮人心的東西(董大中,《趙樹理年譜》)。而是具有全然不同的氣象與格局。而這一切,都是從小二黑的文化傳承開始的。
一、 文化傳承與文字下鄉
“小二黑沒有上過學,只是跟他爹識了幾個字。”小說里介紹小二黑的文化水平其實過于客氣了。因為他的識字課本不是五經四書,常識國語,“是從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等學起,進一步便學些百中經、玉匣記、增刪十易、麻衣神相、奇門遁甲、陰陽宅等書”,以今天的學歷看,能把這些書的字識下來,至少是碩士畢業。
朱自清1943年在《經典常談》中說,中國的文字起于夏商之間,這個時間距今已3500多年。最早的文字就是卜辭。東漢許慎作《說文解字》搜羅了9000多字,是學習一切古典的工具和門徑。小二黑要讀懂周易、八卦,至少得把這9000多字識個七七八八。費孝通說中國最早的文字是廟堂性的,在《鄉土中國》一書中,用了兩節來討論文字下鄉的問題,但直到1947年,文字“還不是鄉下人的東西”。識字是教育的初步,《周禮》《保氏》說貴族子弟8歲入小學,先生教給他們識字。小二黑這么一個偏僻山村的鄉下孩子,從6歲開始便識得“廟堂性”的文字,這樣的文化傳承實屬不易。
舊中國的教育主要有兩類:一類是舊式教育,私塾、社學、書院、學堂。小二黑受教育當屬私塾家傳一類。王中青和孟憲德當年也就讀于私塾,拜在今長治鹿家莊劉士奇老先生門下。1905年清朝廢除科舉制,興辦新學堂,才增設了法、史、算等內容,所謂“國小常識”。像西方一樣,開始分科,但真正辦起來的學堂很少。民國元年,即1912年,前述四類學堂一律改為學校。當時的長治,共有男初小60所,學生1271名;女初小4所,學生67名。1940年代,長治市共有小學26所,學生771人。其中高小5所,學生151人。真正廟堂式的教育成了新式大學。以當時的年齡、教材和識字水平看,小二黑當在這151人之上。如果不是和小芹搞戀愛搞得驚天動地,到太原上大學恐怕是沒什么問題的。
另一類教育機構是傳教士們辦的,后大都歸了美國人。1922年,羅素寫了一本書叫《中國問題》(1),其中用一節來說教育問題。他說,美國人傳播的不是基督教,而是美國精神,“清潔的生活,清晰的思維和充滿活力”。在實踐中就是“以整齊取代美感,以道德取代哲學,以娼妓取代小妾(因為這更容易隱蔽),以異常忙碌的氣氛取代中國素來的悠閑”。對一個積貧積弱的古國來講,吸納這種精神顯然正當其時。但他也指出了一種問題,“愛情和思想是人生真正的目的。在中國,這兩者都很普遍,但任何一個都無法與‘充滿活力’的習慣想適應。美國的影響必是會將這二者排除無遺”。以今天中國教育的種種利弊看,羅素這老頭兒是有些遠見的。
趙樹理本人讀過私塾,也讀過新學,熟讀儒家經典,也在由庚子賠款所辦的大學住宿,還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2),但他卻把小二黑的命運拉到了中國文化的源頭,這個青年是書中唯一打死日寇的英雄。這就不能不令人關注。我們可以把這種狀況理解為一個作家的無意為之,僅僅是對身邊生活的記錄。但在大戰之際,在經歷了鴉片戰爭,辛亥革命,二次革命,馬關條約,七七事變等等一切之后,從中國文化的根上去關注中國的命運,或許是更大的可能。近代以來,西學在中國的影響并沒有深入到內陸山區,新文化只是影響到知識界和沿海地區的部分民眾,不可能改變或決定農民的思想行為。1943年朱自清在《經典常談》中說,周易八卦到現在還是我們大部分人的信仰。因此,在小二黑身上貼一塊洋化的標簽很不對路。孔夫子是農民所熟悉的,但儒家的東西是一套農業社會人間秩序的思想安排,其最高價值僅在于秩序本身,體現于讀書,升官,發財,多子多福的功利性流動中,科學,邏輯,藝術,愛情等等要素只依附于這一安排而沒有應得的地位。更要命的是,這套思想中缺少一種更偉大的精神,套不住暴力這頭野獸,反而要看暴力統治的眼色行事,一遇戰亂,便法力全無,其價值急劇縮水。如果中國文化不能為廣大民眾提供更為偉大的精神,這種文化的結構必然存在某種致命的缺陷;如果這種文化具有一種偉大的精神,就需要進行深度發掘,實現創造性轉化。禮失求諸于野,趙樹理一生把主要精力放到鄉村絕不是隨意的,小二黑父子一個傳承,兩種選擇的命運也就為我們提供了極為深刻的思想資源。僅從這個層面看,小二黑的文化擔當就十分了不起。
在《拿雙》一節,小二黑和小芹正在互訴來自家庭的壓力,四五個黑影突然出現,并大叫“拿下”“捉雙”,幾個民兵就要捆打。一對內心深處本來就充滿沖突的青年,突然面臨暴力襲擊,已完全陷入絕境,無論道德輿論,暴力的合法性,還是權力的合法性,力量的對比,雙方都不對等。但在這個當下,一個農民,面對暴力卻毫無懼色,小說行文到此節奏明顯加快,急促的跑步聲,兇狠的叫罵聲,身體的扭打聲,文中不著一字,但那種緊張,恐懼的氣氛卻躍然紙上。小二黑也火了,大喊:“拿,我不犯法。”
據我所知,在長達近百年的時間里,以至到1980年代初期,被人捉雙都能對一個人造成致命打擊,不管是婚姻自由還是愛情的正式規則多么冠冕堂皇,個人的精神力量都顯得極其脆弱,不堪一擊。小二黑在那種場合喊出“我不怕他”,簡直就是黃鐘大呂。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那種偉大的精神。這種精神,與其說來自于有關法的知識,不如說是來自于集體無意識,那種從人類原始時代就開始一點一滴,一層一層積累下來的精神本能,它能使人們在極端境遇中不假思索地這樣做或那樣做,而不會被眼下轟轟烈烈的風潮所改變。
故事到了這一步,小二黑已經可以名垂青史了。即便沒有后來的對簿公堂,平反昭雪,也足以永垂不朽。因為在那類暗夜里,他始終是孤獨的,特立獨行,自強不息,像海明威筆下那位漂在海上的老人,或者像舞干戚的刑天。
趙樹理早年辦過教育,知道文字下鄉的重要。但他筆下的主人公卻是土生野長的知識青年,僅以此看,小二黑的知識結構就不能忽略。
讀書識字在鄉下很重要,農民不僅尊重識字的文化人,而且對寫了字的紙也很敬重,絕不允許當手紙用的。拿土坷垃擦擦就行了,自然而環保。但讀書識字又是件很昂貴的事,一來得花很多錢,多數農民承擔不起,二來人生識字糊涂始,讀書人往往把自己弄得一頭霧水,再不想干簡單的事。朱自清說倉頡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人有了文字,會變機靈了,會爭著去做容易賺錢的事,辛辛苦苦去種地的便少了。如果讀書卻不做實事,不敢擔當,鄉下人是看不起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很是有定見。
二、民主選舉與農民的素質
在主人公小二黑出場之前,小說介紹了劉家村的領導班子。這個班子結構是這樣的:村長是縣里派來的;金旺、興旺兄弟分別是村政委員和武委員會主任;金旺老婆是婦救會主席;其他干部硬捏了幾個老頭子來充數;小二黑成了青抗先隊長,“是興旺看他小孩子漂亮好玩,隨便提一下名就通過了。”后來的事實表明,這個村民民主選舉出來的主要領導是一個犯下“五六十款”罪過的壞人。這種情況和近年來一些村級組織黑社會化的問題一模一樣。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小二黑結婚》中總結了三個原因:山里人本來膽小;誰也不愿意當干部;大家對他們兩個(金旺、興旺)雖是恨之入骨,可是誰也不敢說半句話,都恐怕扳不倒他們,自己吃虧(原書第四節)。近代有一種很主流的觀點,是說國民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嚴重的問題是改造農民。但農民是聰明和堅韌的,至少劉家村民們的選擇很明智,按原則暢所欲言,只能是負收益:(1)、提了意見,人家改了,但心里記恨住了;(2)、提了意見,人家鎮壓,認為你圖謀不軌;(3)、提了意見,人家欣然接受,自己也沾光,雙贏。但這種結果幾乎為零,幾千年的歷史上只有個把魏征。因而他們沉默地等待,一直等到“扳倒”的條件成熟,機會到來以后才站出來揭發批判。村民們水平低素質差,不懂政治民主倒也罷了,當年的精英們似乎也不怎么樣。1911年到1913年,即辛亥革命前后,全國一下出現了400多個政黨、社團,紛紛競選,參加議會。精英們政治積極性高漲得很,但經不住金錢、美女誘惑和殺頭的恐嚇,經常到八大胡同里吃花酒,北洋政府選出來的領導和興旺兄弟差不多。
辛亥革命至今100年了,相關理論著述浩如煙海,在政治主張和理論研究上,沒有一個黨派、沒有一個領袖不贊同民主,但一到操作層面,就出問題,不是被政治家利用,就是扭曲、變形。
民主政治的原理之一是具有一種“校正機制”,當領導或決策出了問題時就把之換掉,調整到英明正確的軌道上來。但小二黑結婚中對壞人的處理卻是通過“實質正義”來解決的,即通過“區長”的英明裁決,然后動員群眾揭發批判,“程序正義”的環節有缺失之嫌。這個過程是耐人尋味的。
三、“米爛了”與“信什么”
在三仙姑的下神生涯中,最“抵漏”的事情莫過于“米爛了”,一件事,一句話,就使她權威掃地,成為眾村民的笑柄。這說明一個真理,神人或偉人不能犯錯誤,一個錯誤,足以令眾人失去信仰。如果以中國今天信仰缺失的情況看,三仙姑的“米爛了”對劉家的村民是一次重大事件。再有個病有個災的,只能到外地請神神啦。
上世紀70年代,我在鄉下有個親戚,和三仙姑一樣是個神婆,在當地方圓幾十里很有名。下神的各種程序走完后,一定會給來人“神”下的一小包面面,據當地人講,真還挺靈的。我問過她,她保密,就是不說。我猜是些治感冒或鎮靜用的藥粉。鄉下人窮,有個病有個災的,全靠硬熬,多少有點藥物,療效便很顯著。神婆披上了神靈的光環,心理上也能給病人帶來一些慰藉。很有點打通中西古今的味道。
也有人不這樣看。阿成在談“藝術與催眠”時,說三仙姑的“米爛了”是不夠敬業。他說,“美國的精神衛生署在80年代研究過‘多重人格’者,發現他們的腦波隨人格的轉換而不一樣。巫婆神漢常常做‘靈魂附體’的事,說起來是做多重人格的轉換,你在證明那是真的時候,先要檢查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里寫小芹的娘是個巫婆,降神的同時還在擔心鍋里的‘米爛了’”,是不敬業。
巫婆神漢與廟堂性的文字同出一源,抑或更早,至少在距今7000年的仰韶文化時期,遠古的巫師已經在音樂、舞蹈中念念有詞了。三代以后,皇家貴族的占卜、祭祀從甲骨的裂紋中尋求神的旨意,巫婆神漢逐漸下放到了民間,只求地方性神靈保護。趙汀陽在研究上古時代的精神生活時,對此有一個解釋:向天或神的祈禱做法總會有時碰巧“成功”,按照概率本來就會有成功。盡管幾率不大,但足以鼓舞人心,因為一次靈驗足以給人深刻印象和巨大鼓舞,而多次失敗卻容易找到可以解釋推諉的原因——這也是迷信騙術似乎很靈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巫術祈禱是別無選擇的成功途徑(《壞世界研究》25)。這是個絕妙的解釋。常識中的生活沒有奇跡,但“別無選擇”卻又意味著奇跡面前人人平等,于是,中國人信什么、信仰是什么就成了一個彌久彌新的老問題。民間的信仰其實并不完全虛枉,門神、財神、灶王爺、土地、龍王、月老、山神、樹神、閻王小鬼兒以及天地君親師,中國人什么都信又不全信,看什么都有敬畏之心。這些神神各司其職,使中國人從生到死的各項事業都有專門的管理。費孝通的老師馬林諾夫斯基說,以社會學的觀點來看,在科學尚未成熟到控制各類險情的條件下,巫術和宗教屬于功能性的文化手段,與科學具有同樣的實用價值,與一般人的生活實踐密切相關。
但也有人認為中國是一個世俗化社會,缺乏嚴格意義上的宗教。黑格爾就從根本上不承認中國存在宗教。梁漱溟的問題就更為直接,他說中國人不如西方人那么現代,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西方那樣組織嚴密,等級分明的宗教制度,從教皇到主教,再到分布在各個鄉村的教堂。和現代化直接掛到了一起。
對事物的不同認識,導致對如何實現現代化的選擇也有所不同。粗粗劃分,大體上有兩類思路,一類強調科學、真理與迷信封建的對立,用“啟蒙”、“革命”的方式解決問題。在這個方向上,武裝革命、土地革命、婚姻革命、文化革命、制度革命,由于社會變化沒有終點,革命也就沒有終結,不斷革命的理論因此很有市場。另一類則試圖走一條“宗教復興”的道路。其中,又有三股力量很有代表性,康有為選擇建立孔教,孫中山先生選擇基督教,通過基督教救中國,蔣介石后來就皈依了基督教。章太炎則選擇了佛教。他們都對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產生了重大影響。
經過革命和復興,封建迷信被掃除得一干二凈。但奇跡在小說中還是發生了,三仙姑那一次不敬業,碰巧就是給興旺他爹下神。真是別無選擇的一次。那么,是不是“米爛了”遭報應也是一種神示?碰巧讓三仙姑不敬業?還是興旺自身有問題,來了個現世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這是鄉下人對公正最古老的理解和祈盼,報應的時間可能延遲到“來世”,或“現世”的某個時間段。明清小說中的報應,神奇之極,只是沒有抬高到“宗教”的地位。這也是個挺硬巴的現象,西方的現代化過程是去神、去宗教的世俗化過程;到了中國,卻要再重塑宗教的金身。
近代中國,各種思潮風云變幻,各領風騷三五年,但各種古今中外的“三仙姑”們依然十分活躍。港澳沿海的大城市,已經很現代了,但占卦算命燒高香的人群滾滾如潮,似乎有點“天行有為,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味道 。
1960年代,丹尼爾·貝爾就大講特講資本主義文化危機。1980年代,史學大師余英時說文化危機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另一位世界著名史學家許倬云最近說,他用了不少于10年的時間在討論信仰問題,但以他的觀察,對基督真神的信仰,對基督教神的負責任的人生態度,30年代還有,40年代打仗時還有,二戰以后,逐漸地由向錢看來代替向上帝看。他們發現的問題和劉家兩位神仙遇到的問題差不多。
四、“不宜栽種”與“三級兩跳”
二諸葛犯過的最大錯誤,就是以“不宜栽種”的書本知識指導當年的具體實踐。陰歷五月初三下雨,他初六才去播種,錯過了最好的墑情。我查了一下那幾年的老皇歷,沒有找到當年不宜栽種的原文。但查到1942年,1943年華北地區鬧過災荒,河南死了幾百萬人。這和小說里的情節大體一致,小二黑的童養媳就是河南逃荒上來的。
除了不宜栽種,二諸葛還有兩大問題,一是拿卦象進行預測,不同意兒子的自由戀愛。二是性格懦弱,膽小怕事,從不攻擊別人,還反對兒子當干部。有這三條,二諸葛就成了保守,迷信,落后的代表。以往的文學評論,多數都這么說。但換個角度,放到更廣闊,更長遠的歷史中看,或許還有新的發現。
二諸葛在小說里主要打了四卦,兒子的婚姻兩卦,不宜栽種一卦,最“兇”的一卦是看見“羅喉星”,“丑土的父母動出午火的官鬼”,無疑是倒運的預兆。從小說的情節看,這幾卦他都看錯了。但從當時的社會看,命運的確是“兇”。日寇入侵,殺人如麻,連年災荒,難民遍野,壞人當道,村民遭難,如此亂世,怎么不是大兇。不宜栽種的問題由此也可求新解。
春播之所以關鍵,在于土壤的墑情,墑情好,種子發芽出土好,苗齊苗壯,一年的收成就奠定了一大半。好年景耽誤了好墑,問題就不小,荒年就更嚴重。小說里說“有一年春天大旱,直到陰歷五月初三才下了四指雨”,那是很嚴重的災荒。1942年太行山區鬧災荒,群眾中已經產生了絕望情緒。邊區政府想了很多“救災度荒”的辦法才度過荒年。也就是說,如果天大旱,旱得如同史書所說,赤地千里,或如近年云南,湖南的大旱,根本種不下去,那么,早三天,晚三天播種都差不了多少。如果是這樣,這老頭兒就是發現了農業的邊際效應,簡直太精明了。
墑情的好壞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天象,主要看雨雪,冬天有雪,春天有雨,墑情自然好。太行山區十年九旱,春雨貴如油,搶墑下種就成了最為關鍵的一個環節。天象是老天爺管的,人類管不了。二是養地,主要是改善土壤的結構,有機質含量,土壤顆粒,氮磷鉀及微生物比重,都是土壤結構的重要元素。地好,才能長出好莊稼。土壤結構的好壞又與周邊環境有關,四周樹多,生物多樣,地平水淺,小氣候濕潤,土壤結構往往較好。三邊(村邊,路邊,屋邊)種樹,秋后整地,喂豬養牛,秸稈還田,興修水利,冬灌春澆,憋泡屎拉在自家地里,農民一年到頭的勞作,多是在保持和改善土壤結構。人勤地不懶,這類受苦的活兒人類自己能做。一年受苦,春天搶墑,我把這叫做天象與人勤的互緣。中國人精耕細作的傳統已有幾千年,一切文化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
五行八卦中包含了萬事萬物相生相克的思想,包含著人類對天象和大自然的敬畏,是一切環保主義的老祖宗。從科學思想史的層面看,人類的生產生活活動,都是不斷實驗,不斷證偽的過程。山區的農民就在田野里直接實驗,那些大大小小的山間盆地就是他們的實驗室。經過無數次試錯和證偽,成就了一套生產技術體系。所謂周制種谷,必雜五種,必備災害。有經驗的農民用一種藝術的態度進行耕耘,歷書,節令,卦象就是他們的實驗記錄和實踐經驗的科學總結。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就是這種生活方式的總綱。在這個意義上,特殊的地理環境也是一種文明的培養皿。
如果這套東西全不科學,全部推倒重來,用現代文明技術體系取而代之,也好。大棚,化肥,農藥,地膜,激素,按配方掐著點干,高產高效新品種,保墑的問題基本解決,天象不再當真,歷書基本無效,但土地壞了,污染了,清粼粼的水來沒有了。第一次全國環保普查的資料顯示,農村污染已超過城市和工業,土壤結構和生態結構處于持續惡化的狀態。幸好中國人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否則,不是“五月初四不宜栽種”,而是大片原野都不宜栽種啦。 現在,人們的認識又變了,污染的東西不吃啦,要吃天然,綠色,無公害的啦。轉了一圈兒又回來啦。
對中國文明的生活方式,一直有兩類認識,一類認作是國家被動挨打愚昧落后的根源。建設新文化,改造國民性,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成了一種時尚。但人類遺傳基因的研究表明,與30萬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相比,在30億對堿基胺中,只有1000個差別。這就是說,人類在生物學上的進化,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文化演化中,清朝的經濟總量曾居世界第一,并占有四分之三的份額。那時候的中國人就不愚昧了?因此,改變人的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都是些胡話。近代中國的落后挨打是政府的腐敗無能,說老百姓傻,是拉不下屎來怨茅房。在這種形勢下,二諸葛們就必然倒運。代表了落后的鄉村和保守的思想。與這種生活相對應的則是現代城市,正如上海世博會的主題,“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都市代表了現代科學技術文化與哲學,成為先進生產力的火車頭。但科學不能成為信仰,因為科學在本質上和思想一樣是存疑的,而信仰是不允許懷疑的。科學能夠改變人類的物質條件,改變社會結構,能夠提供關于世界的高效解釋,但不能確定《歷史的終結》,不能以進化的名義,以物竟天擇的名義一統天下。物竟天擇在進化論那里本來是沒有方向的,因而為人類的選擇提供了多種可能性,為人類的創造性生活提供了廣闊的時空。離開科學的本質,科學的雙刃劍就會反過來傷害人類。自羅馬俱樂部提出這個問題以來,類似的事件已經屢見不鮮了。
即便有可能通過更高的高科技來解決現有科技帶來的問題,那靈魂怎么解構,把人體擺到手術臺上,一刀一刀劃,千刀萬刀劃開了看,連基因都研究了,就是找不到魂兒。如果按這套方法解釋愛情,多巴胺,腦垂體,荷爾蒙,性激素,一路解下去,那愛情也就沒了。所謂日鑿一孔,七日而死。事實上,人類對自己的認識還不到百分之五。所以,羅素說,人類的認識是有限的。《易經》最后一卦是“未濟”,永遠沒有終結。和羅素的水平差不多。
另一類認識則喜歡文化中國,羅素說,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已經摸索了數千年,如果被全世界采納,肯定比今天的世界更祥和。他是1922年說這番話的,當時的歐洲戰亂不斷,此后沒幾年,又爆發了世界大戰。羅素是希望中國強大起來的,他和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認為科學落后是近代中國落后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他并不擔心科學在中國的發展,他說,“雖然中國文明中一向缺少科學,但并沒有仇視科學的成分,所以科學的傳播不像歐洲有教會的阻礙。”他是擔憂另外一種可能,“中國文明如果完全屈從于西方文明將是人類文明史的悲哀。”從這個層面看,二諸葛身上就顯示出一種精神,隱忍寬容,返求諸己,不管年輕人怎么譏諷,政府怎么批評,他都保持了那么一股勁,那么一股精神,從不攻擊鄉里,只罵自己的家人。知惡向善,十分不易。 1931年,賽珍珠的《大地》發表,評論家們將其與福克納同期出版的《我彌留之際》進行比較,他們認為,福克納筆下的密西西比農民,充滿辛酸怨恨,而《大地》中的中國農民堅忍不拔。這種生活態度感動了大蕭條中的美國人。
賽珍珠當年是得了諾貝爾獎的,如果他們看到二諸葛,還能發現堅韌中的幽默。
趙樹理是否看過《大地》,不是本文的重點。但他從北京,太原的大城市把自己下放到鄉村,做了許多實驗。始終在研究“鄉村如何使生活更美好”,僅從他的生活軌跡看,就給中國山區如何實現現代化提出了一個永恒的命題。
費孝通晚年曾對信息化寄予很大的希望,將中國的變化比喻為“三級兩跳”,先從農業社會跳入工業社會,再從工業社會跳入信息社會。在跳的時候帶上天人合一,中位育和,和而不同的思想。這當然是一個很值得期待的變化,農業是一種比較收益低的產業,但農業的緩慢發展可以給人提供一種安全穩定,千年平衡的文化土壤,與工業和科技的高速發展及其狂熱躁動相比映,農民的明則適度似乎是永恒的;城市和工業吸引著所有的能量,而鄉村卻哺育著恬靜美麗的田園牧歌和人類永遠斷不了的鄉愁。工業和科技是物質的,確定的和高速擴張的,鄉情卻是藝術的,混沌的和慢節奏的。但今天的世界格局和所謂文明的沖突表明,這三個社會是有矛盾的,發達國家代表了“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第三世界是落后的鄉村。中國的地理格局中,有一條著名的“璦琿—騰沖線”,西北半壁面積占十之六七,多為山區高原。近代以來,圍繞這條線,一種十分糾葛的自我撕裂始終在暗地里展開。抗戰前后變得十分劇烈。中國的城市化率即便達到百分之六十,還有6億農民,相當于兩個美國。三級兩跳很不容易。因此,跳到信息文明,享受工業和科技帶來的成果及財富,再在鄉下擁有一片農莊,便實現了現代化。可惜只有億萬分之一的人能實現,其他的人只好焦慮不安,四出尋找立命的所在。這個時候就看出二諸葛的了不起啦,他在戰亂時期,在被眾人譏笑的大形勢下,在兒子被抓的危機中,在老婆也不信的孤獨中,卻仍然研究卦象,十分了得。
真正的幽默藝術總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產生的。
五、“恩典恩典”與制度變遷
《小二黑結婚》的華彩樂段出現在“恩典恩典”一節中,一樁“捉雙”的冤案終于平反。由于區長的依法裁決,有情人終成眷屬。與此相對應的制度背景是新婚姻法大獲全勝。這是全篇唯一一處講法律的地方。其中有一段精彩的對話不可忽略。當區長說“女不過十五不能訂婚”時,二諸葛對曰:“女不過十五不能訂婚,那不過是官家規定,其實鄉間七八歲訂婚的多著哩。請區長恩典恩典就過去了……”“官家”是明清小說中常見的一個詞,用到這里,貼切得讓人竊喜。吳思最近給中國的社會起了一個詞叫官家主義,雖略顯夸張,卻也生動。
類似的故事,明清小說里其實很多,一見鐘情,幾段波折,最后是亂點鴛鴦或終成眷屬。真正去見官家的很少。反對包辦婚姻是近代以來的事。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魯迅,胡適都遇到了類似的問題。巴金,魯迅,曹禺,張競生,徐志摩等名人作家都寫了精彩的故事。革命嘛,要蕩滌一切污泥濁水,自然也包括舊的婚姻制度。與多數婚戀自由的故事相比,《小二黑結婚》有三個特點十分突出:1、與接受新教育的新青年們不同,小二黑的知識來自中國文化的源頭;而且殺過人。2、與新青年們一樣,小二黑和小芹都鄙視財富與門第,小芹旗幟鮮明地表示,不跟閻錫山的舊軍官。與新青年們不同的是,他們少了些風花雪月,多了些俠骨和擔當,整個愛情從下意識的好感到確定情感,所有的行動都來自感情自身,情感的目標也很清楚,就是婚姻。追求幸福的努力是純粹的目標自成,行動自成。沒有任何所謂的理性的嬌情及刻意的雕琢。渾然天成 。3、有了以上兩點作為前提條件,接下來才是制度,即新婚姻法。僅以小說的文本看,這一法律是維護小二黑的愛情權利的。
強調這種排序,是考慮到幸福的稀缺性和制度的正效應。二諸葛并不傻,不是不知道小芹好,但他沒錢,怕娶不回家。即使小芹不怕窮,三仙姑不干,還是鬧不成。婚姻法是正式制度,保護愛情。但制度約束硬不硬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硬約束,還有法不治眾的問題,所以,二諸葛選了一個次優決策,把兒媳正式娶進門便好。結婚生子,傳宗接代,這符合二諸葛的理想。也是大多數中國農民的想法。與二諸葛相比,小二黑的追求恰恰是稀缺的。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蓋以悲劇而告結束。古今中外有關愛情的定義,蓋以復雜而無法操控終身為標準。知難行也難。做一件愛情并不難,一輩子光做愛情不做非愛情卻是很難很難的。因此,追求一生的愛情,捍衛自己的權利,必須有極高尚的精神,極高明而赴死的擔當。
趙樹理是懂這一點的。他讀過魯迅,了解《傷逝》,了解《祥林嫂》,了解娜拉出走以后的問題,據二湖先生講,他能夠大段大段背誦外國名著,還酷愛數學。當把小二黑放到這些知識背景下時,就不再如謝泳所說,僅僅是有關反抗包辦婚姻的通俗小說,缺乏對人權的認識。而是大大上了一個層級,讓他的二黑經九九八十一難而得天道。如果神話傳說中的愛情故事代表了人間的向往,那小二黑的努力就是天道的踐行。誠如佛家所言,直往那邊去了,卻在這邊行履。
至于大團圓的結局,也遠非傳統小說的審美習慣可以解釋。1943年前后,中國的抗戰極為慘烈,舍身搏虎,死人無數。華北地區,頭年大旱,轉年蝗災,饑荒遍野,死人無數。這已經不是傳說中的地獄,也不是鐵屋子里的絕望,而是每時每刻面對死亡的恐懼。在這種條件下,小二黑活著還是死去,不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問題,而是一個必須活著的唯一。趙樹理即便寡聞,也不會不知道這句戲詞。因此,他讓小二黑活著,是他本人決心赴死的文化自覺。這樣的團圓,怎是言情小說可比,與張愛玲的《小團圓》放到一起,其擔當立見大小高低。
就在這樣一個真實世界,而不是理論假設中,小二黑走進了制度變遷的當下。
《小二黑結婚》這一歷史事件的博弈諸方分別有七個方面:小二黑與小芹;二諸葛代表的一種力量;三仙姑代表的力量;興旺、金旺代表的利益集團;村長;沉默的大多數;代表正義和法制的區長。不同的博弈方共同構成一個社會實體,支配其運行是兩個“規則”同時在起作用,一個是正式制度,即法律,另一個是非正式制度,即“當地的文化習俗”。這個狀態和諾貝爾獎獲得者諾斯關于“制度”的定義差不多。在諾斯看來,“制度”由非正式的約束(制裁、忌諱、習俗、傳統、制約準則)和正式的規則(章程、法律、財產持有權)組成。在錢穆先生那里,大致可分為“物質的與可見層面的特征”和“精神的與不可及層面的特征”。二者的概括在內容上大體一致。以這個定義看“恩典恩典”,就可以發現趙樹理在小說中提到了一個山區現代化過程的重大轉折,即正式制度如何在特定的文化土壤中發揮作用。按二諸葛的理解,鄉間七八歲訂婚是千百年來鄉土文化認可的鄉俗,官家規定讓讓步就過去了。但絕大多數經濟學家相信,制度是一個最重要的因素。諾斯說,制度構成了人們在政治、社會或經濟領域里交換的激勵。制度變遷決定了歷史中的社會演化方式,因而是理解歷史變遷的關鍵”。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非西方世界困惑的問題是,什么因素導致了某一制度的產生和演變?官家規定和文化傳統是不是注定就是矛盾的,在什么條件下,才能實現沖突最小化?
小說是以習俗服從了正式制度而得到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但就整個中國的現代轉型而言,情況卻并不樂觀。從晚清政府的洋務運動到憲政改良,百日維新,從民國的民選總統到孫中山二次革命,從五四運動激烈的反傳統到新中國的新文化,從改革開放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到權貴資本的蔓延,近代中國的每一次前進似乎都與巨大的自我撕裂和新舊對抗攜手同行,都與巨大的失敗和巨大的輝煌并進。依法治國自然是個尚未實現的理想。
諾斯在談到西方制度在南美的困境時,曾坦言制度與文化的關系問題并未得到解決。但他又有一個充滿向往的解釋,人們認可的信念決定了他們的選擇,而這些選擇反過來又構造了人類處境的變化,信念是構建經濟變遷過程之基礎的關鍵。那么,是什么樣的信念才能對文化的自我撕裂予以令人心安的彌合?
羅素1922年在寫《中國問題》時說,中國有三個前途,一個是世界列強聯合起來奴役中國,一個是日本占領中國,一個是中國人自己爭得自由。他的預見,被后來的發展一一證實。那時的中國人是有理想有信念的,后來不知怎么又糊涂了。美國的路,蘇聯的路,英日法德南斯拉夫新加坡,神農嘗百草般地學呀學,卻依然面臨著許多問題。
與以往不同的是,外出打工的農民越來越多了。全國9億農民,有2億多的人開始在山上山下游蕩,什么時候能在城里安定下來,沒人知道。讓他們回鄉下安定下來,卻再也不可能了。在這種狀態下,什么樣的信仰能給生活提供意義,賦予人們超越“此岸”的道德力量——半截身子在土里,另半截身子飄在沒有神話的天空。或許正是這種看上去盲目的力量,為中國社會的結構性突破帶來了多種新的可能。
六、真實與希望
1943年是個多事的年頭,庫爾斯克戰役德軍慘敗;中日常德戰役正浴血奮戰;非洲戰場盟軍大勝;中國遠征軍在南亞九死一生;蔣介石寫出了《中國之命運》;毛澤東當了主席并得到最后決定權且在前一年發表了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河南大災荒,死了幾百萬人;美國發生種族暴亂,軍隊出兵鎮壓;第三國際解散;張愛玲寫出了《傾城之戀》;伏契克獻出了生命和《絞刑架下的報告》;意大利投降;物理學家薛定諤發表了《生命是什么》,李約瑟在上海提出了著名的李約瑟問題,等等。與世界大戰同時展開的,則是各式各樣的主義,共產主義、虛無主義、克魯泡特金主義、民主主義、民族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納粹主義、三民主義、法西斯主義、馬克思列寧主義、新民主主義、無政府主義、實用主義、國防文學、大眾文化以及各種各樣的中西之爭,體用之辯,左右之分。
總之,歷史事件之重大,時局之動蕩,殺人如麻之規模巨大,派系之林立,思想之混亂,生命之渺小,前途之未卜,上世紀40年代都是人類歷史上最為銘心刻骨的一個時期。
與這些重大事件與重要思想相比,太行山區一個小村落里的命案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但這個人物命運的變化卻值得關注:一個是真實世界里的主人公岳冬至被人活活打死了,讓人看到了人性中陰暗兇殘的一面。據《趙樹理年譜》載,1943年4月,今左權縣橫嶺村,一個叫岳東至的進步青年,同本村一個叫智英祥的姑娘搞戀愛,那伙惡霸反對他,就把他殺了。趙參加了這個案件的調查和處理。一個是小說里的主人公小二黑,從被“捉雙”開始出現了歷史拐點。在此之前,整個事情都是在暗地里發生的。金旺、興旺對小芹的調戲,小二黑與童養媳的關系,與小芹的關系,都是暗的。老百姓有察覺、有議論、有看法也是背后說說,沒有公開。在暗地里,主人公的戀愛受到了包括父母在內的好人壞人的“一致”反對,主人公的命運線是向下滑的;小說里這樣描述,“鄰居們見是興旺兄弟捆人,也沒人敢給小二黑求情”。主人公的命運被人世間的冷漠打到了最低點。在此之后,主人公的命運成了公開的、任人評說的,一公開,形勢大變,小二黑逐漸由被動挨打轉向公開表達,命運線由此向上攀升,直至自由得到了政府撐腰,正義與輿論也倒向了主人公,待一對戀人結婚時,輿論認為“這是村里最好的一對兒”。不僅如此,事情公開以后,不僅是敵人一天天爛下去,好人一天天好起來,以前的反對派如三仙姑、二諸葛等人,觀點也變了,三仙姑描眉畫眼的行為也改了,長年擺的香案也撤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大家齊聲叫好。按西方經濟學的說法,叫多贏。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事情發生了根本轉變,是事情的公開程度變了,公開又使得公正原則得以實現?
這才是事情的關鍵。
事情沒公開,信息量很少,人們聽到的往往只有一個聲音或幾個聲音;事情一公開,各種聲音都出來了,人的判斷便有了選擇、有了權衡。所謂相信群眾,就是在信息溝通、交流比較充分的條件下,相信老百姓與生俱來的“公正心”——公正原則會發生作用。公正,是數千年間世界上所有文化都承認的普遍價值,也是所有兒童都能直接意識到的先驗原則(趙汀陽2011)。詩可以怨,不平而鳴。不公正,必然受到人類動物精神和社會理性的反抗。
這種公正原則是怎么散發出來的呢?小說中設計了四個場景,一個是二諸葛與大黑及老伴兒的公開對話,一個是三仙姑與二黑媽的公開叫罵,第三個場景是區長與二諸葛及二黑的對話,第四個是區長與三仙姑及小芹的對話。后兩個場景中已有聽眾在場。四個場景沒有放到一起,符合真實生活中的“庭前調查”,也符合文學創作的真實過程。如果將四個對話場景放到一個場合,那就是美國電影《十二怒漢》的場景,放到國會,那就是美國議員或臺灣議員吵成一鍋的場景。
在這個意義上,公正原則是永存的,是可以超越歷史和國別的。
人性沒有變,文化沒有變,國別沒有變,時代變了沒變不過是個“名可名,非常名”的問題,但事情的公開化程度變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公正原則真正發揮作用了,這就是真正的社會文明。
各種各樣的信息公開程度越高,社會文明程度也就越高。或許,這才是《小二黑結婚》中最為重要的思想,首先恢復人類本來的道德直覺,特別是公正的直覺,是重建中國知識體系的起點,也是解決各類社會問題及中國問題的起點。
如果把有關公正的直覺理解為一種精神本能,《小二黑結婚》文本內外的關系就能得到一種合理的解釋。文本內外,善惡報應都清楚。唯一的差別是,真實世界里,主人公死了。小說文本里,主人公活著,一個小山村的秩序重建和文化重建都有了一個新的開端。這樣一來,趙樹理的思想啟蒙就找到了一個很高的起點。這個起點是,超越文化上的中西,超越歷史演化上的新舊,超越一般意識形態上的左右。禮失求諸于野,在人民群眾中發掘活真理。更重要的是,鄉土中國的重建是需要一種精神的。沒有這樣一種精神,鄉村建設中的文化傳承,道德教育,婚姻自由,民主選舉等制度建設都很難取得實質性進展。而且,無論融入多少外國元素,這種精神都必須和本民族初創時期的精神是相通的。不通,則無所謂現代轉化。小二黑的死與活,則承載了這一創造性轉化的希望。
中國問題只能靠中國式思維來解決。這還用什么模型來分析剪裁嗎?
趙樹理當年是否這樣想,與如何解讀基本無關。因為好的作品總是通過創造性解讀來傳續的。但有兩個細節值得關注,一個與趙樹理的知識結構有關。他20歲開始寫東西,寫過小說,詩歌,文藝評論,調查報告,辦過雜志,積累了大量古今中外的知識。上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的小說是從翻譯開始慢慢過來的,趙樹理也曾用歐化的語言寫作,但農民不喜歡。中國小說更需要中國風格,中國氣象。由此,他自省自新,改弦更張,對語言使用下大功夫。他的寫作,第一遍打草稿,用文言文,第二遍描述加上地方話,第三遍再去掉多余的俚語,成稿。這種獨特的寫作習慣有可能使創作打通古今。從語言即思想的角度看,恰恰是這種獨特的語言風格,成就了他在各種思潮中“不和眾囂、獨具我見”的思想品格。另一個細節是,趙樹理讀書很多,經歷十分坎坷,參加過學生運動,當過教師,也曾被政府通緝,被壞人追殺,被迫逃亡,當過游方醫生,住過監獄,但一直苦苦尋求個人的出路和社會的出路。據二湖先生講,趙樹理對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思想十分推崇。這些經歷,有可能使他有別于坐在城里看鄉村的研究,更側重可踐行之道。1943年寫小二黑結婚時為38歲,思想已趨成熟。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傳到太行山區時,趙樹理曾表示,這正是他的觀點。這從一個側面反映,趙樹理對當年的“天下”大勢是經過自己的獨立思考的。在數千萬生靈涂炭,各種主義濁浪排天的時代,《小二黑結婚》的產生,或許正是趙樹理文化反思、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的表現。
60多年以后,當人們開始談文化自覺的時候,中國作為一個經濟大國正在和平崛起,但崛起的原因和遇到的問題卻與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判斷截然不同。2004年,哈佛大學世界經濟發展所前所長,也就是林毅夫、樊剛的老師寫了一篇文章提出:“中國經濟作為一種有待解釋的科學現象,對中國學者構成挑戰,而沒有對西方經濟學家構成挑戰,因為這不是他們的問題。”他對中國學者說“千萬不要學習你們的西方老師,他們要解釋的是西方穩定社會的經濟現象”。那么,中國學者要解決是什么問題呢?或者說,中國問題是個什么問題呢?是3000年來未有之大變局中的大問題,是中國未來走向的根本性問題(汪丁丁,2010)。這從曾國藩、張之洞開始就已經提出來的問題,已經激蕩了百年,現在仍在激辯之中。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舉辦了一個關于“中國問題”的研討會,張五常先生用他的合約理論解釋了高速增長的中國。他的比喻很有意思,他說中國像一個專家眼里不會跳高的運動員,姿勢拙劣,但能跳過世界紀錄。他說,這個人一定是做了一些很對的事。那是什么?這才是中國的問題。這讓人想起馬克思當年的一個比喻,他說希臘文明是一個健康的兒童。那么,其他文明如中國文明是不是一個畸形的兒童呢?3000年之大變局就是變回健康呢。或許,這才是趙樹理真正關注的問題。所謂的問題小說,內心沒有大問題,哪能提出這許多小問題。
從1840年的鴉片戰爭到1940年代的抗戰,近代中國的西學漸進及中西互動,已激蕩百年,現在又激蕩了兩個30年,一個古老的文明卻找不到精神的立身之地。
癥結在什么地方呢?一種觀點認為,在于中國沒有自己的知識體系(鄭永年,2011),在于我們的理論、話語都來自西方的譯語,因為沒有自己的話語體系,也就沒有自己的理論創新能力,或者用人家的理論來裁剪我們的實踐(瑪雅,黃平2008)。也就是說,近代以來的價值重造和理論指導都和西方對東方的重構有關。在這一點上,薩義德的表達更為見血,他在《東方主義》一書中批判了西方對東方的重構,并指出,如果非西方世界不能夠產生自己的知識,我們就總是在殖民主義知識的框架內觀察世界和我們自身,也就沒有進步。
趙樹理的眼光從一個小山村的兩個神仙開始,描述了經濟問題,民選問題,婚姻問題,民俗問題等諸種鄉村建設問題,再回到精神價值層面。因為有兩股力量對世界歷史具有最持久,最根本的作用,一股是經濟力量,一股是包括宗教在內的精神力量。其他都是短期的,波動的,表面的,隨機的毛刺兒。當各種毛刺兒亂作一團時,他回到了這個古國初創時期的文明,這才是小二黑父子文化傳承的根本原因。父子二人的前后變化,頗有簡易,變易的意思,二人的不同命運,則意味著對文明成長的獨特理解,面對暴政,父親是不合作或跪下說好話,兒子卻是站立的。平凡偉大集于一身。中國也是健康的兒童。這是趙樹理苦苦找到的中國精神。用一般專業的知識很難描述這種精神,他就選擇了小說。從神話,《易經》,《莊子》,《搜神記》,《聊齋》,《儒林外史》一路下來,中國精神是在小說里的。史學天才張蔭麟說,小說與歷史之同者,表現有感情,有生命,有神采之境界。趙樹理把這些都找到了。與歷史不同的是,真實世界里的岳東至死在黃土里,小二黑的靈魂卻緩緩放大,一點點地,慢慢地放大,升入廣闊的天空。這樣的精神價值,與文明初創時期的精神是相通的。正是基于這一點,小二黑成為文學史中的“這一個”,不是阿Q,不是祥子,不是潤土,是一個健康的兒童。
在這種討論中看《小二黑結婚》時,故事的當代意義就令人眼前一亮。多年以來,人們往往把小二黑的故事定位在通俗文藝上,定位在反對包辦婚姻上,這是很不夠的。小說通篇,沒有一句政治時尚,也沒有一句西化的概念,更沒有宏大敘事的邏輯框架背景,倒像一次考古,一鏟一鏟挖下去,一刷一刷清理,小心翼翼地把厚厚的黃土扒開,把下面的窯洞,土坯房,牲口圈及整個村落可親可信地呈現出來。又像人類社會學的田野調查,記錄了當年的風俗人情。與考古報告中的古聚落不同,趙樹理的鄉村是活的。經他的梳理,鄉土中國的山區便有了一種清晰可辨的秩序,積累著從原始聚落就聚合起來的一種精神。然后大道至簡,用中國人的語言描述出來。這讓我們在真實世界的黃土里,看到了希望。當年有人說梁啟超于“我國文字之中,辟無窮新世界”。趙樹理的文字不是廟堂性的,而是在百姓的口頭語當中辟無窮新世界。
注:
(1)、本文引用羅素的話均出自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中國問題》一書;
(2)、關于趙樹理先生的經歷,主要以董大中《趙樹理年譜》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