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是一篇值得深入研究的小說。這篇小說沒有曲折的情節,甚至主要人物沒有充分行動,但是,卻讓人覺得內容豐滿,動人心弦。究其原因,本文認為,這與海明威嫻熟地運用意識流、象征、聚焦敘事等藝術手法密不可分。
一.意識流手法
《乞力馬扎羅山的雪》的主體內容由對話與回憶構成。哈里的回憶并非是有目的的回想,而是意識的自然流動,一個接著一個舊日生活場景不斷浮現,這些場景之間似乎沒有什么邏輯聯系。時而在土耳其卡拉加奇的火車站,他正背著背包站在那里,看到了辛普倫—奧連特列車的前燈劃破了黑暗;時而在伐木人的屋子里,“他們睡在裝著山毛櫸樹葉的墊子上,這時那個逃兵跑進屋來,兩只腳在雪地里凍得鮮血直流。他說憲兵就在他后面緊緊追趕,于是他們給他穿上了羊毛襪子,并且纏住憲兵閑扯,直到雪花蓋沒了逃兵的足跡”;時而與奧地利人滑雪、打牌,時而以機槍掃射奧地利人;時而思索著眼前的情人,時而想起了第一個情婦,想起了風騷的亞美尼亞女郎,還有與英國炮手的斗毆;時而想起了巴黎廣場,“那里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路面上到處都是,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制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寒風凜冽中淌著鼻涕;汗臭和貧窮的氣味,‘業余者咖啡館’里的醉態,還有‘風笛’跳舞廳的妓女們”;最后,他想起了投彈軍官威廉遜的死,“那天晚上鉆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給一名德國巡邏兵扔過來的一枚手榴彈打中了,他尖聲叫著,央求大家把他打死”……這些場景之間不僅在內容上沒有什么邏輯聯系,甚至在時間上也不是前后相繼的,而是顛倒錯亂的,在空間上也是忽東忽西,隨意的。但是,我們并不能就此得出結論,《乞力馬扎羅山的雪》這篇小說中的回憶純然是意識的自然流動,海明威不曾刻意裁剪安排。稍加考察我們就會發現,哈里的回憶差不多涵蓋了哈里的一生,大致勾勒出了哈里的形象。進一步分析我們還會發現,哈里的回憶場景主要集中在戰爭與情愛兩個方面,通過這兩個方面生活場景的自然浮現,我們看到了一個血肉豐滿的哈里形象:他經歷過殘酷的戰爭與愛的失落,在金錢的誘惑下,貪圖安逸,喪失了創作才能,同時又鄙視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斷尋求生活的意義,最終卻在欲望中無以自拔。意識流手法真實地展現了哈立的內心世界:他的欲望、他的失落、他的憤怒……
《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不僅以意識流手法非常自然地回憶了哈里的外在生活,呈現了他的內心世界,而且以意識流手法寫出了哈里死亡前的幻想,點明了小說的主題。當死神的重壓從哈里的胸前消失時,他看到飛機在晨光中飛來了,他看得非常清楚,仿佛真的一樣:“兩個男仆跑出來用汽油點燃了火,堆上野草,這樣在平地兩端就冒起了兩股濃煙,晨風把濃煙吹向帳篷,飛機又繞了兩圈,這次是低飛了,接著往下滑翔,拉平,平穩地著陸了,老康普頓穿著寬大的便褲,上身穿一件花呢茄克,頭上戴著一頂棕色氈帽,朝著他走來……”飛機起飛了,接下來的描寫仿佛不是哈里死亡前的幻想,而是哈里真切的所見,他看到“山邊的那個帳篷現在顯得扁扁的,平原展開著,一簇簇的樹林,那片灌木叢也顯得扁扁的,那一條條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有一處新發現的水,這是他過去從來不知道的。斑馬,現在只看到它們那圓圓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象長手指頭那么大,它們越過平原時,仿佛是大頭的黑點在地上爬行,現在當飛機的影子向它們逼近時,都四散奔跑了,它們現在顯得更小了,動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馳了。……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過一道瀑布似的,接著他們穿出水簾,康普頓轉過頭來,咧嘴笑著,一面用手指著,于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象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么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的山巔。于是他明白,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這是一段多么細膩的描寫,如果沒有上下文,我們斷然看不出這是哈里死亡前的幻想,而以為是寫實的文字。從這段文字中,我們也足以領略海明威運用意識流手法的一個重要特色,即把意識的自然流動與簡潔而逼真的寫實結合起來,創造出如真似幻的獨特藝術效果來。本文認為,這段描寫哈里死亡前幻想的文字,還有一點值得特別注意。當哈里看到了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時,作者為什么說“于是他明白,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呢?我們固然可以說,看到了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哈里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了。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看到了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哈里理解了死亡的意義——以死亡的圣潔超脫無意義的欲望的生活。這一點,我們在下文再進一步論述。
二.象征手法
“象征意味著既是它所說的,同時也是超過它所說的”,使用象征手法可以使日常的生活素材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敘述了哈里的死亡,但是,哈里的死亡似乎并非僅僅是生命的終結,因為,哈里在死亡的剎那間明白,乞力馬扎羅雪山“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對于哈里來說,他死在乞力馬扎羅雪山,這不是偶然的,而是他一直渴望的。哈里為什么渴望死于人跡罕至的雪山呢?我們知道,在西方文化傳統中,高山一直是崇高、完美的象征,而乞力馬扎羅雪山更不是一般的山,當地土著稱之為“上帝的廟堂”,它象征著未被現代文明污染的原始與圣潔,是死亡的完美歸處。在哈里的記憶中,所謂現代文明就是戰爭、女人、酗酒與貧困,這樣的生活讓他覺得精神在沉淪,他看不到生命的自由與廣闊。哈里到過很多地方,土耳其、意大利、法國……但是,只有乞力馬扎羅雪山是現代文明所未及的,與現代文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雪山顯然不是生活的地方,而是死亡的歸處。只有死亡才能超越充滿物欲與爭斗的現代文明,通過死亡與雪山的象征意義,海明威讓我們看到了他對現代文明深刻而又悲觀的思考。
理解了這篇小說中死亡與雪山的象征意義,也就不難理解小說開篇為什么會著力描寫乞力馬扎羅山頂死亡的豹子了。豹子為什么會死于人跡罕至的雪山之頂呢?肯定不是為了尋找食物。我們知道,在西方文學中,豹子象征著欲望,如《神曲》中攔在但丁面前的那只豹子。豹子死于山頂是有意識尋找死亡之所,它象征著哈里的潛意識,意味著對為欲望所支配了的生命的厭倦,渴望以圣潔的死亡來超脫無意義的生活。
除了高山與死亡的豹子,小說中還有諸多有著象征意義的事物,如白雪、禿鷹等。在哈立的回憶中,很多事件都發生在雪地里,掩護逃兵,與奧地利人滑雪……雪既意味著圣潔,同時還意味著掩蓋,就像掩蓋了逃兵的足跡一樣,皚皚白雪也可以掩蓋人生的諸多丑陋。禿鷹則總是與死亡相伴,在小說中,它們一次次地出現,一次次逼近哈里,這暗示著哈里即將死亡,將要成為它們的事物。野生動物有著特殊的本能,能極其敏銳地預知某些事件,如地震、海嘯、死亡,而小說中的禿鷹,還有土狼,則象征著死神,一開始就宣告了哈里死亡的必然性。
總而言之,死亡、雪山、豹子、禿鷹的象征意義是小說的深度意涵,貫穿了小說的始終,使得這篇小說不同于敘述哈里之死的一個故事。
三.不斷變換敘事焦點
意識流與象征手法的嫻熟運用,使得《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成為一篇富有深度內涵的現代小說。作為一篇追求深度內涵的現代小說,在敘事手法上也不完全使用傳統的全知全能敘事,而是在全知全能敘事與聚焦敘事之間靈活轉換。采用聚焦敘事,敘述者往往由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取代,以小說中人物的眼睛與心靈進行感受、觀察與思考,而不像第三人稱敘述者那樣直接對讀者講話,也就是說,文本不是用作者的視角,而是用人物的視角,使讀者通過人物的眼光、心靈來看待小說中的其他人物與事件。
就小說總體而言,《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主要是第三人稱敘事,但是,在小說的主體部分,即敘述哈里的回憶與幻想時,海明威嚴格地限定著敘事視角,敘事完全聚焦于哈里本人,為了充分進入哈里內心深處,小說甚至多次將第三人稱變換為第二人稱、第一人稱。整篇小說總共18處用了第二人稱敘述,5處用了第一人稱敘述。在這篇小說中,第二人稱往往用于人物的自言自語,比如:“你呼出的氣真臭死了”,他對它說,“你這臭雜種。”這里的“你”指的是死神,“表現了死神已經離哈里很近了以及他對死神的厭惡。”通過第二人稱敘事,即人物的自言自語,讀者可以直接進入哈里的內心世界,真切地感受到哈里臨終前的思想意識:“你不讓自己思想,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這樣一副好內臟,因此你沒有那樣垮下來,他們大部分都垮下來了,而你卻沒有垮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說你要寫這些人,寫這些非常有錢的人;你說你實在并不屬于他們這一類,而只是他們那個國度里的一個間諜;你說你會離開這個國度,并且寫這個國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個熟悉這個國度的人來寫它。”哈里把寫作視為生命的意義所在,但又禁不住金錢社會的誘惑,就自我欺騙,把自己的沉淪、迷醉解釋為到金錢王國里尋找創作素材,通過臨終前這段獨白,我們聽到了哈里的自責,感受到了哈里直面自己的勇氣。
張分化,教師,現居江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