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在其代表作《白鹿原》的扉頁上引用了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憋@然,作者是以“民族秘史”的標準來構架作品的,而《白鹿原》這部反映上世紀五十年間渭北高原風云變幻的史詩性著作也不負所望地達到了作者的要求。《白鹿原》自出版以來一直都是主流評論家研究和批評的熱點,其中討論其“民族秘史”意義的也不少。但以往的研究往往有意無意地避免將小說中隱藏的“革命敘事”作為研究重點,或專論“文化”、“情感”而將革命作為背景,或僅從一兩個革命人物的角度泛泛而談,筆者認為這是不夠全面的。眾所周知,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就是一部中華民族的革命史、斗爭史,“水深土厚,民風淳樸”的白鹿原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革命斗爭的洪流中。這部“秘史”數十萬字的宏大篇幅是圍繞著革命的發展而鋪開的,“革命秘史”是“民族秘史”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對其進行宏觀的、系統的分析闡釋很有必要。
中國當代的革命敘事可追溯到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的革命歷史小說,但這些作品普遍存在著在政治功利的驅動下將革命神圣化、理想化的現象。以《白鹿原》為代表的新歷史小說不同于傳統革命歷史小說的宏大主題和單一敘事,而把視野放得更寬更廣,打破了單一的革命敘事而置入了作家的文化審視,因而展現的革命圖景不僅更加真實動人,也因文化視野的投現而令人深思。《白鹿原》這部“民族秘史”中的革命敘事不論是在人物和情節的塑造上,還是在對待革命的態度上,都具有反傳統、復雜化、多元化的特性,其中流露出的對革命的反思更是難能可貴。革命和文化在這部巨著中相激相蕩、互為映現,革命摧古拉朽地沖擊著傳統文化,傳統文化靜觀默察地審視著革命,革命和文化的這種互為映現的關系使《白鹿原》在切入“民族秘史”的同時,完成了對革命的藝術反思。對于經歷了一個世紀的革命來說,無論對革命的反思還是藝術地表現對革命的反思,對于今天的文學創作都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理論意義。而《白鹿原》中的革命敘事正因為浸透了文化的底蘊和人性的光輝才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下文將從革命與傳統文化、革命與人兩方面入手,集中揭示這部作品中表現的“革命反思”,探求“秘史”下的別一重意味。
一.革命與傳統文化
白鹿村是“以儒學觀念為主導,以封建宗法制為主體”的中國農業文明的縮影,在鹿兆鵬等革命者眼中被視為“最頑固的封建堡壘”。原上的宗族以血緣關系為紐帶,以儒家傳統、三綱五常為基礎形成,白嘉軒既是封建家族族長,也是鄉約族規的捍衛者。作者不遺余力地細致描寫他翻修祠堂、修補鄉約、率眾祈雨、懲戒族人的前因后果及具體過程,極力渲染宗族儀式的神圣莊嚴與族長的恪盡職守,目的就是將族長白嘉軒的德高望重、眾望所歸與革命中良莠不齊、走馬燈般的各類黨政機關形成鮮明對比,給人以“鐵打的族長,流水的地方官”之感。而宗族儀式的原始和繁瑣也增強了這部民間“秘史”的真實性。每當白鹿原經歷了一次天災或人禍,白嘉軒總是挺身而出,將族人聚集到祠堂中來,仿佛是要用強大的宗族力量將族人的心凝聚在一起。此舉雖然不一定能解決現實問題,但對安撫民眾、穩定人心卻有著莫大的作用。不論是殘暴舊軍閥楊排長、人面獸心的國民黨田福賢還是莽撞的農協頭領鹿黑娃,他們出于好意或惡意的舉措只給白鹿原帶來了災難和傷害,而宗族的力量卻能讓人們得到片刻心靈的安寧。白嘉軒對原上的斗爭并不感興趣,不論政治立場如何,只要是符合儒家道德觀的,他都持褒揚態度,即使對改過自新、回歸正統的土匪鹿黑娃也不例外;反之則一律貶斥。他最喜愛的女兒白靈投身國民革命,想用先進的革命理念“沖一沖他那封建腦瓜子”,他在勸導無效后也果斷將白靈逐出家門。白靈遇害那晚他坐立不安,冒險在黑天雪地里跑了半夜找朱先生解夢,可見他并非對女兒無情。但是,根植于他腦海中的傳統思想使他不能接受女兒參加革命的事實,他狠心逐出白靈的舉動向族人宣告了他對革命的態度。
然而,祠堂只能暫時掩蓋星星之火卻不能阻擋革命的燎原之勢,當駐扎在原上的保安團用大征丁大征捐的方式做最后的垂死掙扎時,白嘉軒看到原上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終于也發出了“無力回天”的悲嘆。他將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宣布“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尋孝武也甭尋我了”,這實際上是白嘉軒在世風日下、國將不國的困境下無奈地放棄了他捍衛一生的宗族權力。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說道:“當舊制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必定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歷史是悲劇性的。當舊制度作為現存的世界制度新生的世界進行斗爭的時候,舊制度犯的是世界歷史性的錯誤,而不是個人的錯誤。因而舊制度的滅亡也是悲劇性的?!卑准诬幨且粋€悲劇人物,他一生信奉“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的古訓,在處理家族事務上一絲不茍、事無巨細,以嚴格的族規來要求自己和族人。雖然鄉約的內容在今天看來有諸多封建古舊之處,但它作為一項約束族人行為的道德規范也曾起過積極的作用。當白嘉軒看到革命的洪流沖散了自己苦心經營的宗族紐帶,族規和鄉約再也無法約束族人時,內心的悲涼和無奈是不言而喻的。
封建宗族是儒家傳統文化的載體,傳統文化則是構建封建宗族的精神紐帶。所以,固若金湯的封建家族在革命的催生下分崩離析也就預兆了儒家傳統文化走向衰落。如果說白鹿原上美麗神秘的“白鹿精魂”是儒家傳統文化的象征,那么博學多才又富有傳奇色彩的關中大儒朱先生就是白鹿精神的化身。白嘉軒是一個嚴格執行族規鄉約的“凡人”,而制定族規鄉約的朱先生則是“圣人”。作者濃墨重彩地刻畫了朱先生這一人物,對其樂善好施、安貧樂道的品質和學富五車卻不問政事的清高大加贊賞,甚至將其鍍上了一層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的神圣色彩。無論是人品道德、膽識謀略還是運籌帷幄,他都堪稱完美。但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完人”卻與革命無緣甚至屢屢對立,這在革命歷史小說中是不可想象的。朱先生將白鹿原喻為國民黨、共產黨、土匪三家相爭的“鏊子”,并說出了“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不過是‘公婆之爭’”的驚人之語。他能篤定而準確地判斷“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卻留下了耐人尋味的一句“得了天下以后會怎樣,還得看”。
這些看似大逆不道、荒誕不經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孫中山和毛澤東都是能治國興邦的領袖人物,“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綱領也都是為了救國救民,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無論哪方得到天下都是蒼生百姓之幸。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理想是美好的而現實卻復雜殘酷,尤其是這樣偉大的民族理想、社會理想,即使是在革命勝利后也未必能實現。當革命的激情減退后,革命者們能否堅持以執著的信念為神圣理想而奮斗?朱先生目睹了這雞飛狗跳的世道與孫中山“三民主義”理想之間的差距,很自然的對不甚熟悉的共產主義也產生了幾分疑慮。革命所固有的血腥、暴力與根植于傳統文化中的寬容、中庸、隱忍等成分是相悖的。所以朱先生及其追隨者白嘉軒對革命始終抱有一種由不信任而導致的排斥態度,他們只能從延續了上千年的、以“仁義”為核心的儒家傳統和立身綱紀中找到精神慰藉。今天的人們已經明白,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下,革命已經是大勢所趨、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中國選擇了社會主義革命不是由某個人而是由整個歷史決定的。但我們也必須理性而清醒的認識到,革命不是一勞永逸的事,企圖通過暴風驟雨式的革命徹底解決社會問題是不現實的。在筆者看來,《白鹿原》中流露出的對傳統文化的尊崇和緬懷并沒有任何否定社會革命之意,任何人都無法割裂自己與傳統文化之間的血脈關系,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我們沒有必要糾纏于白嘉軒、朱先生等人身上殘余的“封建思想”,反而應該尊重他們對傳統文化的選擇和依附,并呼喚受到革命沖擊的優秀傳統文化的回歸。
二.革命與人
革命離不開“人”,如果說革命的主潮是“正史”,那革命中的每一個個體就構成了這部“秘史”。在那個形勢復雜、斗爭殘酷的特殊年代,無數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了革命的工具,但每個人的具體情況則大相徑庭。有的人并沒有相應的革命覺悟,甚至不能算是革命者,但其行為實際上已經推動了革命的發展;有的人熱血滿懷地投身革命,卻在命運的捉弄下成為革命的犧牲品;也有人雖然身處革命陣營,其所作所為卻是反革命的?!栋茁乖分械母锩宋锊辉偈钦癖垡缓艟蛻咴萍睦硐胗⑿?,而是一個個真實平凡、有血有肉的“人”。
鹿兆謙(黑娃)是革命者中最不尋常的一個,他從鬧農協開始踏上革命的道路,參加過共產黨武裝部隊,失敗后淪落為土匪,后招安進了國民黨保安團,在關鍵時刻起義投誠,促成了滋水縣的解放,而最終卻被同黨白孝文誣陷冤殺。他是全書唯一一個在國、共、匪三個利益集團都游刃有余的人,他幾經風浪都化險為夷,卻在革命勝利后死于同伙的黑槍,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黑娃與鹿兆鵬、鹿兆海之類的革命黨不同,他并沒有固定的革命信仰和政治傾向;他更與白孝文之類的投機分子也不同,他重義輕利、俠肝義膽。他雖然輾轉于不同的陣營,但讀者卻不認為他兩面三刀,反而多對他持同情態度,就是因為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從不負人”時頂天立地的豪氣。黑娃是一個天生的反抗者,他從小就畏懼白嘉軒“挺得太直”的腰,后又因為娶了田小娥而為祠堂所不容,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破壞力,是各個階層公認的“冷家伙”??梢哉f,他既有強烈的革命需求也有較高的革命能力,他的反抗和暴烈使他天然地靠攏革命。但遺憾的是他對革命沒有正確的認識,分不清國共革命性質的差別,他的革命舉動更多的是出于兄弟之義而缺乏理性的思考。在朱先生和傳統文化的熏染下,黑娃開始皈依仁學、“學為好人”,并出人意料地成為朱先生最后也是最好的弟子。被譽為“中國式人道主義者”的汪曾祺曾援用古訓“仁者為人”為古代的人道主義,“仁”即凝聚了儒家文化精華的仁愛和仁義。對于黑娃而言,不論是他的革命還是他的仁義,最后都使他成為革命的犧牲品。黑娃的悲劇就是對革命的人性質疑和人道追問。
另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悲劇來自白靈。白靈是《白鹿原》中除朱先生外唯一一個化身“白鹿精魂”的人,也是作者最為偏愛的女性角色。從她出生時啼叫的百靈鳥到她被害時出現在親人夢中的白鹿,從她讀書寫字的瀟灑聰慧到投身革命的堅定果敢,作者不吝溢美之詞,在白靈身上寄托了白鹿原上人們追求的種種美好品質:善良、美麗、純潔、堅韌、自尊自信等等。但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獨一無二奇女子卻屈死于根據地清黨肅反的屠殺中。自小說出版以來,白靈的悲劇讓無數讀者不解甚至不滿,她這只“百靈”理應奔向更寬廣光明的未來而不是掉入自我傾軋的黑洞。其實,作者對白靈命運的安排來源于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即白鹿原上一位名叫張景文的革命女性。當作者讀到共產黨員張景文在極左路線執行者發起的清黨運動中被懷疑為“特務”而活埋時,他頓時感到一種“捶拳吁嘆的失控”,作者的痛心遺憾比讀者讀到白靈被害時的心情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白靈這個白鹿原上新女性的形象也就應運而生了。魯迅曾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作者將本不該發生的悲劇藝術地再現了出來,是對革命中內部存在的問題的反思與詰問;而將悲劇的命運加在了白靈身上,無疑又加強了表達效果。在白靈心中,共產主義理想就是奶奶口中那只神奇的“白鹿”,其實品行高潔的白靈也是作者心中的“白鹿”。當這只象征著美好人性的“白鹿”掉進革命的“黑洞”時,讀者不得不對在革命中破碎的人性美而深思。
此外,《白鹿原》真實地反映了廣大民眾對革命的真實態度。白鹿村是中國大地上最普通、最典型的一個村子,絕大部分民眾對革命既不了解也不關注,他們寧可安分守己地困苦度日,也不愿“摻和”到去舊迎新革命中去。當軍閥殘部瘋狂征糧,農民不堪重負時,他們也只是通過傳雞毛信、拒絕交農的舉動來反抗,并沒有想過徹底推翻一個政權。其中鹿三是這次交農事件的中流砥柱,其不畏強權、敢于獻身的勇氣是白嘉軒都自嘆不如的。鹿三和大多數掙扎在貧困線上的農民一樣有革命需求,而且他在實際上已經充當了革命者的角色,但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堅持反對革命。他對主人白嘉軒忠心耿耿、感恩戴德,因為他并不認為以“仁義”待人持家的白嘉軒是壓迫者。反而在聽說兒子鹿黑娃鬧農協、砸鄉約碑文后暴跳如雷,甚至要揮刀相向。雖然農協在今天看來存在著偏激、不成熟、把問題簡單化等諸多問題,但它畢竟是貧苦農民自己的組織,與白嘉軒所在的地主階級有本質區別。鹿三身上體現了白鹿原上絕大部分普通農民的真實想法,即不了解并本能地排斥“革命”。更有甚者如白嘉軒,在大勢所趨、原上“暗里進共產黨的人多著哩”之時依然執迷不悟,不理解親戚的革命行為。作者真實地將原上百姓對革命的態度展現了出來,既贊揚了共產黨員白靈、鹿兆鵬的優秀品質,亦不回避國民黨軍官鹿兆??释麘饎偃毡臼諒秃由降膼蹏?,更從多方面表現了廣大群眾對革命的或畏懼、或灑脫、或不了解、或不關心的心理。這對于讀者正確認識革命的啟蒙作用是極有幫助的。在革命勝利之后,如何讓革命的精神真正深入人心依然是一個沒有結束的話題。作家并不以為革命不合理,但是當革命已經成為過去,而且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最重要的精神文化遺產時,也許從文化、人性的角度反思革命,能夠帶給人民更多的啟示。
文學永遠是一個向歷史和時代敞開的話語空間,而如何書寫革命歷史是一個眾說紛紜的文學話題。[4]在新的歷史時期,作家可以用新的歷史觀念和敘事方法來描寫在不同環境下革命所呈現出的不同樣態,包括對革命中所犯錯誤的反思、對革命終極意義的追問以及對革命理想的堅持等等。白鹿原上的革命既與二十世紀中國大地上的革命有一脈相承之處,也有其鮮明的地域特色,更融入了傳統文化的深厚底蘊和人性的閃耀光輝。它必然有落后、保守、不徹底的一面,但這也未嘗不是中國革命的真實寫照?!栋茁乖芳缺磉_了對儒家傳統的推崇和緬懷,也直言不諱地描寫了革命與“人”的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關系,其中流露出的反思意識是顯而易見的。作品站在歷史的高度,用藝術的手段抒寫革命給中國帶來的震動,并融入文化、家族、人性、情感等多重色彩,使這部“民族秘史”有了更深層的意味。《白鹿原》中體現的對革命歷史的理性思考、對革命經驗的辯證吸收和對歷史問題的全面反思對廣大讀者都有較強的指導意義。
吳茜,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