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只要是體制中人,無不對從上到下彌漫于整個社會中的會場文化感同身受,但卻鮮有人能像范小青這樣不僅輕輕松松地跳出了“會場”的八卦陣,而且自信地將“會場”拿來為我所用,將現實中“會場”對人的規訓巧妙地翻轉為人對“會場”的嘲弄,并在敘事的裂縫中有意凸顯出“會場”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那是永遠無法被規訓的人心,是人心深處對于親情、友情的珍重與渴望。
會場,它不是體制,卻和體制一樣僵硬固化;它不是機構,卻和機構一樣等級森嚴,作為體制和機構行使權力的一種途徑,它也為權力所滲透,并且成了社會規訓個體最常見或許也最重要的一種形式。小說有意忽略會議的目的和內容,重在會場的規格、會議的程式,一大群已經被規訓得面目模糊只剩下社會稱謂的“首長”、“老板”、“女同志”等表明一種順從的態度業已形成。貌似無形卻又無所不在的“會場”壓力通過聚焦于黃會有這個辦公室主任是最合適不過的,辦公室主任既是會議的實際操辦者,又是聯結方方面面的一個樞紐人物。從最初的韜光養晦到適時的出謀劃策,從心急火燎、四處奔波到大功告成、暫時放松,盡管每一步黃會有都費盡心思、拿捏分寸,但仍然免不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結果,遠山大酒店竟然背靠遠山公墓,二者實為一體。年關選擇這樣的會場難免有犯忌之嫌,首長怪罪下來那還了得?!澳且凰查g,黃會有感覺有什么東西‘嗖’了一下,知道是靈魂出竅了?!边@也是小說中最能見出會場權力對人構成威壓的一瞬間!黃會有因為未能成為他所希望的那種“順從的富有生產力的和訓練有素的勞動力”而幾近崩潰(路易斯·麥克尼《??隆罚?。出人意料的是首長卻因為父母就在遠山公墓而很喜歡“今天的會場”,這不符合會場邏輯的結果讓深諳會場文化的黃會有也“有些迷惑,似乎都不知道此時自己身在何處了”。這個偶然的巧合雖然使黃會有僥幸逃脫會場規則的懲罰,折射出的卻是“會場”如何規訓個體的嚴酷真相。在聰明老練的敘述者的引領之下,讀者不僅一窺“會場”之威力,而且也得以洞悉會場文化曲曲折折而又秘而不宣的種種細節:老板與辦公室主任之間微妙的上下級關系、作為其附屬物的酒桌文化、以及“動物園會場”中隱藏的當今社會的荒誕現實等等。
“在小說中,寫好的概念必須包括成功地安排你的讀者對一個虛構世界的看法。”(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對于小說作者而言,他不需要正面回答生活倫理問題,而是講述故事,用姿態、動作、關系等具體方式來回答。當年張天翼曾以一種漫畫式的夸張筆法塑造出會場上的不朽典型“華威先生”,其先入為主的諷刺態度引發當時文壇上“諷刺與暴露”的軒然大波;范小青卻在一種內斂的寫實之中執著追求敘述本身的張力與彈性,讓自己的倫理態度牢牢地伏帖于小說的敘述形式之中。猶如那座山有兩面一樣——正面是山水怡人、設施齊備的星級酒店,背面卻是陰森靜穆的偌大墓地,小說敘述結構上的玄機也正在于這種突兀的對比之中。小說的重頭戲似乎是在寫“會場”的無比重要與熱鬧,敘述者甚至對首長、老板、黃會有無不帶有一種體恤的同情,但是,這一切并不是敘述的目的,敘述的目的在于“會場”文化與人性真情的不期而遇,盡管二者在篇幅上不成比例,但就是那一點點真,卻猶如一束強烈的亮光驟然映照出“會場”這個龐然大物的虛假、空洞與程式化的可憎面目。上至老成持重的領導、下至初出茅廬的青年,在公墓面前,都能從被規訓的生活中暫時抽身,以親情、友情的溫暖眷顧一番日趨僵硬的人心。饒有趣味的是,作者對于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規訓的揭示一直追索到公墓管理處,沒有那特殊的“周見橙”,只有一個普通的“周建成”。一個死者的名字竟然也能顯現出規訓的本質:它要滌除任何個體創造的“特殊”,只留下服從于同一種標準的普通。在讀者幡然醒悟生活真相的同時也不得不由衷欽佩作者高超的洞察力與敘事藝術。
從會場到墓地,盡管生活中的規訓無孔不入,但這個伴隨著現代社會而產生的貌似威力無邊的幽靈也有其魔法不能盡情施展之地,這就是我們的人心。在每一個整齊劃一的“會場”之外,在每一副中規中矩的面孔之下,都依然潛藏著不能被規訓的另一面,依然涌動著那份對于真情真心的渴望。一山兩面,兩面總是同樣高度;同理,規訓的力量有多大,這份抗拒的力量也就有多大。惟其如此,人類也才有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襄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