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失去了創造力,在19世紀以前文學巨匠的映照之下,我們更加感到它們已經喪失了撼動人心的力量。
1.出版垃圾造就“大師”
我們今天的閱讀面臨的危機在哪里?主要是因為提供給我們的讀物太多,似乎到處都是可以讀的東西:報紙上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網絡上電視上,都是這些東西。如果把這類東西細細閱讀和傾聽的話,我們每天的時間不是被填滿,而是根本就不夠用。那些想節省時間的慎重一點的讀者,不過是要看一下出版社推薦的、報紙介紹的、名家力推的所謂杰作。但即使這樣,時間仍舊遠遠不夠用。
因為越是出版物多、出版垃圾多,“杰作”也就越多,不停地產生“大師”,不停地誕生“杰作”,實際上經過一段時間之后,往往都是一些糟粕。所以才要竭盡全力灌輸給我們,要我們相信。這是商業主義在作祟,重商主義時代無法杜絕虛假信息,這本來就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
就在這一次次的困惑面前,我們作為一個讀者,對這個時代的文學創造力產生了疑惑。這真的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學貧瘠的時代,國外有漢學家指責“中國文學是垃圾”,可是從大量翻譯過來的“大獎作品”來看,情況也差不多,甚至更加讓人失望。原來這種失望不是來自某個族群,而是世界性的悲劇。
當代文學失去了創造力,我們在19世紀以前文學巨匠的映照之下,更加感到它們已經喪失了撼動人心的力量。這絕不是某一個民族的窘況。
2.不能隨便稱呼“作家”
嚴格來講,“作家”這個概念不能隨便使用,若是記憶沒有錯誤的話,有數的人從來沒有在文章或公開場合說過自己是“作家”。將這兩個字作為職業稱謂的,最早是從港臺那邊傳過來的,一個人只要寫作,就說是一個“作家”。其實這種事是很難知道的,那是未來得出的判斷,或來自他人的判斷。如果一個打仗的人,人家問是干什么的,他自己能說“我是一個軍事家”?一個當官的能說“我是一個政治家”?一個從事科學研究的人能說“我是一個科學家”?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從小就受一種思想影響,被告知不要受資產階級觀念的影響,不要有太重的成名成家的思想——可見這也是很難的事。當然,在成長的道路上,渴望成名成家是很自然的,問題在于有人覺得當一個科學家很難,當一個政治家更難,當一個軍事家幾乎不可能,于是就想當一個“作家”,以為再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了。實際上當一個作家同樣難,甚至更難。
看看詞典上的詞條,可見“作家”不是作為一個職業概念來確立的,那得有高超的技藝,廣博的修養,杰出的成就。所以一個人動不動說自己是“作家”,未免太不謙虛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會越來越明白一個問題,即把閱讀的時間節省出來是非常重要的。對寫作者而言,沒有好的閱讀就沒有好的創作;對大眾讀者來說,沒有好的閱讀,也難得有一份高品質的生活。我們沒看到一個整天鉆在垃圾讀物中的人會有趣,會有較高的向往,會比較可信。
有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很重視對方閱讀什么。有沒有自己高質量的閱讀生活,很說明問題。缺少了低俗的閱讀,制造文字垃圾的人就無法沾沾自喜,整個的寫作、宣傳、出版所形成的垃圾食物鏈就會斷掉。不然,我們的社會將陷入非常可怕的精神處境,這與普遍的沮喪心理息息相關。有時候真的覺得生活沒有多少希望,看看報道,不少飯店都在使用“地溝油”,連很高級的飯店也在使用。
可是一些精神方面的“地溝油”,同樣也會被人津津有味地享用。
3.民族的傷痛
這些年交流漸多,東方和西方,南南北北,都有了觀察的機會。比如說閱讀:許多場合都能看到很多讀書的人。機場、車站、地鐵和飛機上,手不釋卷的人太多了。可是在國內就不是這樣,常常是一個很大的候車室里只有一兩個人在讀書,讀的可能還是通俗讀物。我們這兒更多的人在看電視,被一些低俗的娛樂逗得咧嘴大笑。有時來到大、中、專學校,閱讀情況也并沒有根本的改變。令人憂慮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正在遠離經典。
曾經遇到一個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人,而且主要是研究清代小說的,居然沒有讀過《紅樓夢》。他認為讀原著根本不需要,有那么多研究這本書的人,電視上也講它,“我已經知道得夠多了”。多么可怕,一個學人荒唐到如此地步,簡直讓人無話可說。一個中文系大四學生堅持說英國詩人葉芝是個女的,諸如此類。
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而且病入膏肓。在一個群體素質如此之低的環境里生活,必然要被野蠻所包圍,無論有多少物質財富,活得都不會有幸福感,不會有尊嚴。
這樣可怕的環境并非是十年八年間突然形成的,它由來已久,是漸變而成的。本來我們是一個知書達理的民族,所謂的詩書之國,擁有詩經和諸子散文,有李杜詩篇萬古傳。而今到了什么地步,大家有目共睹。能把這樣一個東方文明古國改造成今天的狀態,也非有毀壞的天才不懈地接續施工才行。野蠻的行為和習慣一旦成了普遍現象、變為一種約定俗成,那么災難也就不遠了。這樣的個體和群體無論到了哪里都會被人厭惡。其他地方的人不會歡迎這樣的人。這是真的,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們可以說這是發達地區對東方貧民的一種蔑視和歧視,會激起一個民族的倔強和血性——我們會仇視他們,在心里形成某種強大的反抗力。然而最悲慘的是,當這種貧民腰纏萬貫的時候,只會變得更加令人厭惡。錢不會讓粗鄙變得高貴。
我們身邊的優秀者非常之多,那么好的大學生,青春可愛的面孔,也有那么好的知識分子,淳樸的勞動者……可是當作為一個群體出現的時候,有時就會改變。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一群除了關心錢和權勢不再關心其他的人。這群人沒有信仰,不相信絕對真理,比較不愿意讀書,很喜歡看電視和上網——陌生的人會這樣概括我們的特征。這是我們的傷痛。
隨便到某個國家,我們也會發現全家中心擺放一個大電視機的,往往就是中國人。這是他全家生活的中心,電視領導著全部。而其他地方的人對電視遠沒有這樣的尊重和依賴,難得給它那么顯著的位置。他們對這種現代傳播工具抱著一種稍稍疏離的態度,因為它太吵,它用特別的娛樂方式將人引入浮躁不安,不如書籍更讓人安靜,帶來思索和想象的幸福。
有一次到一個漢學家去,吃過晚飯后兩口子就在屋里忙活,像是找什么東西——他們在找電視機。原來他們不記得它放在哪里了。后來終于找到了,一個很小的黑白電視。為什么要找?因為當天晚上要播放女主人在電視臺做的一個朗誦節目,他們想看一下。節目開始了,太太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裙,邊走邊朗誦一本詩集。兩口子看看客人,相視而笑。
14年前到美國去,前不久又去,到了同一座小城。有一個驚訝的發現,就是這兒一點都沒變,房子還是那樣,街道還是那樣。這里的景致沒有變,人的面孔也沒有變,空氣還是那么好,天空還是那么藍。這個小城叫康科德,里面住過兩個有意思的作家,一個叫愛默生,一個叫梭羅。
這么漂亮的一座小城,就像童話里的場景差不多。今天我們一些城市、一些區域實在也算漂亮,湖水幽美開闊,有好多涼亭,草地樹木茂盛,像夢想之地。但是冷靜下來想一想,有些國家和地區這樣的地方太多了,簡直遍地都是,或者比這里的景致還要好。就是說,那里的草更綠,樹更茂,水更清。我們可以在城市的某一處用力經營一片風景,可是全城的問題無法解決——天空很低,再加上煙霧,到處污染成這樣,局部的美景也就大打折扣了。
我們常常驚嘆自己置身之地的日新月異,驚嘆我們的改造力和建設力。可是因此也會暴土飛揚。我們幾乎安靜不下來,人民沒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社會轉型”,好像這有多么了不起,只是沒有問一句,我們這一兩百年里什么時候不在轉型?如果老是不停地折騰,除了戰亂就是其他運動和變革,人民就無法安居樂業。從局部看,一條街區拆了建建了拆,好像從來不曾周密計劃過。一條街道上,剛剛長成的樹木就被拉電線的工人砍掉了,因為電業部門和綠化部門各負專責。
可是康科德,在外地人眼里,它14年里沒有一點變化。它仍然那么干凈、濃綠,似乎很自豪地擁有著、持續著自己的歷史。
(摘自《南寧晚報》 本文作者:張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