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

　　王爽
　　1963年出生于吉林雙陽，曾在《解放軍報》《城市晚報》《小說月刊》《春風文藝》等報刊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百余篇，多次獲獎，已出版個人小說集《擦肩而過》。系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長春市文學社團協會副主席，《農民文學》常務副主編。
　　
　　我處在從未有過的焦慮不安的苦苦期盼之中。在那個漫長的冬季里，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凝固了。
　　 我所居住的小山村，鄉郵遞員每周只能來送兩次信件。于是，我每天下午都往返二十多里山路，去鄉里的郵政所查找一遍當天的信件。我急切地等待著從北京第三醫院發來的一封至關重要的信。
　　 上一封信還是十多天前收到的。信上說：“過幾天醫生就要給我做手術了。如果手術成功，我會盡早給你寫信的。”然而，十幾天過去了，他怎么樣了？做手術了嗎？手術效果怎么樣？身體恢復得怎么樣？
　　 模糊地記得長輩說過，對天祈禱可以挽救他人的生命。我知道這是迷信，可我還是沒話找話地跟姥姥閑聊，拐彎抹角地逗話，想了解得更詳細些。姥姥說：“要在星星出全了的晚上，面朝南，抬頭看天，然后跪地磕一個頭。這樣磕上100天，就能把你心里想的那個人的病磕沒。靈驗著呢！”
　　 迷信歸迷信，但我還是在背地里偷偷地按姥姥的說法做了。
　　 那是1981年的冬天，當時我17歲。
　　
　　 1979年，我憑著一米八的身高，謊報了年齡和學歷，湊熱鬧似的跟著一群高中畢業生去縣里參加中小學教師的招考，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榜上有名。
　　 兩年后，我的身高在不知不覺中達到一米九三。那時正趕上女排奪得了世界冠軍，這猶如給我打了一針興奮劑，我的心開始不安分起來，躍躍欲試想當一名專業籃球運動員。
　　 我得從基礎開始。于是我到縣體校，籃球教練告訴我，他們只在業余時間培訓中學生。我又到市體校，校長看我有身高，又喜歡從事體育運動，對我很同情。他說：“市體校是中專，我可以破格錄取你，即使畢業后沒什么發展，安置工作也不成問題。然而我們這畢竟不是專業隊，萬一受了傷或出現個意外什么的就不好辦了，不僅安置不了，連你現在的教師工作都沒了。”
　　 那時周圍有人說我好高騖遠，一個農家孩子能有個正式的教師工作，已經算出人頭地了。尤其那些年長的民辦教師對我更是羨慕得不得了。而我想，年輕人總該有個為之追求和奮斗的目標。
　　 怎么辦？
　　 靈感終于來了。我到供銷社買了厚厚的一本稿紙，29個信封和29枚郵票。除臺灣外，我給全國當時的29個省、市、自治區的體工隊分別寫了自薦信。
　　 在這以后我陸續收到幾封回信。有的委婉地說，暫時還沒有招新隊員的計劃；有的直接說，我的條件不符合他們要求的標準；也有讓我前去測試的，然而路途遙遠，工作又脫不開身……
　　 我的滿腔熱情真的就將化為泡影了嗎？
　　
　　 正當我處在苦惱之際，有一位籃球教練風塵仆仆來到了我的面前。他的到來使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心又快速地跳動起來。
　　 這位教練就是時任青海省男籃一隊的主教練——王鈞。
　　 王教練當時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正在北京第三醫院住院。他是趁手術之前的觀察期間，乘了一天一宿的火車來到長春，又在公共汽車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再徒步走了十幾里山路，找到我所在的學校，終于見到了我。
　　 我把王教練帶回家，細心的母親發現王教練的面容很疲憊，便問他是不是病了。王教練這才告訴我們他正在北京住院的事，我們全家無不為之感動。
　　 母親讓王教練趕緊躺到炕上休息一下。當王教練脫下鞋子時，我發現他潔白的襪子上沾滿了片片血跡。那一定是王教練走山路時腳上打出了血泡后又磨破了……
　　 我悄悄躲到一個角落抹著眼淚，心想可能是我的誠心感動了上蒼，所以會遇到這么好的教練千里迢迢來選才！
　　 后來我聽人說，他是那種非常惜才的人，絕不錯過或放過任何一個尋找籃球人才的機會！
　　 當天下午在學校的操場上，王教練對我進行了體能測試。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對我來說，被教練測試這是第一次，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怕我緊張，王教練說，不要介意，咱們隨便玩玩。由于他的安慰，我的心逐漸平靜下來。王教練大老遠帶病來選千里馬，這既是對我的負責，也是對事業的負責。王教練對事業的執著精神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測試的結果是不合格，我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根據王教練的具體指點，我把他要求的幾個籃球基本動作和體能測試一一做了一遍，累得我汗流浹背。心想，這哪是隨便玩玩呀？看來，夢有時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王教練說：“專業隊的訓練遠遠比這個運動量大，每一個隊員的成績都沾滿了汗水。”
　　 我說：“我能吃苦，也有這個思想準備。”
　　 看著對我測試的數據結果，王教練說：“和你信里所說的基本吻合。咱們青海屬于偏遠地區，招收隊員的標準相對低一些。從測試看，你的基本條件還可以，我會盡快通知你去青海集訓的！”
　　 我疾步走上前，緊緊地抱住王教練。一陣溫暖傳遍全身，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我激動得無語哽咽，只好用手輕輕地拍教練的背，以此傳遞感激之情。
　　 晚上，我和王教練住在西屋，睡前王教練在燈下給我列出詳盡的訓練內容，讓我在報到之前持之以恒地在家練習。
　　 躺在農家的火炕上，王教練鄭重地說：“如果我夜間犯病‘一覺睡過去’，明早會不會把你嚇著？”
　　 “肯定什么事都沒有。”我一語雙關。
　　 “如果真地‘睡’過去了，你就給青海省體工大隊發個電報，單位會派人來處理的。”
　　 “明天早晨我帶你去村里的果園逛逛，那里有好多種鳥，叫聲各異，空氣也好！” 我故意打岔。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后，還真地把頭伸到王教練枕邊，聽到教練均勻的呼吸，心里頓時安穩下來。
　　 吃過早飯，王教練說他是趁周末出來的，因為醫生還不知道他溜號了，所以必須趕明早回到北京的醫院。
　　 我把王教練送到長春火車站。火車即將啟動時，我們約定，在我接到報到通知之前，保持書信聯系。
　　 火車緩慢地離開這座城市，在揮手惜別之間，我的淚水沾滿睫毛，濕潤了心。
　　 于是，“盼信——看信——回信——再盼信”，這幾乎成了我那段日子生活的全部。
　　 王教練在做心臟手術之前的那一封信上說：“如果手術成功，我會盡早給你寫信的。如果我下不來手術臺，你就和青海省體工隊的xx聯系。我已經把你的情況介紹給他，他會通知你去集訓的！”
　　 讀到這里，我淚流滿面，心在顫抖，雙膝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在漫長的痛苦煎熬中，我終于等來了王教練手術成功的消息！
　　 王教練在信中說：“臨近手術時，醫院的專家學者對我的病情進行了細致會診，確診為甲亢導致的心率過速。經手術，現在身體恢復得很好，體重增加了十多斤。”
　　 不久我就接到了王教練通知我去青海集訓的電報。
　　 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對天祈禱的一幕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問我在干什么？是遇到什么難事了嗎？我索性便把原委都告訴了母親。母親打了個咳聲，問我磕完了多少，我說還差36個。母親說你放心走吧，剩下的我來替你磕。母親一邊往屋子里走一邊念叨：“那么好的人，上天能看得到的。”
　　
　　 這件事我一直埋藏在心，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把它講出來。盡管這是迷信而又有些愚蠢，但它安慰了我當時焦慮的心。
　　 春風得意馬蹄疾！三天后我便和王鈞教練在西寧市火車站見面了。
　　 當時王教練正處于手術后的恢復階段，時而需要接受復查和治療，球隊由辛黎明教練帶。我因基礎稍差暫時還不能隨隊訓練，王教練便放棄了病休和調養，單獨帶我訓練。
　　 一天早晨，王教練教我學五級跳，看我練了幾遍基本掌握了要領，便測量出一段距離讓我用五步拿下來。
　　 按照教練的提醒，我做了幾次努力，但每一次都是差那么一點點兒。
　　 王教練很生氣，說：“你看著！”
　　 我趕緊拉住王教練，誠慌誠恐地說：“教練，您的身體會扛不住的。”
　　 王教練坦然甩開我的手，然后活動幾下，噌、噌、噌，五大步跨過那段距離。
　　 要知道，教練可是比我矮十幾公分啊！
　　 我的臉火燒火燎的，像是被狠狠抽了幾記耳光。看到教練頭上的汗珠兒，我暗暗自責，心里難過極了！
　　 在去青海集訓之前，我只會右手低手上籃，而專業隊員則要求左右并進。我練了好長時間也不得要領，每當跨到籃下，總是感覺左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了。王教練便讓我站在那專門練習左手持球翻腕抖腕。這招兒真靈，等我再做低手上籃時果然奏效！
　　 王教練說：“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蠻干，要多動腦，找竅門。”
　　 還有一次，訓練的內容是交叉步突破上籃。我唯恐動作出錯，總是低著頭看腳下。教練提醒我幾次，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改不過來。結果挨了教練狠狠的一頓罵，又被罰仰頭看了一上午天棚。脖子那個累啊，眼睛直冒金花兒。
　　 后來我常常回憶當年和王教練在一起訓練時的情景，往事像一秒二十四個定格的畫面，映射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我非常留戀那段美好的人生經歷。
　　 都說青藏高原空氣稀薄，內地人到那里會不適應，而我并沒有什么缺氧的感覺，只是到了西寧以后一直鬧肚子。開始以為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用幾次消炎藥就會好的。然而十幾天過去了，仍然不見好轉，便去看醫生。醫生說這就是水土不服的癥狀，僅吃消炎藥不管用，得用中藥慢慢調理。
　　 于是王教練帶我到醫院開來中藥，又買了熬藥的砂鍋。我打算再買個電爐子用來熬藥，王教練不讓買，他說：“熬中藥得用慢火，電爐子火太急。再說你在宿舍里使用電爐子也不安全。”接著他又說：“熬藥的事你不用管了，每天早晚按時到我家去喝藥就行了。”
　　 王教練的家住在南門外體育場東側的小平房，晚上我去教練家喝藥，一進門滿屋子彌漫著難聞的中藥味。藥是王教練的岳母給熬的，老太太從山東來姑娘家串門，住了兩個多月，結果卻為我熬了兩個多月的藥。每天早晚各一次，兩個月就得登王教練家的門120次。我自己都煩了，但這一家人卻始終待我如親人，甚至每當做什么好吃的，都肯定會給我留一份。
　　 王教練的愛人對我更是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一旦發現我的衣服上破了或丟了紐扣，馬上幫我縫好釘上。她在單位里打聽到一個治鬧肚子的民間偏方，便給我買來了伏茶和紅糖。她時而還跟王教練說我有病體虛，訓練時不要讓我太累了。
　　 兩個月后，我的水土不服有了好轉，可是三個月的集訓期也轉眼就要結束了。說是集訓，其實就我一個人，據說能不能留下來還要再進行一次測試，而且測試不是教練說了算，得有關領導拍板。
　　 那天，來了十幾位大腹便便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搞籃球出身，只是看完我的測試就走了。記得有兩位當著我的面給了肯定，但后來我還是沒有通過。
　　 我流著淚告別了西寧市南門外體育場，告別了王教練和那一家熱心善良的好人。
　　 回家后繼續教學，但情緒一落千丈，常常夢見和王教練學打籃球。在這期間王教練曾幾次寫信安慰我，鼓勵我“行行出狀元，條條大路通羅馬”。
　　 每每讀著王教練的信件，我的思想就會活躍起來。在青海的時候，王教練曾不只一次地夸獎我的書信寫得好，表達能力強，說我總是把別人要用幾句話才能說清楚的，一語就中。
　　 我想這也許與我平常愛看書有關。生活來源于積累，上學時每當遇到好句子好短文，便愛不釋手，總要摘抄到一個個精裝的大筆記本里，作文從未低于過90分。但搞文學創作當作家我還從沒敢想過，僅僅初中文化水平的我，自己的半斤八兩自己是最清楚的。
　　 不過我還是在給王教練的信中寫了一句：“我的籃球夢破滅了，還有唯一的夢就是文學夢。只是基礎太差，我不敢奢望。”
　　 王教練馬上給我回信，說我有文學天賦，說我的文學功底并不薄，鼓勵我只要像熱愛籃球那樣去熱愛文學，就一定會有所成就。
　　 于是我試著幫助學生修改作文，然后推薦給一些青少年文學雜志，結果陸續被采用。市群眾藝術館的《希望搖籃》報設有《園丁園》欄目，相繼刊登了我的一些小稿，同時我還參加了《春風》雜志社舉辦的文學函授培訓班，尤其是和一些編輯、作家的交往，使我的視野更加開闊，見識更加豐富。僅在兩年時間里我就發表文學作品十余篇，并有獲獎。
　　 1990年，我因創作上有所成績加入了長春作家協會，因工作需要調入縣武裝部做政工干事。
　　 1993年，我出差到解放軍報社辦事，借此機會從北京飛到青海，專程去探望我的王教練。由于這些年忙于工作和寫作，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和王教練聯系了。
　　 昔日的體育場依舊，但東側的小平房已不在，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幾經周轉，我得知王教練已經調到省體委工作，家依然住在體育場附近的家屬樓。
　　 十幾年彈指一揮間。見到王教練，我激動得淚如泉涌，話都說不出來了。
　　 王教練說，幾天前看到電視里報道吉林省有一個養魚致富的專業戶，便想到了我，想起了過去那段時光。我說我們正在組織民兵開展扶貧致富的活動。當王教練得知我在寫作上取得的成績時，他的眼中跳動著火花，和我一樣激動，并鼓勵我要再接再厲。
　　 后來，王教練調往國家體育總局工作，我也從縣武裝部轉業到省城成為一名干警，我們都比以前更忙碌了。好在如今通訊發達便利，我們經常通電話，隨時都可互發短信。趕上進京出差時，我就去王教練家坐坐，教練總會先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勸導我少吸煙少飲酒，多注意鍛煉身體。
　　 人生難得一知己。當年在我追求籃球夢想卻又走投無路的關鍵時刻，是王鈞教練及時幫助我。盡管也沒能使我成為一名專業運動員，但他對事業的執著和忘我的奉獻精神卻一直鼓勵著我在其他領域里有所拓展。
　　 我常想，人活著，不能只滿足于對物欲的追求，而更應崇尚一種精神，一種無愧于自己良知而又高尚的人格魅力。我受益于王鈞教練，他的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我也始終努力讓自己成為王鈞教練這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