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或不真實的現實與夢境

　　連 載 之 九
　　任林舉 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優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曾經信奉“牢守田園”的中國農民，一改世代因襲的傳統，開始離棄土地，玩起了對土地的“轉身”。很多精壯勞力紛紛外出打工，只把土地留給老弱病殘和女人經營。盡管中國農民的素質和能力從總體上說，還無法適應現代工業化流程和政府辦事機構的用人需求，但為了生存或更好地生存，他們不得不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紛紛涌向城市。
　　 當然，走出去的結果也是千差萬別的。有一些農民因為離開了土地確實使自己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而更多的農民卻因為不具有走出去的條件和能力，走出去之后，反而使自己的生存狀態變得更加糟糕起來。但已經被現實封死了后路的中國農民，只能義無返顧地向前行進……
　　
　　 昨天的路
　　 以及今天的路
　　 已經重疊
　　 如重疊的時光
　　 迅速穿過
　　一棵樹與另一棵樹
　　 對望的視線
　　 在山的轉角處
　　 未來
　　露出它羞澀的尾鰭
　　一條前途未卜的魚
　　 從看不見的起點
　　 游向海
　　 無限的深遠
　　 ——詩《未來》
　　
　　 莊周一覺醒來時，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就在夢中。
　　 “那么，到底是剛才我變成了蝴蝶，還是現在蝴蝶變成了我呢？”他開始很認真地思考這一個問題。
　　 有人說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我卻認為這個問題與哲學無關。莊周只是一個愛做夢的人。因為他是神人，神人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夢與現實，可以讓兩者模糊互化，互為因果。所以，做夢對他有很多好處。如果他作為一只蝴蝶，正在被人類追捕，他就可以“醒來”，成為一個不被追捕的人；如果他作為一個人，正在忍受饑餓，他也可以向另一個方向“醒來”，成為一只不依賴糧食而在花粉和雨露間自由飛舞的蝴蝶。
　　 然而，對于一個凡人來說，卻永遠無法在夢與現實之間自由進出，更無法控制夢與現實的走向。
　　 徐二喜并不是一個喜歡做夢的人，因為他做的很多夢都是他不喜歡的，他做夢是因為他無法擺脫夢的糾纏。
　　 他從夢中醒來時，常常會很久很久地呆坐在那里，仿佛仍然在夢中。
　　 “我做了一個夢”，他說話時語氣里殘留著夢的氣息，“我夢見家丟了。”
　　 徐二喜說，在夢里，當他從地里干活兒回來時，就找不到自己家的門了。到處是木板條圍起來的籬笆墻，走過了一回又一回，就是沒有發現門在哪里。他在夢里找門時，感覺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那籬笆墻在走，在旋轉，就像一個輪子。后來，終于找到一個隱蔽得幾乎看不出來的門，那門又上了鎖。
　　 他心里好生奇怪，是誰把門鎖上的呢？記得離家的時候門是虛掩著的呀，可現在卻鎖著。會不會是走錯了呢？他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向院子里邊看，一切都很熟悉，似曾相識，但一切又都很陌生，恍如隔世。他心里清楚，從出去到現在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哪會有一輩子那么久呢？一定是自己累暈了，還是翻墻而入吧。當他正要跳墻時，一個胖胖的人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出來，擋在他面前。胖子說：“他們沒有告訴你嗎？這里已經不再是你的家了，你現在屬于八百里以外的那個大城市，這個村莊的人都走了，你趕快追去吧，晚了怕趕不上了。”
　　 二喜愣愣地在院門前轉了三圈兒。雖然此前他一心想成為城里人，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讓他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肩上的鋤應該怎么處理，因為他從15歲開始，就一直在肩上扛著一把鋤，現在要進城了，總不能帶著鋤吧。
　　 胖子笑呵呵地說：“都要進城了，這東西還要它做什么，干脆扔到那邊的溝里算了。”二喜心里十分不舍，這把鋤還是他爹過世前在縣城精心挑選的呢，經過這么多年的使用和打磨，已經十分得心應手了。那把鋤在二喜手里，就如同他伸長的手臂一樣，會靈巧無誤地在禾苗與雜草間穿行。有時，二喜就想，如果鋤草時困乏了，那鋤能不能自己在田壟間自動行走，把那些累人的雜草一一鏟除呢？回答是肯定不能的，因為那鋤怎么說也不是神鋤呵，但他經常這樣想時，那把鋤似乎就擁有了某種能力，只是還沒有顯現。
　　 不論如何，那把鋤是不能帶在身邊了。于是，二喜狠了狠心，扔下鋤，開始拼命地往前跑。他似乎遠遠地看到了車馬趟起的煙塵，但不管他怎么跑，都無法看見前面那些人的身影。
　　 他翻過了一道山，又翻過了一道山。
　　 沒完沒了的追趕和不著邊際的空曠，讓徐二喜心里漸漸地生出了惶恐。
　　 終于到了城市，他看見很多高樓大廈，但不知道怎么進到那些樓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他想找一個人問問他的家在哪里，可是開口說話時，卻好像沒有人能夠聽得懂，而對方說的那些話，他似乎也聽到過，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他想從人們的手勢和眼神里判斷出一些信息，卻始終徒勞無獲。
　　 終于，在一個空曠的廠房里，他遇到了一位貌似警察的人，他想管那人叫叔叔，因為很小的時候，當他感到無助時，他就會想到去找“警察叔叔”。可是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與任何一位警察面對面地說過話。他想，如果叫警察叔叔，那人肯定會認真地聽他說話。結果他真就叫了警察叔叔，但那人并沒有想象中的那種親切的表情，好在那人說的話他能聽懂。那人很清晰地告訴他：你找錯了地方，在這個城市里查不到你的住址……
　　 徐二喜醒來后，把這個奇怪的夢說給了本村最會解夢的劉榮，七十多歲的劉榮搖了搖頭，說，他也不知道這夢是什么意思，因為憑經驗，以前并沒有人做過這樣的夢；憑典籍，在《周公解夢》里也查不到這個夢的類型。
　　 其實，徐二喜的夢之所以難解，并不是因為他的夢有多么復雜，而是因為他的夢并不是真正的夢。他的夢是當下中國許許多多農民的現實，是這種現實的映射。這個夢，或許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才會應驗到徐二喜身上，但現在卻與徐二喜沒有多大的關聯。它只是通過一些朦朧的信息存入徐二喜的大腦，偶爾在潛意識里醒來，才成為一個支離破碎的夢。
　　 一顆流星，離開它的母體和正常軌道，墜入大氣，并不意味著地球上將發生什么大事，而在遙遠的宇宙里已經發生了一件大事，這顆流星只是那場大事件之后所流露出的一絲信息。如果徐二喜不去問解夢師，而是就這個夢去咨詢各級政府統計部門的官員，二喜可能很快便會清楚，他所謂的夢根本沒有什么神秘可言，也不需要費盡心思去破解，他夢里的那些事，正在其他地方或其他農民身上以不同的方式上演著，他只需要等待和確認。
　　
　　 稍有觀察和思考的人，一定早已經發現，目前在中國廣大的農村和城市，正進行著一次大規模的社會變革與整合。夢境與現實，身份與處境，志趣與理想，文化與文明等等，正在發生著一場劇烈的、大規模的位移與交錯。大量的農民工因為追求夢想或因為現實生活的逼迫，告別土地，流向城市，而一些被城里的噪聲、擁擠的生存空間和越來越激烈的生存競爭逼仄得無處躲避的城里人，卻把目光和觸角伸向了廣大農村。和多年以前很多農民夢想成為城里人一樣，如今，有許多城里人正在夢想著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夢想著成為生活在農村的人。很多人在鄉下蓋起了自己的房子；很多大資金投向農村的土地開發；很多企業經營者搖身一變成為土地或農機經營者。過去，有很多農村孩子費盡周折成為一名國家統招統分的大學生，從鄉村走向城鎮；如今，又有許多大學生因為無法在城里找到合適的工作，去應聘鄉官、村官，從城鎮走進了鄉村……
　　這正在顯現的未來的輪廓、未來的一切，重新生成的格局，已經在我們的視野里變得一天比一天清晰。
　　
　　破“繭”的隱痛
　　
　　 賈平凹先生曾經用滿懷同情的語氣說，農民是土里生出的草，挖出來，抖凈土，到哪里也不能活。
　　 然而，中國農民這棵草，不管怎樣都必須作出離開土地的選擇。不離開土地，他們就永遠走不出貧窮和落后；不離開土地，他們就無法獲得足夠的生存空間；不離開土地，他們終究還是一棵任燒任砍賤命的草；不離開土地，將來有一天不但自己“不能活”，而且還會拖累整個國家與他們一起“沉沒”。
　　 在中國農村，每一個農民都面臨著是否要“走出去”的選擇。走出去，對于很大一部分農民來說，已經不是選擇而是不可選擇。當下，可供他們選擇的似乎只剩下什么時候走出去，以怎樣的方式和姿態走出去。一棵草想要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不管是死是活，都必須鼓足勇氣把自己從土里拔出，只有不再是一棵草時，你才有可能成為別的。
　　 傳說中，有一種再生叫做涅槃或羽化。對于一個普通農民來說，并不一定明白涅槃或羽化是怎么回事，（事實上，困在繭里的蛹也不知道什么是羽化，怎樣去羽化），但卻懂得比較和選擇，在“不能活”與“坐以待斃”之間，他們憑著自己的直覺和某種“本能”，首先選擇了沖破那個“坐以待斃”的定局。
　　 于是，曾經信奉“牢守田園”的中國農民，一改世代因襲的傳統，開始離棄土地，玩起了對土地的“轉身”。很多精壯勞力紛紛外出打工，只把土地留給老弱病殘和女人經營。盡管中國農民的素質和能力從總體上說，還無法適應現代工業化流程和政府辦事機構的用人需求，但為了生存或更好地生存，他們不得不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紛紛涌向城市。
　　 當然，走出去的結果也是千差萬別的。有一些農民因為離開了土地確實使自己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而更多的農民卻因為不具有走出去的條件和能力，走出去之后，反而使自己的生存狀態變得更加糟糕起來。但已經被現實封死了后路的中國農民，只能義無反顧地向前行進，就像當年的逃荒和“闖關東”，盡管前途未卜，但為了不重新落入身后那已知的慘境，也只能選擇勇往直前。前方，最起碼還有一線希望和曙光，總比守著那點兒越來越近于枯竭的生存資源坐以待斃強得多。
　　 臨汾，古代的汾水之濱。
　　 自古，這里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地方。明洪武和永樂年間，為恢復中原經濟，推行大規模的“移民墾荒”政策，官府在洪洞廣濟寺設局駐員，從平陽、太原、汾州等地選“丁多田少及無田之家，分其丁以實北平。”據說每次移民搬遷前，都在洪洞大槐樹下集散，移民臨行前頻頻折槐為記，戀別故土，所以，至今在人們中仍流傳著“若問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的史話。
　　 我們在臨汾近郊古官道經過的辛建村，與村民們談當下的農業和他們的生活。題有“清挹”字樣的古鐘樓為我們遮住了正午的陽光。20米遠的對面就是這個村子的民居，一道道高達丈余的圍墻和一扇扇巨大的朱紅色大門，嚴嚴地把人們的視線擋在外邊。這樣的高墻深院，在遠一點的時候，應該是富貴人家。一切的榮辱與成敗都關在里邊，一切的歡樂與悲愁以及承載了這些人間常情的細節都成為了秘密，你甚至靠想象都無法逾越和穿透。“深院朱門”，這不正是中國傳統中的富貴意象嗎？如今，對于部分中國農村的村民來說，這已經不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夢想。但這樣的氣象和狀態，并不是依靠土地和糧食生產而達到的。正在和我們交談的老張，剛剛從城里回到家。據說，他在城里一家小區的物業打工，是做物業管理的，具體管理什么呢？我有一點沒有勇氣去問，那么大的年紀了，有很多的事情還是模糊一些的好。他對我透露，這個村里的那些大房子，都是出去打工的人在城里賺了錢回來蓋的，如果僅僅靠種糧食的話，恐怕永遠都蓋不成這樣的房子。
　　 在同一個村，向前走不到50米，我們見證了另外一個實例。
　　 年過80的孫氏老太太如今仍然住在一處古舊的房子里。據說，那房子是從清代就有的，到底有多少年了，沒有人說得清楚。房子里有一口缸，據老人的女兒介紹，那口缸在日本鬼子侵華時期曾經作為裝米的工具藏在那座房子的棚頂。我仔細地打量著那座房子，嚴嚴實實的木板棚，雖然已經發黑，但依然能夠看出當年的講究。光是板棚到房頂的距離就有差不多一米半左右。危急時大約能夠藏住很多的東西，包括人。但那已經毫無意義，時間會在不經意間瓦解掉人們的一切心機。因為它的主人并沒有能力帶著它或撇下它走入一個嶄新的時代，所以那房子給人的感覺，最終只剩下了陳舊和殘破，如一個沒有被時間洗去的歷史殘跡。
　　 孫氏老太太的兒子已經年近60了，大清早出去打工，到傍晚時還沒回來。因為他年紀大，沒有文化和技術，就只能去城里做一些搬運建筑垃圾的力氣活兒，為了多掙幾個辛苦錢，他必須每天延長等活兒和工作的時間。早晨臨出去時，他給老母親做的一碗面一直泡在鍋里，現在已經爛成了粥，沒辦法食用。從礦上來看望母親的女兒帶著自己的女兒和外孫趕到后，等了兩個多小時也不見哥哥回來，就只好自己親自動手，做飯，給老太太洗頭……盡管孫氏老太太母子二人和那些擁有大房的富戶比，日子顯得破敗與寒酸，但如果沒有孫老太太的兒子每日打零工掙回些零用錢，恐怕連這樣破敗的日子也過不上。
　　 在吉林省四平市的農村，我們采訪了在玉米田里鋤草的一對小夫妻。兩口人每人分到了2畝地，去掉購買種子化肥等生產成本，一年總共能剩4000元錢。如果男人只在家侍弄這4畝地，那么只能過上溫飽日子。但是他們選擇了農閑時男人外出打工，農忙時回家幫妻子侍弄農田的方式。男人外出打工如果運氣好的話，每年可賺到10000至15000元錢，這樣，小兩口兒每年的收入差不多能達到20000元左右，在農村，就基本是小康的水平了。外出打工，確實使一部分農民將剩余的精力和體力兌換成了用以提高生活水平的錢或生活物資。
　　 然而，并非每一個進城的農民工都能夠各得其所。有一些人的遭遇，用時下慣用的夸張語說，應該叫做“巨慘”。每一天，當我們隨便打開一張報紙或點開一個網站，幾乎都能夠看到他們的單薄的身影和發生在他們身上那些不幸的故事。什么欠薪、侵權、冷遇、歧視、盤剝、傷害等等都已經司空見慣，不再具有值得關注的新聞價值。最近網上又出了一個關于農民工的新鮮事，雖然并不夠莊嚴、沉重，卻可為那些平淡無奇的情節增添一點兒“新意”。
　　
　　 宜昌市五峰縣一個40多歲的農民工，在外省一家私營小煤窯礦井底下為煤礦老板挖了一年煤，付出的艱辛自不必提，一年來吃的是豬狗不如的伙食，干的是牛馬難及的苦力。年終結賬，礦老板算給他8000元錢的“年薪”。原本，對于來自偏僻鄉村的農民工，8000元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再加上這一年種地的收入，該過一個喜慶紅火的春節啦！礦里一個頭兒親手在礦井陰暗處把錢交給他，當他的面數了錢的張數，都是百元大鈔，并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小心謹慎，社會太亂，不要把錢放在外面，免得像電影《天下無賊》里的傻根兒一樣招來禍患。他遵囑當即牢牢縫在內褲里面。揣著一筆“巨款”，滿懷希望，心中暗喜，乘上了到宜昌的火車。一直到出了宜昌火車站，見有警察在往來巡視，他以為安全了，忍不住把他的“年薪”拿出來“欣賞”，不禁大吃一驚：那一沓鈔票，只有外面一張是人民幣，里面全部是冥鈔，那種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時候，用來寄托對已逝前人的追思的“冥鈔”。他頓時癱軟在地……
　　 實事求是地說，眾多農民工的種種經歷或際遇已經在中國社會的肌體上刻下了一道滲血的傷口。但正是因為這個群體的數量巨大，才化解、沖淡了這個傷口中的“鹽分”，使身在其中和身在其外的人們都沒有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哲人說，一份痛苦兩個人分擔，就減少了一半。那么，在這個傷口覆蓋下的農民工群體到底有多大呢？
　　 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2010年初透露，根據抽樣調查數據推算，2009年中國總的流動人口規模1.8億人左右，其中外出農民工1.49億人，這是一個推測的數據。最近，又有人透露，外出農民工總數已經達到2. 3億人。如果這個數字準確的話，那么在中國2.38億農戶中，平均每一個農民家庭就有一個人外出打工，并且，隨著我國人口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和力度加大，這個數字有可能還會迅速變大。
　　 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相互制約規律看，當下中國農業生產關系已經開始制約日趨先進的農業生產力的發展。我們的“小農”已經明顯支撐不起這么一個龐大的國體，無法適應先進技術和先進耕作方式的需求，無法適應突飛猛進的工業及商業化進程，更無法適應市場經濟和國際競爭的需要。我們多年來一直引以為自豪的農業生產模式已經到了必須變革的時刻，如果不馬上作出格局上的調整和資源以及生產方式的整合，我們的農民和農業可能即將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一只蠶，在繭里困到了一定的時候，就必須破繭而出，就算破繭而出會遭遇再多的痛苦和危險，這一步也得堅決地邁出去。羽化，也許是絕處逢生的唯一渠道。
　　
　　土地的新主人
　　
　　 當越來越多的農民紛紛主動或被動地離開土地的時候，我們一時還不知道如何來命名他們的行為，或者可以輕松一點兒，叫做“勝利大逃亡”吧！我們不知道應該把他們的狀態看作一種失落還是一種解脫，所以也不知道應該為他們感到慶幸，還是悲哀。
　　 這是一件很難說清的事情。我們說不清，其他人也說不清，有時連農民自己也說不清。因為誰都無法說清，所以這一切便成了一種誰都左右不了的無可奈何。
　　 農業上的事情，看起來就如大海里的事情。
　　從農業所出的糧食，滋養著世世代代的人類，就像海里的水，世世代代滋養著魚類和水族。當我們因為離農業太近而想不清農業的時候，不妨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和一種超然的態度去想一想大海里的事情。
　　 也許并沒有什么必要將一切從頭說起。過去我們很少去花時間思考農業和糧食，那并不是我們的過錯，因為很多的時候我們沒有必要去思考。這就如處于常態下的水族經常會忘記或不在意水的存在，就如陸地上的動物們會忘記和不在意空氣的存在一樣，因為水和空氣與依賴它們而存在的眾生親密得如同一體，形影相隨，從來沒有須臾的分離。也就是說，在水族的理念里，水是不會消失的；在陸地動物的理念里，空氣也是不會消失的。
　　 然而，世界上的任何一種東西都不是永恒的，一切都有消失的可能。
　　 起初，海是風平浪靜的。本來海上是否有風浪，從根本上并不會威脅到水族的生存，所以水族們都不把目光盯住水，更沒有誰想通過對海水的控制而控制其他水族或刻意弄潮炫耀自己的能量。偶爾的潮漲潮落，總是無法烘托出海的生動、萬象和繁榮。或許，以人的理念衡量，這也算是一種缺憾，因為人和其他動物不同，人在天堂里吃過開啟眼目的智慧果，人永遠都不會安分和平靜。
　　 那時，海的主人是那些溫和而能力稍差的龜類。由溫和柔弱者執掌圭臬的時代，是自然無為的時代，掌控或不掌控都不會讓靠水而生的水族們想到因為斷水而引起的生命安全問題。然而，大海，以人類的理解，就是應該有風有浪的，就是應該起伏波動的，那才叫有活力。大海，那么重要的事物，像空氣一樣，也不應該被長久地忽視，更不應該由堪稱弱者的龜類掌控，它的掌控權應該歸屬于有能力呼風喚雨和執掌生殺的強大種群，比如說龍族。也只有這樣，才能夠使各個水域重現生機；才能夠賦予海更強、更大的能量；才能夠有效地抵御外來的侵擾和危險。如今的海，已然不再是一片和平的海了，而是“民攻打民，國攻打國”的混亂戰場。真正的弱肉強食時代已經到來，所以無能而又無力的龜類，理應退出大海的政治舞臺，為了海的安全也為了他們自身的安全。
　　 這片已經變得越來越兇險的海上，只能是少數強者的舞臺。讓強大者擔負起與強大相稱的職責，讓弱小者擺脫力不從心的苦苦支撐，是所有選擇中最合理、最人性、最必然的選擇。雖然新的權力體系的轉移和交接將以痛苦的方式完成，最后以擠兌和逼仄的方式讓那些占據著重要而又兇險位置的弱者離開他們早已習慣并有一點熱愛的生存、生活方式，背井離鄉，流落到一個陌生的領域，但事實上卻讓他們在極不情愿的撤離中逃避了一場劫難。這樣的選擇既順應了強者的意愿，實際上，也符合弱者的需求。如果說現實是殘酷的，那么無視現實，一意孤行或執迷不悟，造成的結果將更加殘酷。
　　 當我們把大海里的道理平移到不得不面對的農業領域，便會發現幾千年中國糧食生產史，原來一直有一個重要的誤會，那就是讓最難以擔當重任的農民過長過久地擔當了養活這個泱泱大國的重任。或許，中國幾千年的糧食生產史已經到了必須重新審視、重新書寫的時候了，讓本來屬于弱勢群體的農民世代肩負著如此重任，而又從來不真正對他們懷有感恩之心，不盡感恩之義的歷史應該結束了。
　　 當依靠土地生存的農民離開土地，當鄉下人紛紛變成局促的城里人，當部分沒有出路的貧苦人依然會那樣貧苦而沒有出路，我們應該投以怎樣的情感呢？和他們一起滿懷深情地回憶過去，還是充滿迷茫地展望未來？也許我們唯一正確的反應，還是面對現實，因為只有現實能夠給我們提供可行之路。
　　 然而，那個輪廓不清的未來很快就會成為與我們對面而坐的現實。就在我們心思仍然惶惑著在當下踟躕留連之時，我們那不由自主的腳已經有一只邁進了未來的門檻。
　　 “海上”就要起風浪了。
　　 擁有10公頃玉米田的楊金河，在犁完最后一壟田地的時候，在田頭的草埂上熄了他的手扶拖拉機。那時天色尚早，他并不忙于趕回兩公里以外的家中。
　　 溫潤而又清爽的風，夾著新翻起的泥土氣息，輕拂過楊金河的臉，他微微地瞇起了眼睛。這是一份從心里升起來的愜意，在楊金河心里，比愛情還令人陶醉。他展目回頭望了望那一片黑油油的土地，感覺那土地像黑色的油脂緩緩流動起來，一直向目力所及的遠方擴展開來，很短的時間里，他的視野、他的疆域已經擴大了幾十倍。恍惚間，他的土地差不多已經由原來的10公頃變成了50公頃、100公頃、200公頃或更多，更多，多到他自己都不敢往下想，他突然打了一個冷戰。
　　
　　 當他從這個近于白日夢的狂想里回轉過來時，他覺得渾身乏力，疲軟得立不起身子，又渺小得如地頭的一棵雜草。他知道，如果他的10公頃土地真的變成了200公頃或300公頃，那地就不一定是他的了，因為那么多的土地，用他現在的心去丈量，就顯得太廣大了，廣大得他那顆脆弱的心無法承受。人心不能不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嘛。人所能擁有的財富，并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財富也知道走熟路，一般情況，它是不愿意光顧那些貧窮的陌生人的。如果將來有一天，眼前這大片土地真連成了一片，這土地的主人就一定會換成別人。到那時，別說10公頃，恐怕連一壟也保不住了。
　　 夢幻和現實從來都有著很大的區別，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農民，楊金河并不確切地知道將來的事情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但卻朦朧地知道，事情變化后或保持不變的結果。如果，將來土地面積擴大了，中國農業也能像美國農業一樣現代化的時候；如果，將來種田的人得到了社會的普遍尊重和承認，土地的出產不再受到不應有的歧視，變得和其他商品一樣有利可圖，或者比其他商品都金貴和受尊重，那時候，擁有土地的人，一定不是現在的農民，也一定不是他楊金河，而是最終擁有現在的土地的另一些人。到那時，收入微薄的農民仍然會和現在一樣收入微薄。
　　 當楊金河坐在田頭閑遣幽思時，土地未來的新主人們早已經開始了他們由遠而近的布局和由緩而疾的行動。
　　 首先，看好中國農業的是那些擁有大量資金的外國投資機構以及外國企業。早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的1980年，就有外資企業陸續進入中國的農業領域，但那些試探性的投資數量較少，并且主要集中于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主要有廣東省光明農場的養豬、廣西南寧的菠蘿種植、海南澄邁的油棕種植以及天津濱海養蝦等項目。20世紀80年代的10年間，農業外商投資項目不到2000個，協議金額約10億美元。進入上世紀90年代，外商對中國農業的投資開始加大幅度。“八五”期間，共有外商投資項目7101個，投入資金58.8億美元，比“七五”期間增長了25.8億美元。新世紀以來，2002年開始，外資投向農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到2002年底，外商對農業直接投資約220億美元，項目數累計約有15000多項。從投資特點看，出現了項目規模擴大、投資來源多元化的發展趨勢，投資領域由初期單一創辦農產品加工企業發展到創辦生產基地、農產品加工企業、區域性的農業綜合開發、水利灌溉、土壤改良、糧食流通及基礎設施、農村政策調整、農村改革、農村金融事業、農業教育科研及農業支持服務體系等十多個領域，投資方式則從原來的由國際機構、經濟組織間接投資，轉變為跨國公司直接對農業進行投資。
　　 我們心里非常清楚，外商直接投資帶來的諸多危險和危害，比如造成農產品品牌等無形資產的流失，國內農產品價格被控制，致使國內農業企業的全球綜合競爭力降低；比如農業的結構性、階段性失業問題進一步突出；比如轉嫁污染、因資源過度和不合理開發而造成生態環境的破壞；比如大量農業和生物資源被掠奪、占有等等，但我們長期“缺血”的農業，卻讓我們的行為顯現出某種程度的迫不及待和不顧一切。用我們自己的話說：“新的發展形勢為我們的農業吸引和利用外資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用外商的話說：“為我們順利進入中國的農業領域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最近幾年，外資對中國農業投資的熱潮愈加高漲，勢頭不亞于舊金山淘金。不僅美國的資金大舉進入，日本、韓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荷蘭、瑞典、丹麥、比利時等國家的資金和企業也紛紛進入，不僅嘉吉、孟山都、先正達、先鋒良種等老牌兒跨國農業公司在中國調整了戰略，完善了布局，就連諸多非農資本也在大舉進入農業領域。華爾街大投行高盛已成功投資我國肉類加工企業，并以延伸產業鏈條的方式一點點向我國農業的中心層滲透推進。
　　 雖然在敏感性和戰略性上，中國企業難以與外國企業相比，但很多國內企業也在近些年的市場經濟中得到了鍛煉，其跟進水平和能力在逐年提升。他們一改前些年對中國農業漠視、躲避或觀望的態度，開始跟隨著國外資金的流動方向，將大量資金投向農業。很多些非農企業開始把他們趨利的手伸向農業。房地產和鋼鐵大亨郭廣昌的復星集團啟動1.6億元資金戰略投資江西國鴻，進入養殖業；互聯網企業家丁磊宣布投資建設養豬場；原本從事掌上電腦銷售代理的吳子申，則在內蒙古創建永業集團，進入動植物營養品的制造、銷售，并開始了更具革命性的農業科技服務和城鄉農業產業鏈整合的商業模式創新。
　　 國家新一輪土地流轉和土地整理政策實施后，為私企和個人投資者進駐農業提供了門檻較低的便利通道。在吉林省西部土地整理項目中，很多來自于城鎮的個人手持現金排隊爭購新開荒土地的承包使用權，在實行大面積土地整理的各鄉鎮政府的預訂名單中，有很多預定100公頃以上土地的大戶在掛名，等待著當地農民放棄新開荒土地的承包權。個別“胃口”大的個人投資者，甚至與政府商談，打算一次簽訂3000公頃的土地承包合同。
　　 在這次土地競包中，張群間接托了3個人才找到家鄉某市的一個鄉的書記，訂下200公頃水田。張群是第一批參加高考，從農村出來的知識分子，盡管他已經在政府機關里工作了近30年，看上去形象、思維以及生活觀念都與“土生土長”的那個“土”沒有一點兒關系了，但這些年他心里一直藏著一個當地主的夢想，因為在離開故鄉之前，他的父輩們把這個世代傳承的夢想刻印到他的心里。以至于這些年什么農村的印記都沒有了，只有這個靈魂上的印記仍然清晰。當他聽到家鄉的土地整理政策后，毫不遲疑地拿出全部積蓄，瞄準了即將成為現實的夢想。因為家庭里的這一決策，妻子原來想換一處大房子的心愿只能就此擱淺，看著他不容置疑的表情，小聲地說了一句：“骨子里的農民”。但張群自己卻不這樣認為，他認為自己所做的是一項最時尚、最前衛的投資。因為這個預訂據說是十分不把握的，只有當地農民確實放棄承包，而剩下的土地還要在所有的預訂者中排隊，排到的人才有可能包到土地，所以這個夢想其實離真正實現還有很遠的距離。盡管如此，提起這件事張群仍然興奮得不能自己。這期間，他曾多次給遠在外省的同學打電話，說自己就要成為一片土地的主人了，并興高采烈地向每一位電話另一端的朋友詳細復述著自己的建設規劃，并在這片尚沒有確定的土地上勾畫出一幅美麗卻虛擬的藍圖。
　　 但不管怎么說，張群有能力也有可能成為一片土地的新主人。他自信，我們也相信，一旦回到了土地上，他就是一個比他父輩更地道、更優秀的新型農民，叫做農場主或農業經營者。不能否認，許許多多的土地投資者都是張群這樣的夢想家，許許多多的土地投資者都將以各種不同方式成為新的“地主”。而原來在土地上耕種的農民，除一部分成功者或實力雄厚者之外，大部分會改變目前的身份。有些人，可能仍然留在土地之上，也可能徹底告別土地，但歸根到底要落到一點上，就是他們將不再對原來耕種的土地擁有支配權，他們將不再是土地的主人。
　　
　　未來之路
　　
　　 關于世界和中國糧食的未來，一直是一個專業上和學術界爭論激烈的問題，就算是在某一領域里最權威的專家，也只是闡述著個人的觀點，可信度有多大，尚不得而知，而我作為一個普通寫作者，更無法給出權威的答案。
　　 也許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根本不存在正確答案，根本沒有對未來的權威預測，很多事情根本不會按照所謂“多數人”的意愿和喜好而發展，當然也不一定會以少數人的意志為轉移。它們最終要服從于作用在它們身上的所有力量，是力系的概念，而這些力量一般與少數人的引導力以及多數人的行動力相對應，根本就無關人們的意愿。人，如果加上“們”字，就不再有明確的意志，每一個人的意志都會消失于一片混亂的泥淖之中，集體無意識，成了群的人類，是最本質的烏合之眾。舉個例子，在中國，每一個人都無法忘卻日本人給中國帶來的心靈和情感上的傷痛；每一個人都知道日本人骨子里的狂傲和野心；差不多每一個人對日本及日本貨都有潛識意里的抗拒；每一個人從道理上講都不愿意為日本的經濟發達做出任何貢獻，但每一個人進入消費環節時卻都在拼命地為日本人的發達和發展買單。曾有一些激進的人提出，要用一年的時間抵制日貨，不買日本人的任何商品。當然，這種順應著民族情感的提議有著很高的支持率，但就算是有10億人熱血沸騰，明確表態堅決用實際行動支持這個倡議，結果一年下來，仍然會有11億人大買特買日本貨。人類的種種行徑，連上帝的意志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歪曲，就不要說人類自身的意志，更不要說人類中的弱小者的意志了。
　　
　　 無疑，中國農業一直在發展，一直在朝著一個既定的方向前行，這是世界公認的事實。然而，那沉甸甸的步履和粗重的喘息，卻又時刻提醒著我們千萬不要漠視它的沉重和脆弱，當我們把目光投向前方的時候，我們卻無法看到它必然的結局。看不到結局并不是因為我們悲觀或目光短淺，而是因為結局正如一團被揉搓著的面團，在各種力量的競相作用之下變幻著形態。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是紛紛攘攘的覬覦、爭奪和風起云涌的變幻與整合。
　　 但在這激烈的變幻之中，仍然有幾種解決方案初具形態。
　　 這就是傳說中的北大荒。
　　 多年前曾經看過一部電影，到底是什么電影，電影里的故事及情節都已經遺忘了。一個時代，一片廣大而空寂的土地，就這樣在我們的記憶里一直保持著某種客觀的或主觀的神秘與“飛白”。電影里的一段歌謠，卻始終令人難忘：“北大荒，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直到今天，那歌謠在記憶里仍然清晰如昨。
　　 我們不知道從那個電影之后，在北大荒這塊鮮為人注目的土地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有多少人在那片土地上播灑了汗水、心血和青春年華，又有多少辛酸或快樂的往事，在那片土地上開花結果。
　　 當多年后我們再一次將目光移回，重新注目這個暗淡了許久的農業傳奇時，它依然閃爍著往昔的光暈，仍然為新時代的中國農業保存著一種堪稱成功的范式。
　　 在趕往九三農場的路上，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大豆田，在全國的大豆種植面積迅速減少的背景下，這些并不高大的植物看起來竟然是那樣的雄壯、偉岸。這恐怕是中國最后一片大面積的大豆田了。在豆田的映襯下，飄著白云的藍天顯得特別空闊、高遠。在遠處，在極遠的遠處，大地被簡化成細細窄窄的一條綠線，我們的眼睛已經無法分辨那綠色到底是哪一種莊稼的身影。這窄小的視角，用幾何學的常識提醒著我們，這是一片我們無法俯瞰的土地。
　　 當我們在地圖上尋找九三農場時，“九三”并不是一個城鎮，也不是一個行政區域，它就是一個代號。代表著一片土地面積，代表著一種農業生產方式。但它卻是一個新興的城市，也許，在某種程度上講，它就是中國農業的未來。
　　 我們所說的九三農場，全稱叫九三農場管理局。新一輪土地承包后，農場改變了原有管理模式，實行土地分包集中作業方式，將所有的土地分包給農場職工。春種、秋收、施肥、除草、農藥噴灑、糧食銷售等環節全部由農場管理局統一組織實施，并代辦農業災險。承包人需要做的只是交納相應的土地承包費、管理費及機械租用費和進行必要的田間監控及零星作業管理。勞動強度及風險都很低。
　　 一位農場醫院的退休職工對我們說：“這幾年農場的效益好，包地的職工都發了家。我看過一個包地的職工秋收時光黃豆就賣了1000袋（每袋200斤），那景象真是壯觀呵，但那還不是最多的，還有人承包了上百坰、幾百坰土地，還有不少人自己買了大型農機。看著那些大把大把往回點錢的農場工人，真是羨慕呵。”
　　 近些年，農墾總局所轄的各家農場，包括“九三”在內不僅耕種本農場的耕地，還嘗試著打破區域界限和體制束縛與地方縣、鄉聯手推進農業產業化進程。自2002年起，九三農墾分局就與嫩江縣聯手走出了一條“資源共享、平臺共建、互惠互利、共同發展”的路子。農墾九三分局充分利用農業現代化程度高、生產模式和管理方式先進、龍頭企業規模大、產品檔次高等優勢，開始跨區到地方作業，在土地種植上進一步推進農場模式化栽培，實施統一深松整地、統一采用優良品種、統一測土配方施肥、統一連片播種、統一無殘留化學除草、統一田間管理的“六統一”農場模式化試點，年均跨區作業面積200萬畝次左右，徹底解決了嫩江縣多年來耕地嚴重板結，犁底層增厚上移的問題，為糧食增產、農業增效打下了堅實基礎，同時也為地方農業經濟的發展起到了示范和帶動作用。
　　 經過了幾十年的低位徘徊，以九三農場為代表的國營大型農場終于在生產力水平得到極大提高的基礎上，顯現出了得天獨厚的優勢。北大荒，這個中國農業的先行者，勢必要在農業規模化經營條件日漸成熟的今天，繼續發揮它先行者的作用。如果不怕別人指責我們亂下結論的話，我們可以充滿信心地說，它將是中國未來農業的一個風向標。
　　 當國有大型農場正在開足馬力向農業縱深地帶推進時，在農村，在民間，一些有識之士也正在積極探索新的組織、經營模式。
　　 我們在甘肅省彭原縣草廟鄉遇到了年輕的農民吳志軍。
　　 今年34歲的吳志軍，看上去除了面色稍黑了一點外，已經沒有傳統農民的樣子，表情沉穩而靈動。和許許多多的農民一樣，吳志軍很早就去城里打工了。因為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家里的幾畝地又用不了那么多人，他就抱著闖一闖的想法，離家去了西安。他做過力工，做廣告策劃，但多年的打工生涯讓他明白，自己終究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最熟悉的生活和領域仍然還是農村這塊一直沒有得到很好開發的準處女地。在甘肅這片干旱的土地上，農業也一直處于干旱的狀態，商業化、產業化的水分始終沒有滲透到這個領域。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領域，也是充滿生機和希望的領域。
　　 年輕的吳志軍看到了這一切，所以，這個善于觀察和思考的年輕人，最終把事業的著力點校正到了他所熟悉的農業領域，及時從打工的隊伍里抽出身來，懷揣著無限的夢想和希望回到了土地之上。
　　 在做了大量市場調查的基礎上，他創辦了一個專門種植和經銷黑土豆的合作社，與當地種植土豆的農民聯合搞起了訂單經濟。他負責訂購、技術指導和營銷，農民只負責土豆種植。目前，他已經在本省及鄰省建立了三個工作站，每一個工作站都配備兩名指導種植的技術員。甘肅省一個生產站，大約掌握著500畝黑土豆的種植面積；寧夏一個生產站，也大約控制著300畝黑土豆的種植面積；西安有一個營銷站，專門負責土豆的宣傳與銷售。這只是第一年，預計下一年他的土豆種植面積將達到4000畝以上。彩色土豆的銷售價格一般在每斤3元左右，每年春節是銷售旺季，能達5元1斤，而普通的土豆卻只有幾角錢一斤。他們以訂單的形式，從農民的手里以每斤1元的價格購入黑土豆，土豆的產量在當地是每畝3000至4000斤，僅這一項農民可以不擔風險地每畝凈賺2000多元錢。為了增加儲量，他們還在當地建起了有幾百萬斤規模的儲藏庫，以便進行反季節銷售。
　　 這是一個有眼光、有魄力的農民，或者叫新一代的農業工作者。中國廣大而落后的農民群體里正在饑渴地需求著這樣的觀念，這樣的膽識，這樣的人才。
　　 其實，中國農業未來的總體方向還是基本明確的。近幾年，國家和各地方政府也都在做著努力，將中國農業推向規模化和產業化，因為這已經是一條現成的路，外國人走著，部分中國人在其他領域里也已經走著。產業化和規模化早已成為國際競爭中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一招兒，并且我們也能夠看到，身邊的各個領域已經隨處都有它們的痕跡。
　　 近些年，人們差不多已經玩兒瘋了，到處去旅游，九寨、烏鎮、西遞、宏村……但人們總是在興奮或疲憊中忽略一個有意義的細節，那就是它們的經營方式。如果那些曾經擁有著實際資源的“原居民”直到現在還在堅持一家一戶一個山頭地單獨經營，單獨對外的話，我敢說，直到現在那些地方也不一定成為旅游熱點，也不可能產生如此大的經濟效益。當然，“原居民”們因發展旅游業而獲得的收入或許只是微乎其微，但是他們大多數確實都是因為采取了一種相似的“整合”方式之后才開始興隆起來。那就是實行股份制，以實物作價組建股份公司，“原居民”可以在公司里就業，也可以外出另謀職業，每年從股份公司里獲得的收益是固定的。盡管目前有一些旅游景點的收益及分紅的合理性不盡如人意，但那并不是經營模式的問題，而是制度和初始協約不盡合理的問題。畢竟，通過這種整合已經把個人與公司的利益捆綁到了一起。
　　 各旅游景點的經營模式提醒我們，中國農村那些支離破碎的零星地塊兒將來能否以股份制農場的方式整合到一起，讓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以土地使用權入股，由新組合的大農場統一經營那些土地，所得收益按股權分紅。而原來那些農民，一部分可以留在農場繼續經營土地，另一部分可以抽身到城里或到外地另外創收。不管留下的還是外出的，都相當于有了一份固定收入后，又另謀了一份職業。
　　 當我們在這里紙上談兵，推測著中國農業的未來時，我仿佛看到了8億農民外加5億多城鎮居民不約而同地用懷疑的目光斜視著我。農民們仿佛在問，我們到城里去干什么？誰給我們體面的工作？誰給我們公平的待遇？誰給我們棲身的房屋？誰給我們食物讓我們填飽肚子？城里人仿佛在問，那么多人都擠到我們身邊，我們怎樣正常生活？怎樣走路？怎樣坐車？怎樣毫無憂慮地工作？怎樣清靜地在這個熟悉的城市里居住、生活？想起來，未來農業的問題以及農業和糧食的問題確實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面對著這樣的一個問題，如果撇開問題的復雜性只考慮結果，可能就有理想主義或天真、簡單之嫌，如果不顧必然結局地遲疑或保守，極有可能導致最后的崩潰和覆沒，什么也沒有守住。
　　 然而，我們的農業，我們的糧食安全，的確面臨著不容忽視的危險。
　　 那么，在“洪水”來臨之前，我們必須提醒那些為我們端著飯碗的人，要注意，不要被無情的“洪水”吞沒，當然，他們也一定不希望自己被“洪水”吞沒。那些站在高處的人們，要心里清楚，站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讓這些農民、這些為我們擎著飯碗的人被洪水吞沒，否則，我們將既失去飯碗又失去尊嚴。為了我們共同的生存，我們必須移動一下自己的雙腳，為那些人騰出落腳的地方，必要時還要伸出不愿意伸出的手拉他們一把；而那些拿著飯碗的人們也要清楚，你們拿著的不僅是別人的飯碗，更是自己的飯碗，如果它破碎或在洪流里丟失，誰都沒飯可吃，最后誰都難活，都是死路一條。
　　 在“洪水”即將來臨的時候，我們要做的并不是盤算和選擇，而是做出必要的犧牲與割舍。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學會放棄、改變和適應。我們要拿出智慧和勇氣。要知道，我們付出了短短的陣痛，換取的卻是長久的安全。
　　 真的，不要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洪水”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