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五德給自己沏了一杯普洱茶。五德喜歡喝茶,但對茶的常識卻了解甚少,也從來沒研究過。平時,五德喝茶都是隨便從書廚上摸過一盒,盒里裝的是什么就喝什么,沒有特別的偏好。前幾天,五德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關于飲茶的節目,說普洱茶有暖胃、降脂、減肥、降壓、抗動脈硬化的功能,長期飲用對身體有明顯的保健作用。這正符合五德的實際,到現在為止,除了動脈還沒有硬化,其它癥狀都已經在他的身體里顯現出來了。
電視里還說,普洱茶的茶湯暗黃,略呈粉色,五德往杯子里看了一眼,瓶蓋大的茶葉餅還沒有泡開,根本看不出茶湯的端倪,就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從椅子上站起來漫步到窗前。五德的辦公室在四樓,樓前是一條馬路,馬路邊上長著一排柳樹,樹都很粗,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其中一棵正對著窗口,站在窗前能看到樹冠的尖頂和像傘一樣垂下的柳絳。早晨的陽光清爽,照得柳葉反著翠色,而照進窗口則是斜射的,把窗格的影子投射到墻上。五德就躲在晨光的影子里,漫無目的地向窗外觀看。
今天是星期天,從什么時候起喜歡雙休日來辦公室,五德自己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五年前、八年前或者十年前,總之是有年頭了。只是那時是幾個人一個辦公室,現在自己獨自擁有了一個大房間罷了。馬路對面是一排店鋪,伊人鮮花禮品店的門還緊鎖著,門前只擺了幾棵像樹一樣的盆景,其它怕丟怕碰的盆花都已經搬到屋里去了。五德知道,每到雙休日,花店的開門時間都要晚些,要推遲到九點或者九點半,可能主人也是為了休息吧。
回到座位上,五德發現茶湯不僅變黃了,還有些發黑,但卻看不到粉色,對著光線細看也找不到蛛絲馬跡。這可能跟茶葉的品位有關,也可能是杯子的原因。五德用的是保健杯,據說值八百塊錢,如果用玻璃杯,也許效果就完全不同了。五德不管這些,端起杯子輕輕地喝了一口,茶湯很釅,溫熱適中,剛入口有點苦,在舌根底下含了一會兒,便有一股甘醇溢滿全口,五德瞇著眼睛體會了一下,才骨碌一聲把水咽下去。接連喝了幾口,五德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一邊品茶一邊吸煙。五德的煙很重,都是原來做文案工作時養成的壞習慣,自己也曾試圖控制一下煙量,但每次控制一段時間之后,都比原來抽得勤了,索性也就不再控制了。煙雖然有害健康,可抽起來卻真是一種享受。
偌大的辦公樓里,只有五德一個人,辦公室里一點聲響都沒有,使這方空間具有了相對的私密性,五德坐在這里,一邊吸煙,一邊品茶,感覺神經特別放松,心里既可以胡亂想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就那么干坐著,獨享一份難得的寂寞。
這段時間睡眠一直不好,總是作一些亂七八糟的夢,昨天五德又做夢回了鄉下,夢見了三鎖和文秀。三鎖和文秀都是五德上初中時的同學,那時他們一起在公社的中心校上學,但他們倆都學習不好,升高中時五德考上了縣重點,他們卻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尤其是三鎖,升高中那么重要的考試,他居然在考場上睡著了,叫人怎么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五德是冬天的時候回鄉下的,父母都早已經不在了,鄉下只有一個哥哥在固守著家園,五德在哥哥家住了一個星期。從回去的第一天起,三鎖就一直陪著五德。三鎖的變化可太大了,人剛到了中年,卻造得像個小老頭似的,特別煩人的是他的上嘴唇留了一圈小胡子,看著既埋汰又顯老。見面的第一天,五德就催促他把胡子刮下去,可他卻對自己的胡子津津樂道,說什么也不肯,氣得五德見面就說,怎么難聽怎么說,三鎖只是笑,一點都不惱。相比之下,文秀的狀況要好很多,她先在村小學當代課教師,后來又終于轉成公辦的了。她雖然平時也干家務和農活,但比起村里其她同齡的婦女,看上去卻要年輕和清爽得多。五德本以為文秀見到他會表現的很親近,因為上學時每次回家她都搶著和五德一個座,總把三鎖拋在一邊??烧嬉娏嗣妫M管熱情依舊,人卻明顯有了距離感,這讓五德或多或少有些失望。據說,文秀和三鎖年輕的時候也曾鬧過離婚,是文秀她爸掄著棒子才保住了這門婚事?,F在他們的兒子都已經結婚了,三鎖曾經當著五德的面,故意捋著胡子大聲說,咳,要當爺了!有啥辦法呢?!想起他們,五德心里既羨慕、忌妒,又氣憤、遺憾。真像三鎖說的,有什么辦法呢?人怎么活都是活,想想,人家都要當爺了,自己的孩子卻剛上高中。人在一方面比別人強,另一方面就顯出差距來了。
九點多的時候,五德再一次來到窗前,伊人鮮花禮品店果真開門了。五德看見老板和美眉正在往外邊搬花,小女孩身前身后跟著,有時也搬著一盆小的出來。其實,五德和他們素不相識,一切都是憑著觀察推斷出來的。老板是一個女孩,看上去二十出頭的樣子,比美眉要小。而美眉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五德當然也不知道。入夏第一次見到她時,五德就發現她非常喜歡穿裙子,除了顏色隔三差五變換一下,款式大都差不多,大都裙擺很長,坎肩,把圓潤的臂膀總是露在外面。并且她的頭發很長,長過了腰際,看上去極為柔順、飄逸。五德是靈機一動給她起了美眉這個名字的,這是一個網絡用語,雖然已經過時了,但叫起來比較順口,其中既包含著美的成分,也蘊含著低俗的味道,正好符合五德偷窺人的心理。至于那個小女孩,一猜就是美眉的女兒,并且已經上學了,所以只有雙休日才跟著她的母親到這里來。
陽光已經照到窗口里來了,五德挪了一下位置,不讓光線直接照到臉上。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漸漸多了起來。美眉和老板搬完花,在門口的一把折疊椅上坐下來,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電話打了很長時間。她打電話時一會直起腰,一會兒低下頭,長頭發就在肩膀上滑來滑去,看著極為生動。對于這個美眉,五德心里充滿了憐惜。一個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出來給別人賣花,難道她的男人不心疼嗎?當然,五德認為她漂亮,是通過外形判斷出來的,她到底長的什么樣五德也不知道。她從來沒到馬路這邊來過,五德也沒到那邊去過。五德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為什么不讓她們給送一束花來呢?這樣不就可以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了嗎?這個想法一產生,五德的心里有些激動,也有些緊張,但五德決定馬上實施這項計劃。
電話很好找,花店的牌子上就寫著,遠遠地就能看到。五德回到座位上,撥通了花店的電話。電話是老板接的,五德問她們給不給送花,老板說人手少,沒有這項業務,五德說不遠,就在馬路的對面,老板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老板問五德想要什么花,五德自己也不知道,兩個人交流了一番,最后老板給他推薦了百合,五塊錢一枝,五德要了十枝。
放下電話,五德再次來到窗前,看見老板從屋里走出來,把一束鮮花交到美眉手里,又用手指著對面樓說了幾句什么,美眉就站起身,向女孩招了招手,女孩跑過來,她一手拉起女孩,一手捧著鮮花,款步向馬路這邊走來。過馬路時,她們先往左邊看,站到路中間,再往右邊看。許是有風的緣故,美眉在走路時,她的長發和裙擺不由自主的輕輕飄動,給她憑添了一分灑脫。五德的心砰砰直跳。捂了一下胸口,五德覺得自己很可笑,自己什么人沒見過,有什么可緊張的?再說自己是顧客,接受服務也是正常的。這樣想,五德就長出了一口氣,把房間的門打開,回到座位上。
過了一會兒,五德聽到一串咚咚的腳步聲,腳步聲在走廊里停了一下,又向五德的房間響來。跑進來的是小女孩,她懷抱著鮮花,呼喘著氣說,叔叔,是你要花嗎?五德起身把花接過來,順便插到花瓶里,問,怎么是你自己送來的,你媽媽呢?媽媽在樓下等著呢,小女孩說,五十塊錢。五德仔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長得很秀氣,大眼睛,長睫毛,一說話撲閃撲閃的。五德把錢交給她,她轉身要走,五德又把她叫住了。小朋友,五德說,上幾年級了?二年級,女孩答。五德說,學習好嗎?女孩說,還行吧。很驕傲的樣子。五德想送給女孩一樣東西,卻不知道該送什么,就在抽屜里胡亂翻找,發現一盒沒開封的碳素筆,就拿出來送給了女孩。女孩開始不要,五德就把東西塞到她手里,說,拿著,好好學習。女孩很高興,說了一聲謝謝叔叔,就又咚咚地跑了。
女孩剛走,五德就快步來到窗前,可是樓下有門庭擋著,什么也看不到,翹起腳來也看不到。等能看到時,看到的卻是兩個人的背影,她們還像來時一樣,美眉拉著女孩的手,過馬路時,還是先往左邊看,再往右邊看,然后就徑自回到花店去了。
五德心里有些遺憾,自嘲地搖了搖頭,看看自己訂來的鮮花,是乳白色的百合花,花朵有的盛開、有的半開,還有的含苞。花很香,吸了一下鼻子,整個房間都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味。五德給花瓶里加了水,想抽煙,卻發現煙盒空了,就打開廚柜又拿出一條來。五德什么煙都有,平時只抽中等檔次的,他覺得這樣既不降低他的身份,又不會顯得太張揚。但今天五德突然特別想抽好的,就把煙盒開打了,續上水,點上煙,重新回到辦公桌前。剛坐下來,就發現電腦的QQ上次女已經發來了好幾個抖動窗口。次女是姿的網名,是把名字拆開來起的。姿說,你好,加班嗎?五德說,你好,是。也發了一個抖動窗口。姿發來一串“*#%”符號,五德也回了一串“*#%”符號。姿說,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嗎?五德說,是嗎,哪想了?兩個人就聊了起來。
發這種符號是他們之間的暗語,姿發過來表明她說話方便,五德回過去表示他的環境安全。五德和姿的關系有些特殊,既不是單純的同事關系,也不是簡單的男女關系,確切的定性應該是曖昧。姿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屬于中層干部,單就長相來看,算不上出眾,但她為人機敏聰穎,加之才氣兼備,這樣綜合起來,就顯出了她的卓而不群。更主要的是,她的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女人味,這種秉賦可不是每個女人都具備的。在五德的心里,女人的風情最重要,這種東西雖然也可以后天培養,但卻怎么也不如與生俱來、渾然天成好。五德看中姿的也正是這一點。而姿之所以能和五德交情甚密,除了對他的好感和敬畏外,其中也不乏世故的成分,畢竟她只是個中層干部,需要他的提攜和關照。對這些,五德心知肚明,也看得很開,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將心比心,沒什么不能理解,再說,現在哪還有那么多純粹的感情呢。盡管姿和五德的關系曖昧,但她卻始終堅守著最后一道防線,這反而讓五德覺得更有趣。本來,憑著自己的經驗和城府,五德是可以跨過這道防線的,頂多需要下番功夫罷了。但是五德最終選擇了放棄,沒有這樣做的理由是,這也不失為一種交往方式,不能把所有的男女關系都搞到床上去。
辦公室的電話突然響了,五德以為是妻子打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就沒接。五德休息日從不開手機,熟悉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什么急事找他,就會打到家里去。但是打電話的人很固執,響了一遍沒接,又接著打第二遍,五德只好把電話接了起來。是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打來的,他說他的手機沒電了,用的是另一個朋友的手機。他說想請他吃飯,有一個好朋友遇上難事了,想請他幫忙。五德問什么事情,朋友就把情況簡單說明了一下。五德說,飯就免了,事我明天上班就給他辦,我累了,中午想睡一覺。朋友有些不甘心,故意留了一個尾巴,說,那就等辦完事再讓他請你。五德說不用,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誰跟誰呀!放下電話,五德發現姿的頭像已經變灰了,知道她肯定是說話不方便了,就把自己的對話框也關掉了。
沒什么事情可做,五德伸了一個懶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轉了兩圈,又不由自主地來到了窗前。已經將近中午了,外面的陽光火辣辣的,曬得柳樹的葉子都打蔫了,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也明顯稀少了。伊人鮮花禮品店掩映在光影里,美眉和老板都并排坐在門口乘涼,一個穿著邋遢的男人不時門里門外走一趟。起初,五德以為他只是個力工,可是看見小女孩和他那種親熱的樣子,立刻警覺起來。等他拉著小女孩的手高高興興地離開后,五德的判斷就被徹底證實了。不知為什么,五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美眉這么漂亮一個女人,怎么會嫁給這么粗劣的一個男人呢,這其中有什么隱情嗎?真是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
辦公室的電話再次響起來,這回是妻子打來的,已經中午了,妻子叫他回家吃飯。五德說,天熱,沒有胃口,不想吃。妻子說,老公,你知道我給你做了什么嗎?熬的綠豆湯、炒的苦瓜、涼拌木耳,都是健康食品,你快回來吃吧,我等著你。五德沒再反對,放下電話,收拾一下,就下樓回家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五德公出了一段時間,帶領一個工作組到基層去檢查工作,回來時已經是隔周的周末了。第二天是周六,吃完早飯,五德還想到單位去,妻子關心他,勸他在家休息,他推說有文件要處理,就從家里出來了。
辦公室還是那個辦公室,寬敞、明亮、空曠,但走了一段時間之后,怎么看都覺得親切,包括窗外的景色和這座城市,五德每次公出回來都有這種感覺。今天,五德給自己沏的還是普洱茶,但卻換成了玻璃杯子。這個杯子是基層的同志送給他們的,說讓他們在車上喝水用,五德想到要用它沏普洱茶,才把它帶回來。五德一邊抽煙一邊觀察茶湯的變化。茶湯是慢慢變黃的,隨著黃色的加深,五德果然看見了一抹淡淡的粉色,并且,借著光線,越看越明顯。盡管這個發現算不了什么,但還是叫五德感到很興奮。茶沏好了,五德迫不及待地喝了幾口,然后打開手機,查出了三鎖的號碼。五德想給三鎖打個電話。公出期間,三鎖給五德發來一條信息,說自己已經當爺了,一下生了兩個孫子,高興的都找不到北了。電話打通了,三鎖大著嗓門說,咋樣,你好嗎?五德說,還好,你呢,忙啥呢?三鎖說,我能忙啥,當孫子唄!五德說,你不是當爺了嗎,怎么又變成孫子了?三鎖說,那是從前,沒孫子時是爺,有孫子了,孫子就是爺爺就變成孫子啦!說完哈哈大笑。五德問他需要什么,他可以買了之后給郵過去。三鎖連連拒絕,說他什么也不缺,有他這個電話就足夠了,還問他什么時候再回去,他還天天陪著他。最后他說,這回你不用讓我刮胡子了吧?我已經是名副其實的老頭兒啦!五德說,得了,該刮還得刮,老頭兒就都留胡子嗎?你看看你留著那一圈胡子像什么!三鎖問,像啥?五德說,你自己想!說完嘿嘿壞笑起來。
姿又發來了一個抖動窗口,并且直接發來了一串符號。五德急忙回說,怎么,老公沒在家嗎?姿說,算你聰明,聽說你回來了,他主動躲出去了!五德說是嗎,真是個好人啊,我什么時候去找你?姿說隨你,我張開雙臂熱烈歡迎你的駕臨。兩個人調侃了一會,接著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談完了工作,姿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去淋浴更衣了,不然該沒臉見你了。五德說,我沒那么挑剔,你什么時候洗完啊?姿說,不知道,你把手機打開,等我的電話吧,88。五德關了對話框,隨手把剛打開的手機也關掉了。五德知道姿不會真的打電話來,自己也沒拿這些假話當真話聽,盡管這樣,心里對這些戲言仍然感到很受用。
伊人鮮花禮品店已經開門了,但是五德并沒有看見美眉的身影,店面前只有老板一個在不緊不慢地往外搬花。五德以為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也沒往心里去,站在窗前眺望了一會兒,就回到座位上辦公了。
走了十多天的時間,桌子上積了厚厚一摞文件,都在等著五德簽署意見。五德把文件拿過來,俯下身子開始認真閱讀。辦公室里靜悄悄的,一點干擾也沒有,讓五德覺得心情很愜意。五德喜歡在這種環境下工作,沒有急人急事催著,自己主動去干一些事情,工作就成了一種享受,為此,五德工作得很慢,在舒緩的節奏中,讓自己盡情地享受工作給他帶來的愉悅。
所有的文件都閱完,五德再一次踱到了窗前。窗外陽光明亮,所有的景物都一如從前,但是在花店的門前,五德仍然沒有發現美眉的身影。這讓五德覺得很納罕。難道她有什么事情不來了,還是不在這干了?心里這么盤算著,五德突然在花店的窗戶上看到一張新貼出來的白紙,那張紙看上去有A4紙那么大,上邊的字雖然看不真切,但根據字型五德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招聘服務員。五德心里一沉,美眉果然走了。想不到自己剛走了十多天的時間,就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那么她是什么時候走的呢?那個男人的出現就是跡象嗎?
美眉的離去,讓五德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感,這不僅是窗外失去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更讓五德聯想到了世事的變幻莫測。也許是情緒的緣故,五德突然覺得,窗外的陽光特別刺眼,就重新回到座位上,點上一支煙重重地吸起來,一連吸了兩支,自己的心情才平靜下來,然后拿起桌上的電話,毅然撥通了姿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