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長鵬,遼寧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鴨綠江》、《綠風》、《歲月》、《滿族文學》、《詩潮》、《新世紀文學選刊》、《遼河》等報刊。有作品入選《2010黃鶴樓詩會——本草集》、《2010楚天文學年度精品詩歌》等選本,曾獲葫蘆島文學獎最佳新人獎。
知道它的名字,已是在多年以后。
甚至于它的身份,也經過久遠的歲月,才漸漸地在我心中恢復本色。在這以前,給我更多印象的,是因為它是鄉里的中心小學,是父親工作過的地方。
小時候,我生活在偏僻的山村,這座小小的院落是周圍村落中僅有的模樣周全的寺廟。所以,當我偶爾隨父親來的時候,它奇異的建筑形式讓我充滿好奇,它殘破的身軀上雕刻的花紋與壁畫,都彰顯著另類。當父親告訴我它原是一座寺廟時,我才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四處張望,打量著它的怪異。
現在,父親漸漸蒼老,我也不再年輕。故鄉對于我,珍藏的時間遠遠多于探望的次數,而回故鄉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特意去看它。可不知為什么,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對這座小小的院落竟然愈發關注。也許,是在離開故鄉很久后才得知它的名字和來歷,從而心里有一絲久違的新鮮感和隱隱的愧疚感,它們交集在一起,和鄉愁共同形成一道復雜的合力,對我進行多方位的召喚,讓我不再猶豫。
是的,應該回去看看它。
我習慣性地在出生的村子下了車,后面的幾里路沒有坐車,而是步行著往坡上走。我想給自己、給明性寺、給童年都留出點時間,讓記憶和現實能充分地對接,而不要一下子直接闖入。這短短的幾里路,當年父親走了無數次,我也經常走,至今記憶猶新。童年的許多往事仿佛就在腳下,腳步愈來愈踏實,情形也就愈來愈逼真。
它就在鎮子口的右側,翻過山梁,一進鎮子,就看到它了。
我的家鄉在文化上有些粗獷,沒有太深的傳統可以依賴,多少顯得有些窘迫,這當然怪不得它。于是明性寺小小的身軀內,就承載了更多的文化取向。無論如何,它現在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在這片文化與物質同樣不算富裕的土地上,它的存在,讓我們有了一處稍感欣慰的落腳點。
從純文物保護的角度來看,它可能算不得太理想,這使它看起來依然有些破敗的氣息,但這卻很符合我的胃口。從私人感情上來講,我希望它最好就這樣一直恰如其分地破敗下去,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我既不想在家鄉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舊相識,又希望時時有人來保護它,掛念它。
既熟悉,又滄桑。這點文人的浪漫,是不是有點自私?
牌樓還在,壁畫、花紋都在。當年父親怕出危險,而禁止我攀爬的鐘鼓樓,今天仍不允許。寺里時時播放著梵音,大殿里有回歸的佛像,殿前有供奉著的香火,繚繞間,有僧人、香客與游人出入。拋開記憶,現在的它,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寺廟。
它建于光緒年間。至今仍隨處可見當時雕飾的精細與華麗。這百年的時光里,對于寺廟來說,也許算不上太悠久。最初的時光里,它的香火聽聞是很興盛的,后來它曾做過政府辦公部門,再后來,又安心做了多年的小學,佛像、香爐等都被徹底搬了出去。現在,它恢復了自己,隱隱間又讓人預見到它未來的熱鬧。
它并不太大,現存的院落前后五層。我沒用多長時間,就看完了它的全貌。
那一層層的半圓拱門里曾傳出的朗朗讀書聲,早已隨童年遠去,并不復再來。我的心愿似乎可以了結,是啊,滄桑還在,童年還在,甚至父親當年留下的氣息也在。
但我卻有些遺憾。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失落,盡管,我無法弄清究竟是為了什么。它好像和童年有些關系,又好像不完全交織。也許,隨著那段怪異失去的,竟然是寧靜。
現在的明性寺,應該越來越像它自己,越來越泯然于普天之下的廟宇形跡之中,燒香,理佛,越來越熱鬧、嘈雜,卻總感覺有些其它的味道,悄悄潛伏其中。
在“文革”時期,全國范圍內許許多多的廟宇,都遭遇了滅頂之災。而這座小山村中的小小廟宇,卻以學校這樣一種方式幸存了下來。那時的這里,多數的時候是靜悄悄的,只有世間最單純的讀書聲。寺廟收容了學校與學生,學校也同樣以自己的身份保護了寺廟免受更大的破壞。學校與寺廟的銜接,竟暗含著生命狀態的某種交融。
佛教出世,教育入世。入世和出世之間的錯位,使這小小的廟宇,看上去有些荒謬。也許,在那整體怪異的大背景里,這小小的特殊,實在算不得什么。而細細想來,要出世,還需先入世。從某種長遠的角度看,這無意間的荒謬,竟然又蘊涵著現實的大合理。從明性寺中以學子身份走出來的人,想要真正地回到明性寺,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已走了多年的心路。
學校和廟宇當然應該各盡其職,互不相擾,它們的交織只是特定時期的一種堅守人文的特殊方式。但也許是現代中國教育和佛事中出現了某些情形的不合理,至少是在表面上或形式上,才致使那短暫的荒謬中所包容的某些瞬間的美好,被悄悄地放大了。
對于佛教來說,形式當然是吸引與約束大眾的必要途徑,但比形式的誠懇更可貴的,應該是心底的誠懇。經過形式這一層之后,在更廣闊的精神天地里,佛教與真正熱愛它的人之間,更多的應該是相視間會心地微笑。
佛家提倡放下,對于明性寺來說,它自己真正做到這一點,恰恰就該是在那段有些另類的時光里,在它小小的身軀里面,沒有佛像,沒有香火,沒有外在的自己;卻收容過許許多多需要它的人,從而散發出一顆大慈悲心。
對于教育和佛教,從本質上來說,恰恰都需要極度的純凈。它們偶然的相遇,卻在無意中觸碰到了它們的精神內核。
佛祖的回歸,當然值得欣慰,但我想我仍然有理由懷念那一段錯位的時光,比佛事更可貴的,該是佛心。相比現在,和可觸及的將來,我更情愿相信,在那段作為學校的時光里,寺中雖然沒有佛像,但我們離佛卻更近,離它的本真更近,那里面,有佛性的光芒。
要離開了。再回頭看去,佛像的表情里竟似乎有了些笑意。我猜不出它在想什么,如果我哪里說錯了,佛祖,請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