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對著渡口,有四扇木窗。每天在吱啞聲中推開這木窗,樓外的清新之氣,帶著樹木的芳香,田野的清新,渡口的濕潤,急不可待地涌進(jìn)來,痛快地驅(qū)逐著小樓里的陳腐之氣。深深地吸一口氣,神清氣爽直抵心底,驅(qū)趕著心中難以排遣的無奈,漸漸的感到心中有了一絲活氣。
木窗的左側(cè)是一株三五人合抱的青檀樹,兩根粗大的樹干連枝而成,如巨傘撐在半空,密密匝匝的濃蔭一半伸向河邊,一半庇及河岸。
東港大河寬寬地隔開了青檀村和河對面的七里鋪。七里鋪很大,那兒有深深的巷,長長的街,街兩邊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鋪:絲綢店、醬園、繡坊、鐵匠鋪、茶館,店鋪都不大,但生意紅火。
河上沒有橋,要去對岸只有到青檀渡擺渡過去。
寬闊的東港大河總有行不完的船。帆船一般都很大,很有氣勢,桅桿高豎,十二節(jié)篷可升到頂端。沒帆的船只能靠篙撐櫓搖,重載的船,就靠纖夫弓著身子在岸上拉了。
那個(gè)叫肖海的男人兩腳立在船頭,從容地?fù)沃窀?,每一篙點(diǎn)在河中恰到好處,渡船在他手下滑行在水面上,平穩(wěn)如梭,快慢自如。秋去冬來,他一篙一篙地從帥氣的小伙,撐出一個(gè)臉色黝黑,額生橫紋的中年漢子。
時(shí)近午時(shí),是渡船較空的時(shí)光。船靠在青檀樹下,阿黑熟練地叼起船繩,影子一般彈出船頭,準(zhǔn)確地套在青檀樹下的木樁上后,得意地對著肖海吠叫,意思是船扣好了。
青檀樹很茂盛,船在其下,夏天為其蔽陽,雨天為其擋雨。實(shí)際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肖海可以守望那扇木窗里靜靜刺繡的那個(gè)叫梅蘭的女人。
那是一座三間二層的小樓。高高的粉墻立著高低三級風(fēng)火墻,青黛色的瓦楞,整齊流暢,瓦楞間的許多瓦花風(fēng)中顫動著。二樓是一排花格小窗,常常閉著,偶爾打開一扇,但見梅蘭窗前飛針走線。高高的門檐下是厚實(shí)的石庫門、石門檻;兩側(cè)一對依門石,一條石徑通向河堤。
石庫門好像沒有打開的時(shí)候,你要堅(jiān)持敲一會兒,會有一位老太從門縫中露出半張臉,那是一張過于蒼白、缺乏陽光的臉。你要再說什么,那半張臉肯定搖頭,再重重地把門推上。沒有下文。
梅蘭清楚地記得,二十年前踏進(jìn)這黑漆大門的一幕:門外鼓樂升天,鞭炮齊鳴,門內(nèi)哭聲四起,紙錢飛灰。那一刻新郎的體溫為零,直直地僵挺在無帳的床上。婆婆一把揪去她的紅蓋頭,叫她脫去紅衣紅褲,披麻戴孝,一襲素縞,跪在如豆的長明燈前。她掩面而泣。圍觀的人以為她是為新郎的不幸而呼天搶地。她是為自己而哭泣。昨天她還是藍(lán)天下快樂奔跑的姑娘,今天卻成為倍受歧視的小寡婦……世界仿佛塌陷了,黑暗向她襲來。
婆婆早年隨一名軍官漂泊在外,生有一子后,在村里置了點(diǎn)田產(chǎn),日子過得還不錯(cuò)。只是那軍官不知是另有新歡,還是死于槍炮,總之杳無音訊。好在母子倆還有些田產(chǎn),日子雖不富裕,但在村里算是上等人家。
兒子是婆婆的命根兒,不幸的是兒子染上了惡疾,不斷地咳,痰里浸有血絲。看著久病不愈的兒子,婆婆一心想續(xù)下這脈香火,四處托媒,許下高額的彩禮。梅蘭娘被這彩禮誘惑了,便讓女兒踏入這黑漆大門。
兒子去世后,婆婆把梅蘭安排在閣樓上,自己住在樓下。外面的事都是婆婆獨(dú)攬,就連到河邊淘米洗菜都不讓她去。
雖然不需要她出門做什么,雖然到時(shí)候下樓吃飯,但她害怕這扇黑漆大門,就如害怕婆婆的那雙眼睛,那雙冷冰的眼神,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到背后始終有一把利劍在頂著脊梁骨。
梅蘭不是肖海的妹妹。她父親和肖海父親是患難兄弟。當(dāng)年兩人一起被軍閥拉去當(dāng)兵,立下了生死狀:誰活下來誰就把兩個(gè)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撫養(yǎng),并讓兩人成婚,以了卻各自的心愿。最終肖海父親回來了,但腦子里多了一塊彈片。梅蘭父親頭上雖沒彈片,但身上都是彈片,永遠(yuǎn)地回不來了。
肖海父親恪守承諾,把梅蘭當(dāng)做親生女兒,善待的程度遠(yuǎn)勝于兒子。肖海父親經(jīng)營著一條渡船,母親紡紗貼補(bǔ)家用。但那塊彈片最終還是要了父親的命。從此,母親精神失常,常常夜半持刀屋里轉(zhuǎn),終于有一天把屋子燒了,連同她自己。梅蘭就被她母親拉回去了。
婆婆手腳很輕,每次上樓來,像貓貼著墻根走那么輕,有時(shí)繡著繡著猛一抬頭,看到婆婆默默立在身邊,嚇得梅蘭臉更白了。婆婆露出僵硬的笑容,夸梅蘭心靈手巧,把花繡活了。這么說著,還把頭伸出木窗看看,說,樓上風(fēng)大,多吹了風(fēng)會頭疼的。就把木窗關(guān)牢,只留一扇。婆婆有時(shí)也把這扇木窗關(guān)起來,那一定是青檀樹下有公雞踏在母雞背上;兩只山羊在親熱;兩只狗屁股對著屁股……
這唯一的一扇窗,梅蘭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清晨河面升起的白霧貼著河面流動;晚霞滿天時(shí)粼粼波光的水面。渡船移動著,肖海站在船頭,篙竿一劃一劃。梅蘭的眼睛盯著看,一眨不眨。
梅蘭要做新娘的前夜,她突然出現(xiàn)在渡口,要肖海把她送到對岸去。船到河中時(shí),梅蘭把鐵錨沉入河中,手拉肖海的手入了船艙。她喘氣很急,臉很紅,她要肖??粗?,看她的眼睛。肖海看著看著,流下了淚水,木偶一般。她用雙手拼命打他,罵他是膽小鬼。然后緊緊把他摟在懷里,倒在船板上。嗅著她的體香,感受著她的激情,肖海心潮澎湃。但他還是推開了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梅蘭。在青檀渡,新婚夜是要見紅的,第二天要把染有血跡的白絹交給婆婆。不見紅的新媳婦一輩子被婆家看不起。梅蘭趴在肖海肩頭,狠勁咬肖海一口。這一口咬得重,渡船疼得東搖西晃。梅蘭說,你可要等著我!
黑漆大門如兩把刀,割斷了陽光,屋里整日昏昏暗暗,也割斷了與外面的聯(lián)系。只有跟隨肖海多年的阿黑可以上門,沿著木梯幾步躥到梅蘭身邊。
婆婆力不從心了,三寸小腳要渡河到七里鋪背些柴米油鹽回來已是難事。是肖海常常給她背米背柴,但止步于黑漆大門之外。阿黑就成了溝通這扇大門內(nèi)外的使者。
阿黑聰明能干。肖海把油鹽醬醋之類裝在專用的竹籃里,它就叼起竹籃從渡口直奔黑漆大門,誰也攔不住。到了門下,它用前爪扒門,婆婆動作遲緩一點(diǎn),就對著門大叫幾聲,一頓一頓的。門一開,它劍一般閃進(jìn)去,一定要梅蘭親手撫摸它烏黑發(fā)亮的腦門兒,它才興奮地?fù)u著尾巴,把竹籃放在地上,乖巧地匍伏在梅蘭身邊,靜靜地看著梅蘭。當(dāng)然,梅蘭也會犒勞它:早為它備下了它愛吃的饅頭、紅薯、玉米棒之類。吃完后,梅蘭再把要買的東西寫在紙上,由阿黑叼著,歡實(shí)地跑出去。
梅蘭很羨慕阿黑,它可以在青檀渡恣意地瘋,遇上同伴并肩而行,遇上頑貓趕它上樹,還可以跟著肖海到七里鋪去逛老街小巷。冬日可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梅花印,夏日可以在菜園里撲粉蝶。梅蘭真想幻化成阿黑,逃出這扇門。
這幾天婆婆有點(diǎn)反常,常常出去,出去的辰光很長,當(dāng)然,她不會忘記把黑漆大門鎖上。梅蘭隱隱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那天婆婆格外親熱,上樓來拉著梅蘭的手說:梅蘭,你是我家的好媳婦,這么多年守身如玉,從不下樓。我跟村里說好了,給你立塊貞節(jié)牌坊。
婆婆的話如五雷轟頂,梅蘭幾乎要暈過去。她定定地看著婆婆那張蒼白的臉,眼眶很深,缺牙的嘴巴,整個(gè)人骷髏一樣嚇人。
我不要!梅蘭第一次反抗。
這由不得你。婆婆的話硬如鋼刀。
你別逼我!告訴你,豎碑的那一天,就是梅蘭的死期。
那好,我再為你立塊烈女牌坊。
梅蘭說不出話,心頭一熱,一股熱血涌到嘴邊,粘粘的,腥腥的。
果然立了貞潔牌坊。牌坊一米寬,兩米高,上等花崗巖。貞女梅蘭四個(gè)字雕刻而成,涂了漆。陽光下,墨色的大字閃著光,令人生寒。
梅蘭從敞開的窗口看見村人青檀樹下嘰嘰咕咕咬耳朵,還朝上瞅,表情怪怪的。梅蘭一下子懂了,閉住眼,淚如泉涌。
正是那天夜里,阿黑在黑漆大門外叫了很久。梅蘭摸黑下了樓梯,婆婆耳背了,沒察覺。阿黑聽到了梅蘭的腳步,停住了叫聲,門一開,風(fēng)一般旋進(jìn)屋里,咬住梅蘭的褲管向渡船方向拉去。
夜幕中看不見燈火,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
渡船在水面浮蕩。
船艙很黑,只聽肖海粗重的喘息聲。摸了一會兒才點(diǎn)亮馬燈。肖海臉色潮紅,胡子拉碴兒,透著滄桑,盯著梅蘭看,木木的。梅蘭不敢相信眼前的肖海就是讓她等待一生的那個(gè)人。她緊緊地?fù)ё∷p聲說,我們結(jié)婚吧。我要你給我留下永遠(yuǎn)的跡痕,以后不管到哪我都是你的人。
……
第二天,青檀樹下圍著很多人,他們不是等渡船,而是議論著。他們不可思議,這倆人怎么抱得那么緊,以致從河里撈上來都絲毫不松動。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兩人的神色沒有一絲痛苦,很陶醉的樣子。
只有阿黑在渡口對著流水叫了三天三夜,最后一頭扎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