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米棒在火爐邊碼成了齊整的垛子,后面是幾柱摞起來的煤球,一白一黑煞是好看,這也正是依照了生火的程序來排列的——先點燃苞米棒引火,接著放煤球。黃泥火爐的圓蓋子蓋上了,金黃的環形火跡從蓋子的邊緣透出來,偶爾跳動幾下,最終在我一動不動的目光的邊緣模糊。而火焰燃燒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止,此刻,它不動聲色,幾乎難以分辨,只有凝神靜想,才會感知火苗在爐膛里呼呼地起伏,像熟睡之人均勻的呼吸。細小的聲音總是讓人變得遲鈍,甚至昏昏欲睡,在那一剎,我忽然感到,火爐的呼吸和我的呼吸逐漸融為一體,恍惚中進入夢鄉,只有那時的睡夢是安靜的。
火爐的熱量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來,形成幾股熱流,來回沖撞,攪得屋子里煙塵滾滾,雜亂的屋子更顯得局促了。每到這個季節,炕沿以下的混亂是難以避免的,廢棄的紙箱捆了一捆,接縫處的鐵鉚釘銹壞了,在紙箱上銹出了一塊塊圓形的污漬。父親從海邊撿來的破船板也橫在地上,從外面這一端開始,用斧頭劈來引火,已經砍去了將近一半,煤球更是飛升到了炕沿,大有喧賓奪主之勢,我們上下炕需要高抬腿,免得撞翻煤球。冬季過去,煤球被撤掉時,一家人反倒覺著別扭了,我們仍然隔著炕沿老遠起跳,抬腿就能躥上炕,這是一個冬天鍛煉的結果。
家里用的煤球是由島上的作坊加工生產的,因為價格便宜而大受青睞。和普通的煤球不同的是,這些煤球里有白色的小顆粒,加工時拌進了海水,在煤面里攪和了蛤蜊殼磨成的粉,我們稱之為貝粉煤球。早年間的半島,蛤蜊殼遍地都是,比石頭都多。蛤蜊豐收的季節,哪家不是守著大盆的蛤蜊消磨時間?夜里來到街上,兩邊的房子里傳來清脆的叮當聲,這是人們在炕頭吃蛤蜊,望著窗口搖曳的燈光,可以想見,一家老小盤腿圍著炕桌,專心地剝殼,細小的蛤蜊肉在清貧的年代,是人們能坐得住的唯一理由,即便不能充饑,卻也能解饞,或者說可以消磨時間,蛤蜊殼撞到鋼精盆上鏗然有聲,在夜空回蕩。還有的吃出了花樣,發明了吃蛤蜊的一套游戲:每個人把吃完的蛤蜊殼摞在桌子上,一桌人比賽看誰摞得又高又穩,吃完一盆,桌上聳立起大大小小的尖頂,如果你冷不丁聽到一聲尖叫,你不必驚慌,緊接著會有眾人的一片笑聲傳來,那或許是一個由蛤蜊殼摞成的高塔不小心倒塌了,昏暗的燈下滿桌狼藉。
熱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有蛤蜊殼堆放在各家各戶的大門外了。煤球作坊挨家挨戶收走,在村西的空地上囤積了一座小山,不時有調皮的孩子爬上去,然后再出溜下來。簡直難以相信,我們吃出了一座小山,當中的每一片都經過我們的摩挲,而身邊碎殼機的傳送帶正在急劇地吞噬著小山的一角。有了蛤蜊粉,同樣大的煤球耗煤少了,也更禁得住燒,成本自然就降下來。這種煤球燃起來常常會有清脆的爆裂聲,那是蛤蜊殼的碎片爆裂了,屋子里飄起了溫熱的氣味,這氣味有著看不見的氣泡形狀,還未飄過來時先感到它是熱烘烘的,像火爐一樣烤人,爾后碰在臉上爆裂開,蛤蜊殼的焦糊味涌出來,聞得久了竟成了香味,這是冬天的氣味,在我們卑微的生活里不經意地釋放出來,隨著熱浪四處游走。每當聞到這股氣味,我就知道,冬天來了,該下雪了,早晨的窗玻璃上該結冰了,這些特殊的煤球指出了冬天的訊息,不經意間成為一個少年認識外界事物的參照物。
就是這些貝粉煤球,年年都讓我想起一件久遠的事情。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只有五歲,剛剛能記事兒。根據現在的回憶,那應該是冬天,外祖父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有一陣子,大雪不斷,連著下了幾天,引火的草大多潮了,苞米棒也不靈了,外祖父就找了些碎紙引火。碎紙終歸比不上柴草,一開始燒得挺旺,放進煤球去就給壓住了。外祖父急得滿臉是汗,鼓搗了半天,滿屋子的煙,還沒把火爐生起來。要知道,他在船上用了一輩子火爐,點不燃火爐對一個老漁民來說,無疑是最丟面子的事情。父親要過來幫忙,被他橫起胳膊攔在了身后。父親伸伸舌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悄悄地退在了一邊。外祖父四下踅摸,忽然蹲在火爐邊,把墊著火爐腿的一塊青條石緊緊抓住。火爐壓得挺緊,他第一下沒扳動,只好搖晃著往外挪。青條石抄在了手里,他逮過一個煤球就敲,一邊敲一邊說:不用些細煤面是點不燃了。青條石的一角拍在煤球中央,像扔進了墨水池,濺起大片漆黑的浪頭。一些煤屑崩到門窗上,聽上去活像一個搗蛋鬼揚了一把沙子。那么多煤屑紛紛落在地上,骨碌了幾圈又停下。其中有一大塊煤屑恰巧蹦到了杯子里,清脆的水聲再一次打破了安靜。
地上的煤球變成了粉末,還有幾個較大的碎塊,外祖父又舉起青條石。我在熱炕上被驚醒,眼前的一幕把我給嚇壞了。在我看來,外祖父把好端端的煤球敲碎(那些煤球是多么圓整,外壁光潔無瑕),簡直是做了天大的壞事,甚至是罪大惡極,我突然從炕上伸腿蹬了他一腳,正好蹬在他左肩膀上,他沒有任何防備,身子晃了晃,半天才穩住了身板,緊接著響起了外祖父的怒吼,連同他對火爐的不滿,在那一刻急速爆發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老人早已經謝世多年。又是一個冬天,在幫父親生火爐時,我突然想起了煤球的故事,不由得出了神,直到火苗燎到手才回過神來。貝粉煤球幾年前已經停產了,拿在手上的是島外運進來的煤球,我開始想念貝粉煤球粗糲的手感。
二十多年過去了,往事清晰可見,就像發生在昨天。如今來看,對錯已經不重要了,我急于想知道的是,那年我只有五歲,是懵懂無知的年齡,可在最初的時候,是誰把保護煤球的任務交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