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了嚴冬,迎來了綠草茵茵、楊柳吐翠的春天。
星期五的晚上,吃完了晚飯正在看書的我,突然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邊說:“明天上午11點到東湖小區的‘慧君飯店’,我要請客。”
“媽呀,我們都上班掙錢,怎么能讓您老人家請客。”
“明天再說吧!不跟你說了,我還得通知你姐姐和你妹妹們。”說完母親就掛了電話。
小小孩,老小孩,母親這是演的哪一出呀?我有些疑惑。俗話說人活七十古來稀,母親已經87歲了,和家住東湖小區的弟弟一起生活。因此,我們都很惦念她老人家,三天兩頭地打電話詢問母親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再說了前不久還剛剛和母親一起過的春節,發現母親今春以來心情特別好,飯量增加,每天上下午都在小區的公園散步一個多小時吶!這才幾天,我忐忑起來。給姐姐和妹妹打電話,問母親突然請我們吃飯是為了啥?姐姐和妹妹也剛剛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為什么呢?百思不解的我問妻子,妻子也沒說出個子午卯酉,還一再地安慰我不要著急,明天去了就知道了。老人年紀大了,怎么能不擔心?書我也無心看了,過去和母親有關的往事翻江倒海地在腦子里折騰開啦……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在外面工作,沒著過家,全靠母親把我們拉扯大。做女人難,做一個經歷了雨雪風霜的女人更難。
母親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要強女人,從小生活在中原黃河岸邊的一個小山村,沒上過一天學,大字不識一個,和她的父輩一樣從沒遠離過那塊生養她的熱土。在最初的記憶里我從沒享受過父愛,和在外面為了尋找石油而奔波的父親見面的次數就像過年一樣能數得過來,是母親拉扯著我們生活。盡管母親身軀弱小,還殘留著那個年代的印跡—— 一雙“三寸金蓮”,可她每天早出晚歸,在黃土地上躬耕勞作。在我眼里母親沒有一刻閑歇的工夫,終日地辛勞使母親臉上過早地失去了紅暈,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得多。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一個青黃不接的時節的上午,我和本村的小伙伴正在村頭小河邊玩耍,被匆匆趕來的鄰居王大娘喊回去,說母親暈倒在院子里了,不省人事。母親就是我的天呀,沒有了母親我可如何活呀……我撇下玩耍的小伙伴,撒腿就往家里跑,大老遠就見我家院子里圍了不少人。母親躺在地上,臉蠟黃,沒有了血色,一動不動。見此情景,我趴在母親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媽媽,媽媽……”這時好心的王大娘端來了一碗紅糖水,一口一口地喂母親,母親慢慢醒過來。王大娘說:“這是餓的呀!”是啊,父親不在家,大事小情全靠母親一個人扛著,缺少吃的,母親自己舍不得吃,一到吃飯的時候,就說不餓,再加上終日勞累……
那是六十年代初春,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在外面尋找石油、許久未曾回過家的父親突然回了家,說舉家遷往松嫩平原新發現的一個大油田。急三火四,沒容分說就帶著我們全家人坐上了北去的火車,經過幾天幾夜的馳騁,疲倦的火車終于在一個望不到邊際的荒原上停了下來。沒有街道,沒有商店學校,簡陋的住處,半夜時大草原上傳來人的呼呼風聲,我們只能數著星星入眠。
聽說鉆井的任務很重,父親依然是在油井旁沒日沒夜地開鉆、打井,很少回家和我們團聚。母親則和來油田的職工家屬開荒種地,解決缺糧缺菜這個影響石油大會戰中幾萬人“吃飯”的大問題。
春夏秋三季,母親仍然是和在老家一樣,天蒙蒙亮就扛著鐵鍬下地,中午不回來,晚上頂著星星回家,看得出來母親渾身的疲憊。盡管這樣,堅韌要強的母親還要為我們姊妹兄弟縫縫補補。
隨著秧苗的生長,母親重復地干著施肥、澆水、管護農田的活。收獲的秋天里是母親最高興的時候,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大豆、高粱、玉米碩果累累,她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有了出息,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的甜。由于母親不辭辛勞,風里來雨里去,干活賣力氣,不耍滑藏奸,一直口碑很好,年年被評上先進,會戰工委的大領導還親自為母親戴上了大紅花。會戰工委領導說,像母親這樣的大嬸大嫂開荒種地奪得了大豐收,有力地支援了條件艱苦的石油大會戰。甩掉石油落后帽子的軍功章里,有她們的一半功勞。那些日子是母親最開心的日子,有的時候還哼哼起我們很少聽到的家鄉豫劇《朝陽溝》唱段。
兩年后,夏末的一天,母親回來得很晚,我早早地睡了。父親也回來了,是破天荒地和母親一起回來的,他們的說笑聲驚醒了我,原來是母親和父親捧著一張大照片高興得沒完沒了地說著什么。我一骨碌爬起來去看照片,照片上是母親和她的姐妹們,中間是一位大領導模樣的人。
“周總理、周總理……”我驚訝地喊起來!聽母親說是總理視察她們種的莊稼的時候一起照的,怪不得母親和父親這么開心地笑。
是啊,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能和日理萬機的周總理一起合影,真是天大的喜事,歷朝歷代哪有這事?難怪母親、父親這么喜悅,說個沒完沒了。那晚我也激情澎湃,好像過年一樣,為了分享母親的幸福,我很久很久難以入睡。
當晚,母親和父親就把那張和總理的合影鄭重地掛在了我家墻上最顯眼的地方。盡管以后我們家搬了幾次,母親第一件事就是首先把那張照片掛起來。直到現在,母親還經常佇立于照片前端詳、深思、回味,那是母親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母親說,這就是她活這么大歲數的支撐力量,還要活下去,多看看這個越變越好的城市和國家。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母親老了,回家安度晚年。當然和所有的家屬姐妹一樣沒有了工資,母親總是默默不語,看得出有些失落和寂寞,但從沒聽她抱怨過什么。父親為了甩掉中國石油落后的帽子,真正實現了他們“寧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諾言,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會戰歲月,積勞成疾,渾身都是病。在“鐵人”去世后不久,47歲的父親也在一個漫天飄著鵝毛大雪的冬夜匆匆地離開了我們,跟著他的老隊長王進喜去了另一個世界。父親離去后,母親的話語更少了,總是看到她呆呆看著遙遠的草原井架,遙遠的天空……臉上再沒了笑容。
2009年,正逢共和國成立60周年、大慶發現50周年、建市30周年,祖國、黨和政府沒有忘記像母親這些當年為了拿下大油田、為石油會戰而做出貢獻的石油會戰的家屬們,給符合標準的家屬發放了“五七工”工資,還辦理了老年證,出門乘車不用花錢……接二連三的喜訊,像蕩漾的縷縷春風,吹拂著冰凍的大地。母親的臉上又有了亮色。在那張和周總理的合影前流下了淚水,一站就是很久、很久……
流失的歲月,難以忘懷的往事。我收回了思緒,尋思起來,難道母親還有什么事?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我和全家人按照母親的要求,早早地到了東湖小區的“慧君飯店”,母親和姐妹們也都到了,大大小小三十多口人,飯菜上齊了,母親要說話了,我看了一眼紅光滿面的母親,她老人家今天有些動情。
“今天把你們找來,沒有別的事,就是大家在一起樂呵樂呵,媽媽我今年是三喜臨門:一是我的“五七工”工資又漲了,還發了15年的工齡錢;二是我今年87了,85歲以上的老人政府每月給發100元錢;三是現在油田正在統計“老會戰”,說要給蓋120平方米的樓房,去世的老會戰遺屬也有份。感謝共產黨啊!你父親沒有這個福,沒有活到好時候。你們的父親走后的這些年來你們沒少孝順我,今天媽媽有錢了,有了自己掙的錢,請客,你們吃好喝好!”母親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母親如同一棵經歷了滄桑歲月的老樹,風風雨雨、春秋冬夏的履痕已鐫刻在她的年輪之上。已到了風燭殘年的垂暮之境,還能開工資,還能住樓房……這不是做夢嗎?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這是對她一生付出艱辛的肯定,是人生價值的體現,一個經歷了滄桑歲月的老人能不開心嗎?能不動情嗎?能不流淚嗎?枯樹逢春,縷縷春風吹拂了母親冰凍的心河,蕩起了片片漣漪,她那爬滿如核桃皺紋的臉上綻開了鮮花一樣的笑容……
看著這滿桌子豐盛的飯菜,看看外面鱗次櫛比的樓房,樹枝上綻出的片片新綠,看著母親從心底發出的開心的笑容,我想,假如父親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他一定會用濃郁的山東話贊賞我們的生活質量:我們那時候少活了二十年,就是期盼著你們能夠舒暢地多活二十年!他也會開懷大笑、痛痛快快醉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