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中葉,每個縣都有像模像樣的劇團,解散后,大部分演員進了縣文化館,文化館便成了半個劇團。可我在文化館呆了十四年,沒正兒八經地上過一次臺。今年縣春節晚會,趕鴨子上架,跟著幾個文友同臺朗誦了一首詩。我的同事私下里講我們幾個在臺上生硬得像開追悼會。為了“雪恥”,在同事們的慫恿下,我決定由一位幕后文字輔助工作者試著走上舞臺,將自己隱藏的風景演繹出來。
要走向舞臺,開發一直被噤聲的身心領域,即便是個小節目,其一招一式也不容易!我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量身訂做,寫了一首朗誦詩。可普通話就是一個攔路虎。我們南方人平舌音與翹舌音不分。單一個卷舌音“二”,我就怎么也讀不準,同事們又講不出要領,害得我頗難為情地上門請教縣里的普通話測試員——我原先教過的學生……
過了普通話關,又要練技巧與膽量。館里的小品演員豆子告訴我:要讓氣在胸腹間流動,眼睛直視假想的對方,且要穿過對方的眼睛至后腦勺,呈發射狀。而編導裊姐和愛唱歌跳舞的笑媛則教我,朗誦時要讓“每個字都要達意”“眉毛都會傳情”,使自己徹底融入情境,同時,還要借助一些特殊的表達手段,如:笑語、顫音、泣訴、重音輕讀等。如此繁復,看來沒個三五年是學不會了。
操練了幾天,仍抓不住要領,我欲打退堂鼓。豆子鼓勵我:每個人的藝術才能都潛藏在日常生活中,你只要靜心多讀,語境情感就會自然從句子里跳出來。裊姐更是手把手地言傳身教。回到家,對著鏡子,我又反復練習。女兒、丈夫來了,我強拉他們做觀眾當評判。傍晚散步,我走在廣場、大街上,一個人夾雜著手勢念念有詞,以至于不知情的人在后指指點點,說這人十有八九患了精神病。
如此這般,對自己盡可能地挖掘敲打,好不容易找到一點感覺,又要張羅服飾、配樂。經過一段時間的內外包裝,終于,我隨著演出團送戲下鄉,正經八百地當了幾天“演員”。
2009年3月25日星期三晴氣溫7—19度
早早地起床,草草吃完飯,匆匆趕到單位。打著崇仁縣道園(道園:崇仁人,元代著名詩人虞集的號)藝術團送戲下鄉橫幅的大班車已候在大門口。車上一個人也沒有。我看了一下時間,離集合尚有二十來分鐘。過了好一會兒,大家才陸陸續續地趕來。男士們忙著搬音響道具,女士們急著找服裝,一片嘁嘁喳喳的喧鬧,很有點印度電影《大篷車》里的味道。
到了演出地點,無非是村里某家相對寬闊的小店門前。我們一一地由裊姐化著妝。她在我臉上一陣涂抹后,從未上過妝的我,瞬間就成了一個大花臉,比平常“猙獰”多了。文化局郝局長看了直搖頭:“不化更好。”涂了燦爛口紅的我,連水也不敢喝。似我非我的感覺,仿佛真的就成了一名演員。裝扮好,同事車里車外若無其事地說笑,唯有我坐在一旁默念早已滾瓜爛熟的詩,心怦怦跳個不止,就像年輕時將要約會素末謀面的異性。盡管村里觀眾不多,還有好幾個節目才輪到我,我還是早早候在臺邊。看笑媛說一些開場白,唱歌時或前或后地走上幾腳漂亮的貓步;豆子打著手勢,聲情并茂地說著……當主持人點到我的詩朗誦時,我仍悚然一驚。從上臺到朗誦,我都手腳發抖,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操縱著,機械似的,只知按編好的程序運作,完全不像平常的自己了。掌聲中,我依然掛著結束時的微笑走下臺。郝局長第一個贊許地對我說:不錯!我緊繃的神經總算松了下來。
我特別留意地看著臺上的演出。令我刮目相看的是小品演員巧玉。愛穿新潮艷衣、小鼻子小眼的巧玉,因與上進好強的易館長鬧矛盾,被雪藏了七年。這個十二歲就在縣劇團舞臺上摸爬滾打的“丫環”,三十幾歲正當年被冷擱著,心里的積壓與失落可想而知。昨天彩排時,我看她似乎沒什么感覺,像一尾放在竹籃里的泥鰍,只蹦跳了兩下。沒想到今天一面對觀眾,就如魚得水。聲音明亮,扮相真實,特別是腦后束起的一小簇雞尾發,非常契合角色的潑辣性格,再加上會在劇本臺詞外摳戲,暗地里加了一些自言自語及背后小動作,更把一個潑辣小媳婦演活了。她在臺上一會兒指著“婆婆”的后腦勺厲聲道:“你這個鬼樣子,還不快死進去!”一會兒又為了讓“婆婆”三餐吃紅薯,強詞奪理。當要“婆婆”做家務,辯說“生命在于運動”時,她夸張地扭起了腰,其惟妙的神態,惹得觀眾一陣哈哈大笑。
閑常穿著時髦,蜂腰鵝臀的裊姐,頭上扣了一頂圓布帽,臉上畫了幾道皺紋,點了幾個老年斑,片刻就成了小品《稱娘》中與巧玉演對臺戲的“婆婆”。為了制造沒抓牢秤鉤,摔得四腳朝天的場景,你看她:
弓著背,挪著碎步走到大桿秤下,顫著手,盡力向上試抓,抓不著,停下喘著氣,癟嘴念叨了兩句,爾后掂腳,努力挺起弓著的腰,抖抖索索抓住了秤鉤,身子勉強離地吊晃著,漸漸握持不住,“砰”地一聲摔下……
其細致入微、幾近本能的表演,不愧是館里的臺柱子!
自從參與了上臺表演,我這才深深體會到,“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
總記得生于演藝之家的易館長多年前與我說過的話:一個演員能通過細節,活脫脫地表現人物復雜的內心活動,這便是藝術。
演出結束后,大家在一起說葷道素,調笑取樂,我卻還在為某個字沒讀好而發愣揣摩。
2009年3月26日星期四晴氣溫11—22度
裊姐就像畫家,在我們臉上畫畫。自從這次當上演員后,我才知道,每個人的唇線不一樣,即便是同一個人,兩條眉和兩個眉峰也不同,一般都是右眉比左眉好看。在臉頰上抹胭脂時要微笑,這樣胭脂就上得勻稱。裊姐邊給我化妝,邊感慨道:年輕時皮膚嫩,把油彩往臉上一抹就成了。現在人老了,皮里藏不住水,粉要打好久才會進去,而且一抹,就長癬似的……
因為昨天演出比較成功,原先無人在意、難顯山露水的巧玉,話明顯多了起來,快活得像脫繭而出的蝴蝶:“記得我剛進劇團時,只負責放幻燈片。那年演《鍘美案》,一個演丫環的演員將要上場了卻找不到,團長急得團團轉。我膽子大,便自告奮勇。當年要攤上一個角色很難,我們學員只配演丫環,還要有能力。沒想到我一上臺,團長就相中了。那時全市共選了十三個女孩子飾演《牡丹亭》中的花神,縣里只選了我一個……”“剛剛在臺上,‘母舅’因感冒無意中對著我打了一個噴嚏,我靈機一動,順手一指,加了一句臺詞,‘好啊,你竟然把痰液吐到我臉上’!使刁婦蠻橫的形象躍然而出……”
人身上的許多東西是需要釋放的,才能也一樣。
與巧玉有些隔閡的裊姐,在后臺邊卸妝邊說:“她那角色只要演出潑辣就行,其實我演婆婆才難哩!”說來也是,裊姐為了演好婆婆這一角色,把自己的形象丑化不說,劇中的摔跤,她演一次踏踏實實地摔一次,手都蹭破了皮,好幾處瘀青。
專演歪頭鼠腦小丑形象的豆子,為了扮好小品《約會》中的角色,每次都要面對觀眾下跪哭兩遭。一個演員說:“看,臺上的豆子眼都哭紅了。”另一人笑答道:“哪里!那是橫幅上的紅布襯的。”
按巧玉的說法就是,一個人只有讓自己處于興奮狀態才會上戲。臺下挺拔帥氣、平常喜歡逗樂的豆子,正著臉真誠地跟我說,表演時一定要放下自己,進角色才有感染力。看來,先人虞集說的,“儒者薄其事而不究心,俗工執其藝而不知理。”也有偏頗之處。
今天的詩朗誦,我放松了心態,加之觀眾中有許多學生,我找到了早年做老師時“惟我獨尊”的感覺。輕松地走下臺,曾進京演出過的老演員“瞇縫眼”向我豎起了大拇指。連一向不看好我的易館長也在飯桌上向我敬酒道:“這次下鄉有兩大意外,一是你的詩朗誦居然有這么多掌聲,二是巧玉……”
坐在回家的車上,我的心里一直回蕩著毛阿敏演唱的這首歌:“……好像初次的舞臺,聽到第一聲喝彩,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這種感覺真好!
2009年3月30日星期一陰冷氣溫8—14度
今天去我老家演出。在車上接到弟弟的電話,因瑣事讓我大動了肝火,結果要盡力保護的嗓子壞了,想著等會兒還要朗誦就懊喪。
我怏怏不樂地拿起鏡子,臉上的妝倒上得不錯,沒用粉餅,卻增白不少。一頭松毛獅般的亂發,經裊姐巧手一撫弄,立即清爽開花。閑常看演員們長相平常,一上妝,把睫毛翻翹涂黑后,眼睛立馬熠熠生輝。此時,我才真正體會到“畫龍點睛”的深意。裊姐說,化妝后漂亮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事實上,裊姐是個不化妝就不出家門的人。
在喧雜的人群中,演出開始了!男主持沈均,是個多面手,腦后總是刻意地蓄著特有的一小綹白發,因成功塑造過局長的角色,我們就一直笑稱他“局長”。戲劇演員“瞇縫眼”見頭上包著花圍巾,描得眉清目秀的“局長”演罷小品下來,笑著用家鄉采茶腔對他戲唱道:“嬌嬌滴滴小妖精,道士看到亂念經,和尚看到抓手心”……
正當節目演到大半,笑媛和阿倩的女聲二重唱融合得如同一人時,烏云裹挾著雷聲,突然下起了雨。見此情景,易館長決定后面的節目不演了,只上二胡獨奏收尾。喜得放音響的毛平哼起了小調,幾個跳舞的女孩利索地脫下身上的演出服。“局長”對著大家幽默:“今天演的可是精品版。”
讓人感動的是臺下的兩位老太太。下大雨時,其他觀眾都躲到屋檐下或跑開了,只有她倆共一把傘并排坐在雨中。一個手上提著一只菜籃子,脖子長長地伸著;一個大張著嘴,牙盤凸出,投入得像要把節目吞下肚似的。兩人喜滋滋地欣賞著一般鄉下人并不怎么喜歡的二胡獨奏。這歡快的樂曲合著雨的節律,撥亮了她們平乏無味的生活。
見雨下大了,“瞇縫眼”快速從巧玉手上奪過傘,跑去給臺上拉二胡的京老師撐著。京老師在雨中從容自若,拉得更韌了,橫搭在頭頂為數不多的幾根長發也伴著身子有節奏地搖擺而舞動,整個人都浸化成了一根琴弦融附在二胡之中。平常愛搜幾個生僻字考問下屬的易館長,討笑著向郝局長說:“您看!兩人對兩人,一把傘對一把傘!”
下午趕到三川橋村演出。此村因有一座清代單孔廊橋而出名,是個大村,但比較偏遠。看到來了這么多化了妝的漂亮女孩子,許多村民圍著演出車打轉。裊姐邊照著小圓鏡,邊跟我們打趣道:“早些年有個演員叫依娜,瞅見有許多小伙子來瞧她,總是很得意地把頭一揚,臉一燦,笑盈盈地從車里伸出頭,對那些小伙說,‘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得到得不到!’”裊姐模仿著依娜的言語神態,把一車的人逗笑得前俯后仰。
2009年4月1日星期三陰氣溫6—10度
昨天空余時間,裊姐和二胡京老師到田壟上掐鼠曲草,我們這稱之為鮮葉,是做清明馃的原料。沒想到今天一上車,就有一個叫亞帆的女孩子拿了一袋子清明來給大家分享。這個稍有點歪嘴扛肩的女孩子,平常并不讓大家看好,在清香甜糯的清明誘惑下,個個對她笑開了花。怪不得有人說,美食也是紅顏。
到了縣城北面的三山鄉,天公卻不作美。昨天天氣預報說,今天多云,氣溫14—19度。想不到今天,料峭的寒風卻直往脖子里鉆。我們一個個衣著單薄,冷得直打顫,沒輪到自己演出時就躲在演出車里。
天陰沉沉的,仿佛隨時都會落下冷雨。我們都愁會沒有觀眾,因為現在的農村,除了老人小孩,及不多的幾條狗外,基本上是空殼。我們個個眼里都明顯掛著鉤子,音響里播放著響亮的流行曲,也有幾個負責的,到村頭村尾吆喝,活像招攬生意的商販。好在三山鄉政府聯系了學校幾個班的學生來捧場。領導們心疼早已規規矩矩候在場地上受凍的孩子們,不停地催促裊姐快化妝。“抹一點口紅,一樣很美啊!”郝局長催。過一會兒,柳副館長又來了,“年輕姑娘,不打扮也漂亮!”還沒過三分鐘,易館長又上車來,急得裊姐沖著他嘟噥:“催什么,患了更年期綜合癥了。”
讓我們驚喜的是,盡管天意外地冷,觀眾的熱情卻異常高漲。小燕子似的學生們冷得把持不住,節目的空檔,就站起來嘰嘰喳喳跳幾下。當演完《稱娘》后,主持人激情感言要孝敬自己的父母時,想不到,蹲在臺前、一個圓臉的留守女生,竟動情地哭了:“我爸爸從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愛爸爸!”這平實的一句話,道出了人間的溫情與真諦,令在場的人都很感動。輪到我詩朗誦時,由于氣氛的感召,抑揚頓挫發揮到極致。走下臺后,竟有學生圍著我要求簽名留念,著實過了一把偶像癮。
三山鄉的人就是不一樣。這么冷颼颼的天,人群中居然有個近七十歲的婆婆,用棍舉著吊瓶陪著正在輸液的孫子來觀看。大家伸長脖子入神地看著,宛若一群被趕的鴨子。男主持“局長”愈發興致勃勃,說為了紀念超級巨星張國榮在他謝世六周年之日,傾瀉一下對“哥哥”的愛,加唱一首《風繼續吹》。這首歌的過門曲特別長,好不容易挨到他張嘴時,又是一口粵語,聽得大家云里霧里。我真為學生的冷而著急,而阿倩也忍不住加唱起《隱形的翅膀》來。觀眾對此皆報之熱烈的掌聲。風刀割一樣地刮,人冷得像風中的樹葉直打哆嗦。最后一個舞蹈,演員們盡管穿著低胸裸肩的絲薄衣,卻仍將動人的音符流淌在形體的曼妙之中。她們仿佛在用徜徉的手臂沉思,用柔擺的腰肢歡慶,依然跳得熱氣騰騰,歡天喜地。
演出次數多了,各自的臺詞都已稔熟。臺下,大家在一起都模仿劇中人物調侃。鄉下大鍋飯好吃,人多又熱鬧,飯桌上,俏皮的阿倩學裊姐演的老婆婆故作愁苦狀:“烤紅薯,蒸紅薯,紅薯飯飯紅薯,吃得我都成紅薯……”打撲克挨罰的毛平,套用巧玉演的刁婦口吻痛心地說:“氣得到現在肝都還是痛的噢!”我和“局長”幾個晚飯后散步走遠了,易館長一時找不到,在返回的車上嚴肅地批評了我們,“局長”忙學《約會》中的臺詞解圍:“我錯了,我改,我改行么?”
一車人都開心地笑將起來。
幾天的演出,我感受了不一樣的紛繁生活,看到人可塑的多面性。其實,人生就是一個大舞臺,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只不過有的人常扮演的是別人,有的人演的永遠是自己,目的卻只有一個,希望能將自我磋磨成一個寬敞的入口,暢通無阻地通向觀眾的心。著名演員瑪麗蓮·夢露說,誰要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夠精彩,那一定是正在享受實實在在的生活。
日子的鑼鼓響了,你只要跟著節拍上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