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愛的女兒

傾訴/張 梅

咨詢師/欒靜媛（甘肅青鳥心理咨詢所首席咨詢師）

34歲的張梅是一個5歲女孩的母親，擁有幸福的家庭，由于從小遭遇父親對自己的冷漠，偶爾她會羨慕丈夫對女兒的關愛。因為一次偶然與父親的肢體接觸，喚起埋藏在心底的痛苦回憶和對父親的怨恨，竟導致噩夢連連，郁結難平之下，影響到日常生活。

張梅：我最近總是做同一個夢，夢中全是小時候父親對我的冷漠和訓斥，醒來后我感覺很氣憤，連工作和照顧孩子時，都還不斷想起，覺得郁結難平。

欒靜媛：近期和父親發生了什么事嗎？

張梅：我和父親的關系并不好，平時幾乎不往來。上周母親生日，我帶孩子回娘家，孩子玩耍時跑得太快摔倒了，我和我父親都急著去扶孩子，手碰到了一起又同時縮回。這件事對我觸動特別大，我沒想到被父親嫌惡到這種程度。

欒靜媛：夢是現實中被壓抑的情緒釋放，在與父親肢體的接觸時你感到別扭、尷尬和不適應感引發了被壓抑的情緒，通過夢境釋放出來，進而影響到你的日常生活。能具體談談你童年和父親的往事嗎？

張梅：父親對我向來冷淡，除了監督我的學習和訓斥外并無交流。

欒靜媛：那你和丈夫的關系怎么樣？你的家庭氛圍是什么樣的？

張梅：我和丈夫關系很好，有了孩子后基本都是圍著孩子轉。丈夫很慣孩子，有時和女兒玩鬧我都插不進去。我當初生下女兒，還擔心過丈夫是否會像我父親一樣，不喜歡女兒，不過看見他這樣疼女兒，我也很欣慰了。

欒靜媛：丈夫疼愛女兒的行為，也許對你在父親那里遭遇的冷漠待遇是個彌補。那么在你眼里，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張梅：聽母親說，他十四、五歲就在外獨立，工作拼命，所以個性強硬，對我只懂訓斥。曾經我也對女同學能和父親又親又抱很羨慕，也試過通過好成績去討好他。但我考進理想的大學，把錄取通知拿給他看，他依然一臉漠然時，我才知道他有多討厭我。在外地念書，母親給過我幾次禮物，說是父親要她轉交的。我根本不信，他不愛我，我也不會愛他。

欒靜媛：我能感到你提及父親時，內心的悲憤，通過上周的肢體接觸，你掩埋的情緒又被挖掘了出來。你糾結的是，你明明不愛父親，為什么還是會因為他而有情緒起伏。而從你父親的經歷中，他在該學習如何表達情感、與人相處的關鍵時期，離開了家庭環境在外獨立，這導致他在表達正常情感時受到阻礙，他可能并不懂如何與家人相處。

張梅：對過去的事情和受到的冷落我已經習以為常了，現在只想知道怎樣才能讓情緒恢復到之前的平靜。

欒靜媛：抵達平靜的途徑是找到問題根源，孩童的內心敏感而脆弱，思維也受到大腦發育和社會經驗少的局限，對于感知到的事物、情緒無法如成人一樣有相對客觀的判斷， 往往都是憑借感覺體驗而得出一個主觀片面的結論。你一直堅信父親對你是厭惡和冷漠的，但并未意識到或許有其他可能性。你父親的言行特點是回避和冷淡，回頭看看父親和你的手接觸時的尷尬、你不相信他背后買禮物讓母親轉交的行為，以及每次看到你都要板起臉來的樣子，是否和懵懂又固執的少年對待女孩時不知所措，又要故意裝酷的樣子很相似呢？在獨立過早、不善于情感表達的情況下，父親作為男性的本能面就會取而代之，用羞怯的男孩心態來面對異性的你。這當然不是說父親對你有不符合道德的不倫想法，而是在社會化的角色定位背后，我們首先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也就是男女兩性這樣的關系構成。比如弗洛伊德的性驅力理論，就是說，這并非單純意義上的性行為，而是指我們人本身所具有的一種與異性建立關系的本能行為和動力。在我看來，你父親并非不愛你，而是表達方式太過笨拙。

張梅：是嗎？那天我父親的確很尷尬，那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從沒見過，就覺得看到他低著頭的樣子，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欒靜媛：這就是關鍵之處，因為你現在是成年人，有一定的社會閱歷和經驗，對事物有了足夠的思考能力，但對父親，你內心又固守著童年時期形成的觀念。所以，當你看到父親尷尬低著頭的狀態時，內心有所動搖，可能在成熟的你的眼中，父親只是個需要親情的老者。所以你在潛意識中抑制了更多的思考，將對于父親的感情壓抑，在夢中通過喚起童年痛苦悲傷的回憶的方式，來阻擋重新認識父親的機會，想要繼續保持對他的怨恨。

張梅：可我為什么要保持怨恨呢？

欒靜媛：因為否定對父親原先的認識就等于否定了自己。

張梅：你是說我和父親一樣？這怎么可能！

欒靜媛：你和父親的互動模式，不就是他如何對你、你就如何反彈回去嗎？你的父親由于自身性格原因及環境局限，形成了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就是回避。而你也放棄了主動選擇的機會，在模仿父親的行為，抑制情感正面的正向表達，導致關系僵化，形成惡性循環。比如，明明心里是關心彼此的，但嘴上卻故意說不管你的死活。又或者，明明心里是欣賞對方的，卻又表現出否定的姿態。你思考一下是不是這樣呢？

張梅：我母親倒是說過我和父親一個德性，以前也沒在意，現在看來，母親也許不是隨便說說的，可能在她眼里我們就是那樣的吧。

欒靜媛：我們有時會固執在自己狹隘的慣性思維中不再做深入的探索，你在童年對父親形成了否定的印象，那么你的母親在旁邊雖然看得很清楚，但是你拒絕思考，排斥她的說法，認為自己不可能和自己怨恨的人一樣，還有母親說起父親背后給你禮物的行為也被你輕易否定了。其實，你在封閉自己的內心，拒絕重新認識父親，也間接地封閉了自我認識理解彼此的機會。好在，今天可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張梅：如果是我誤讀了父親，那么我也希望有一個新的開始，但需要時間。

欒靜媛：其實在丈夫和女兒的親情之愛中你已經開始成長，你的內心能夠被觸動、產生矛盾，說明比父親的內心強大。建議你找機會和母親聊聊，比如母親是怎么愛上看似冷冰冰的父親的，父親是否和母親談論過自己，都說了什么，從母親那里聽聽父親對自己的真實評價，再去判斷父親對你如何、那些禮物究竟是誰買的，相信會有不同的發現和感受。

分析：都說父母的愛是無私的，為何有時我們卻覺得父母對我們有所保留呢？這是因為，他們自身也存在一定的困惑和問題以及生活的局限性，一方面不擅長正確的情感表達，一方面也可能在保護自己內心某些脆弱的地方。我們與親人之間存在先天血緣的關系，但是如何表達內心和情感，以及真誠地面對自己，這些是需要去不斷探索學習、成長和調整的。相對年長的父輩，作為年輕人的我們有更廣闊的眼界，改變起來也較之父母更加容易。我們擁有什么樣的父母雖然無法選擇，但用何種態度和方式面對卻可以把握，很多事，都需要我們主動去改變。

反饋：兩個月后，我想起張梅的案子，想知道這個父愛缺失的姑娘如今如何，主動對她進行了回訪。得知她已不再被噩夢糾纏，我覺得很欣慰。只是，這樣一個背負著恨，獨自走了這么長時間的姑娘，要重新建立父女關系并非易事。但所幸她有了女兒，在丈夫對女兒的寵愛影響下，學習如何主動去愛的過程中，相信她最終會邁出這一步——主動回家探望父親，這個隱藏著羞澀男孩心而不善表達的孤獨老人。只不過，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