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

那天你吃完早飯過來的時候，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坐在店門口的大傘底下，嘴里一邊咔吧咔吧嚼著江米條兒，一邊勾下身子伸手喂鬧鬧，鬧鬧聞聞，不稀罕吃，可能以前它吃過，嫌硬。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往空中拋江米條兒，鬧鬧高興了，跑著張嘴接，不過就是樂意接，還是不稀罕吃，含在嘴里就吐地下了，老丁婆子的兒媳婦更高興了，嘎嘎樂著扔得更高。

她和它玩得高興，旁邊你們看著也挺高興。

路貼著鎮子東邊過去，出鎮子地方自然形成個丁字路口，礦工們上班等通勤車就在丁字路口。

通勤車沒來時，大伙一般都過道來，到攤上拿盒煙喝瓶飲料礦泉水啥的，和老丁婆子的兒媳婦扯上幾句。

老丁婆子家的小鋪后邊就是莊稼地了，門臉兒朝西，對著鎮子的側面，正好在十字路口的位置。前年，也是夏天，一個大貨車司機進鎮上吃飯，車門沒順手關嚴，也沒拔鑰匙，司機自己也是知道的，就是沒在意——不過進屋吃口飯嘛。可偏偏一個小嘎子就趁機鉆進去了，大貨車怒吼著沖出來，把小鋪房子北邊端掉了一角。過后，老丁婆子的兒媳婦逢人就慶幸：“哎呀媽呀，多虧我又流產了——那兩天在炕上歇小月子，要不，車轱轆正好軋這里——你看，我天天總是在這疙瘩坐著……”

說的真沒錯兒。就在反省期間里，她也仍坐在老窩兒，一點兒都沒挪挪。

接了一陣子小餅干，鬧鬧累了，玩夠了，穿著一身白貂皮跑墻角那兒趴下，耷拉出紅舌頭，“哈赤——哈赤——”喘粗氣去了。雖然才早晨7點多，狗兒就熱了。

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又想起來了，說：“昨晚上看電視，說林……林（陳）曉旭死了，臨死還當了姑子，還捐了那老些錢，趁好幾億吶——看人家一輩子咋活的？嘖嘖！”

你說：“咋活的不也死了？”

“說是人家出殯時候，去了那么多大官兒大老板——隨了不老少禮啊！”

“白搭嘍——”

“說……說是曹雪芹也去了！”

這消息你真沒料到，看看其他礦工沒啥反應，你說：“曹雪芹可得去！他要是不去，那太不夠意思啦——曹雪芹哭夠嗆吶！”

這時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在人堆里看見了顧明英，她又想起來了：“——咦！顧大哥？你不在萬達礦干活兒么，咋還上班？不是說你們礦放假了嗎，你們礦昨天死人那個事兒沒瞞住——露餡兒了！”

“喲呵，眼里頭光有你顧大哥，我也萬達礦，還先到這兒，咋不告訴我？”

“去你的——死鬼……”

女人咯咯笑著，她的眼睛一笑很好看。她自己也知道，所以笑的時候也盡量不瞇縫，習慣一邊笑，一邊看著對方，那時候，她眼睛就那么的看著你，有風塵味。

她這話，倒真是準信兒。

昨天下午快要下班了，你正在掌子外頭推大車，忽然有人跑出來說老張出事兒了，等你跑進掌子，老張還溜槽子邊原地躺著，沒人彎腰去動彈他一下，因為他頭蓋骨當時就掀開了，你到尸體跟前，看地上一攤腦漿子和血還冒著熱氣，一轉身就吐了。

老張近旁下來了一塊煤幫，把他撲倒了，雖說腦袋磕在了鐵溜槽子沿上，但平常最多把人磕暈過去，不至于磕開頭蓋骨，關鍵是正好一根單體（液壓支柱）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卸了壓，也被竄下來的那塊煤打倒了，在老張摔倒后就砸在他腦袋上了。上邊是鐵，下邊是鐵，老張腦袋夾在中間。

本來善后挺正常順暢的：礦上立馬和老張的家人取得了一致——雙方都樂意私了；自然，同時也給工人們打了招呼。

尸首當時沒運上來，半夜升井，偷偷拉到了殯儀館。然而，不小心在一個細節上出了問題。搬運過程中，老張的腦袋一直是用他的工作服上衣包著來著，到殯儀館往里邊抬時，不知是哪個隨手把破工作服扔到了垃圾箱跟前兒。今天凌晨，把一個清潔工嚇了一大跳。

那個婦女想也沒多想掏出手機就給110掛了個電話——信息時代了啊！

偏偏還是給本沒干系的外人，插了這么一杠子。一字進公門，九牛拖不出了。公事公辦，停產整頓吧。

一停產，對誰有好處呢？

老板少掙了很多，多罰了不少；老張家少得了許多賠償；也直接影響到那些相關安監人員一年的政績。

你們呢，是意外地得到了一段假期。

停產不同于開工，沒人會挨個工人通知今天起放假了——也沒人挑這個理。

真不挑理。你們挑誰的理？

就是比較無奈。千里迢迢跑到這里，畢竟都是來掙錢的。

和顧明英回來路上，顧明英的沮喪寫在臉上，嘴里還嘮嘮叨叨的亂罵。他那樣子某種程度上沖淡了你的那份無奈，回到了自己家里，你甚至有了一份準備享受假期的愉快心情。

見你回來老婆撂下手里的繡針，問：“咋回來了？回來干啥？”

你說：“干啥？——釣魚唄！”

接著你就翻騰出你那釣具，然后到園子里的蘋果樹底下去挖魚餌。

后來你老婆從屋里攆出來了。放了假，她也不高興，看你這么沒心沒肺的，她更不高興。她一不高興，就想起了一大堆活計、一大堆事情，得需要男人一一去做。她身體不那么好，一向不能出去打工，只能在家里，自己慢慢給人繡點十字繡啥的，掙點零花錢。跟外面的人、事接觸愈加少起來，使她更小性子了，視線很窄——眼里真就只剩下這個家。

你呢，知道老婆站旁邊了，卻根本沒留意她抱著膀子拉著臉，你拈起一只全身掙命扭著的紅蚯蚓和她白話著：“這陣子天旱，你看這蛐蛇身上老紅色、扭得多有勁兒嘿——要雨水大，就該長得灰囊囊松塌塌的，魚不稀罕不說，泡不了一會兒，水一涮，就他媽自己脫鉤兒了……”

看自己男人蹲樹根那興頭兒，你老婆不知不覺地目光柔和起來：這么下死力干活兒，這么到處折騰，這個貨這副德性，瞅著居然還挺年輕吶——沒心沒肺，也有沒心沒肺的好處啊！見天皺個眉頭疙瘩，見天臉上不開晴，也不過就那么回事兒。

女人心情一滋潤，那些日子，還真由著你性子過了一段假期，那些活計，那些瑣事，其中有不少到復工時仍然那么稀里糊涂拖著。其實并不是你老婆忘了，是她心情一飽滿就這么想了：男人也像是一條猴皮筋，總那么繃著，疲勞著，時間太長，也會失去彈性，懈松了、皮條了——從去年開春到現在，這貨，總共才歇了幾天，讓他由性兒晃蕩晃蕩吧。

你把礦泉水瓶子拿到眼前瞅了瞅，這些優質的紅蚯蚓足夠多了。你在瓶子里又添了些純黃土，又找根釘子在瓶頸扎了幾個小眼兒。

那時，你是想把那些蚯蚓多養些日子，養得健康一些，紅紅的，魚見魚愛。

你掏出手機，給顧明英打電話。顧明英在鎮子西邊河對岸的小村子里租房，他不樂意去釣魚。你尋思他心情還跟個女人似的，還為放了假慪著呢。

當你騎著摩托車出鎮子時才看到，敢情顧明英更會娛樂。他們幾個男女已在老丁婆子的兒媳婦攤子旁邊支起了一桌麻將，旁邊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另外對過包子鋪的娘們兒又搬了把椅子，和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并排坐著。老丁婆子的兒媳婦穿著件簡單的坎袖小衫兒，一邊摩挲著自己膀子，一邊和那女人親密的聊著，看樣子就是在聊她那膀子。你想，她又在欣賞自己的皮膚了。看你騎摩托車過來，她一時停下了手，停下了自憐自愛，把關注轉移到你，聽你說釣魚，她立馬搖著手臂叫：“大哥我也去——”

當然，她不可能去，她得看著攤子看著店。她有時經常這么隨性撒個嬌，像個女孩子，如果她真還是個小丫頭蛋子，大概真會一個高兒蹦起來搖手跳腳，叫喚著真截住你，然后搞不清上哪兒就跳上摩托后座，馱哪兒去都行。

摩托車沖起強勁的氣流，氣流使短衫緊緊貼在你前身，背后像帆一樣鼓起。

你還在想：她為姑娘時，肯定就是那么個主兒！

下了公路，在幾塊剛出玉米苗的莊稼地中間拐了幾個彎，你到了目的地，輕車熟路。河從鎮子西邊經過，如果沿著河邊步行走上來，其實還是抄近路。

河水在這個地方分了個汊子，分道揚鑣二三百米后重新會合，河水一分為二，中間形成了一個長條形孤島，零星散落著幾棵扭曲的柳條毛子，絕大部分是空地。兩條水道，一主一次，干旱了多時，那條河汊子里水淺處，接近干涸了，邊緣露出了累累卵石，被白花花的陽光曬成了干燥的灰白色，看著就熱。水深處，卻依然晦暗不可見底。你知道，這崴子地方，必然存有前些日子逆水而來的鯽魚，說它們困在了這里更適合。

這些，都和你預先想的差不多。你惟一沒想到的是，這里并不是那么的靜謐，有一個人——是一個女的——已經提前到了這里，到了那塊孤島，看你騎著摩托呼嘯而來，她直起腰，一手拄著鎬頭，拿另一只手背先在額頭前抹了一把汗水，然后劃到身后，指頭節硌著腰椎節。她腳邊，一塊綠色的草皮子消失了，黑土翻了上來。她在刨地開荒。

你停車，熄火，摘頭盔，卸漁具，往崴子邊那棵傘狀的大柳樹下邊走，你想順勢隔河和對岸的女人點點頭打個招呼，可她卻提前就把頭埋下，舉起了鎬頭。

兩不相擾，也好。

時間一長，應該說還有一點你沒怎么預想的，就是鯽魚們對你的紅蚯蚓并不怎么上心，反倒是泥鰍啊沙葫蘆子啊柳根子啊這些小魚們不時過來搗亂。

好在，你提前還準備了面餌。換掉了蚯蚓，也換來了魚漂兒的平靜，隨之還換來了你的無聊。慢慢的，你在樹蔭底下昏昏欲睡，視線不時的離開了魚漂兒。

晌午了，太陽越來越足。女人的力氣終歸小，那把大片鎬本來就不是為她定制的，她兩手靠前邊攥方可掌控，鎬把后手多出了一截，鎬把用得短，她腰自然彎得深，人就要伏在地皮上了，隨著鎬頭勁勁地揮舞，襯衫里邊兩只口袋似的奶子也跟著一搖一擺勁勁地甩著，簡直要摔打到地皮上。

時值春種和夏鋤之間，嫩苗新出，四野空曠。

一蔭之下的你眼睛惺忪起來，意志仍然頑強，還較著勁兒：媽拉個巴子，回去得到油坊弄幾塊豆餅渣子，趕明兒個，喂個魚窩子——不信你們就不過來！

老丁婆子的兒媳婦還一個勁兒朝你擺劃手。她跟許多人都這樣。

你就從摩托車下來了。反正時間還早，陪她呆會兒。

“釣了些啥魚啊？”她鞋跟兒太高，扭扭噠噠顛到摩托車跟前，非常好奇的樣子，興致盎然，很孩子氣的。

那么幾條小魚崽子和你這么個大男人，確實顯著太滑稽了。

她嘎嘎笑起來，笑得那么無遮無攔，你反倒不覺得忸怩了——和她一起呆著真是輕松。

也許是聽到了她的笑聲，顧明英從路對面一家小店里挪出來，向你們倆張望，頭幾步看著有些腿沉，可最后他還是過來了。

過后你想，那伙人散局了，顧明英并沒有回去，一直在附近無所事事地來回瞎踅摸。顧明英沒你那么大咧，直接就停下摩托車陪人家娘們兒起膩。

那天，你們仨瞎咧咧了些啥，好幾年過去，你記不起來了。反正，你那次也表揚了老丁婆子兒媳婦的皮膚，那肯定是沒有疑問的，你想賴也賴不掉——那或許還和另一件事兒有關，未必是誘因，八成也可算是一點兒酵母吧。

她坐那兒，只要跟前有個人，她就可以一天叨叨叨，叨叨叨，嘴巴不停。可是顛來倒去，話題有限。她手又摩挲起了自己的膀子，好像咋稀罕也稀罕不夠似的。

那件小衫是坎袖的嘛，沒有袖子，自然也沒領子，平時她頭發較長，接近長發披肩，是熱的吧，那天她把頭發從腦后挽起來，挽起一個髻，但是沒盤，簡潔地打了個折，發梢舉向空中，錦雞尾似的自然弓垂下來，配合她的言語動作，搖曳生姿。如此挽發脖頸完全裸露，玉潤光潔，健康的可以。

“這些天太陽毒，人家都曬黑啦。”

“傘這么大，曬不著吧。”

“黑了！眼睛有毛病咋的？你看看哪——”

盛情難卻啊，那就受累看看。像模像樣板著臉鑒定完了，然后，像個大夫、像個勞鑒專家（做傷殘等級鑒定的專業人士），你下結論：“沒有沒有，一點兒也沒曬黑，白得很，的確白。你的皮膚真好，大哥我仔細一寸一寸地鑒賞了——真是一等一！”

“你要死啊——”

也是你做的無恥狀過于夸張了。要不，她還得美滋滋兒的。

“是啊是啊，真好真好。”這八個字是顧明英附和的，說得沒你灑脫，沒你油氣，沒你流氓。口氣，比較誠懇。當時你和她誰都沒留意。

你站了起來：“不行。我得回家了，回家鑒賞我自己老婆去——在這兒再呆下去，弄不好我就犯錯誤了。”

在那里呆下去，老丁婆子的兒媳婦還得拿拳頭搗你。

老婆讓你享受假日，你卻跑出來品評別人老婆的肌膚，你老婆要知道，還不得氣抽了。

當然，到今天，她仍然不知道。要不是因為另外一件事，你自己也早忘了。

看不透老天要下雨的意思，天旱久了就這德性。不過你一點都不上火，你又不種地。

你真拿豆餅渣子喂了窩子，可鯽魚們仍然不怎么領情，還是那幫小魚崽子反應敏銳，殷勤配合。這已經不惹你煩了，你接受這種局面了，用一種更達觀的消遣心態。它們搶著咬鉤，你就順勢將之提溜出來。你叼著煙卷兒，兩腿不時交換架著對方，不偏不向，在下邊支著那條腿是辛苦點兒，可上邊蹺著的那條晃晃悠悠，挺自在。

你是個自己能給自己找著樂子的家伙，而且真能沉浸其中，樂的實在。

天性如此。要是謝，這還得是要感謝你爹你媽。

你糟害小魚崽子們的性命，樂在其中。孤島上的女人糟害著綠色天然植被，其實，她也樂在其中。這一點，你是過后才想明白的。當時，看她揮汗如雨，衣衫濡濕，箍在身上，你還在用異性的透徹眼光觀看人家的女性部位，心說：妹妹，別刨了，心疼心疼你那倆奶子吧，你尋思孩子吸完，它們沒啥用了，就忘一邊了，由著地心引力隨便墜、隨便拽，看看把它們糟害成啥樣了？那里頭是不裝奶水了，可裝著女人的錢呢，你還不好好保養它，還這么沒命地一個勁甩它，越甩越長，越甩越空啊——你就成個窮光蛋了。瞅瞅大道邊傘底下那位，歲數不見得就比你小多少，人家還成天做著少女狀，都是當了一回女人，你卻曬得黑不溜丟，嘖嘖，真是想不開，都這年月了，你這是干啥呢……

哪兒是在憐香惜玉，你根本就是自個跟自個逗悶子。

一回生兩回熟，女人目光不躲閃了，累了直腰時，就拄著鎬把摁著腰椎節看你釣魚。若是把你換成一個老頭或是一個小孩，她也會那么看。目光很誠實很簡單，看釣魚。

你們倆人也搭幾句話了。和她講話時，你顯然是個正經過日子的莊稼人，任人也猜不出你肚子里的花花腸子。

“種白菜？種別的不大趕趟了吧。”

“嗯哪，再種點蘿卜。”

“我說呢，這么老大一片，光白菜也吃不了。”

“先翻過來，曬一年。”

“對——土一熟，來年就啥都能種了。”

“房東一條壟也不給，買菜太貴呀。”

“這活兒，女的干真夠嗆，叫你老公夜班時過來刨刨啊。”

“我成天呆著也沒啥事兒，讓人家多歇歇吧。”

你點頭，心里也在點頭：行，這個女人行——跟我老婆像是姐倆。

事兒過后咂摸咂摸，你才咂摸過味兒來：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你覺得，多半是放假鬧的，沒個事由，把人閑的。閑的心像是揣上了個兔子，蠢蠢欲動，如果還那么整天累得半死，整天核計著今兒又多掙了幾塊錢、或是少掙了幾塊錢，八成也就沒啥事了——這是說男的。

女人其實也是閑的，閑的有什么東西太富裕了，積蓄了。麻煩的是：釋放的時候，表現為了情欲。這方式不大好，至少在這樣的小鎮子里，真還是麻煩。

——又過了兩年吧，鬧鬧死了十幾天了，老丁婆子的兒媳婦還硬是讓你馱上她到鬧鬧的永久棲息地。女人下了大道，那么愛干凈的她不管不顧坐在道溝子里大哭大嚎了一場。站道肩上，揶揄話到了嘴邊，你終于沒說出口。她哭得太傷心了，死了兒女還能啥樣？

你想：唉！閑的——就他媽再生個老二唄。

當然，那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家咋不生個老二呢？

在假期的當時，也就是那事情的正在進行時，你渾然不覺。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要不怎么有句話叫“事后諸葛亮”呢。

你要是位多心多慮的主兒，出事兒的可能就不是顧明英先生，沒準兒改成你了。

就是過后咂摸，其實你也想不起來什么。主要，是你平時太粗心。

男男女女閑在一堆兒，笑話倒是經常說，閑著就胡扯、瞎咧咧唄。一次顧明英你們仨外加包子鋪的女人，怎么引的話頭兒你想不起來了，反正是包子鋪的女人耍你和老丁婆子的兒媳婦：“……你晚上要沒事兒，想來就來唄——反正她也是閑著……咯咯咯……”

她做揚手要打她狀，嘴里說：“要死要死，要死啊你——”

你煞有介事地搖著腦袋：“不行啊，她晚上鎖門——再說，還有狗吶……哎——美芹。”你語氣一轉，湊到包子鋪女人跟前，壓低聲音，“我聽他們說，你家晚上門鎖就是做做樣子——有把鑰匙一捅就開……”

有一回大約又是麻將局散了吧，傘底下是顧明英你們仨。

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又想起來了，胳膊肘兒拐了你一下：“昨兒晚上，都九點多了，‘吧嗒吧嗒’敲我們家門，一開門，是這個東西——我都打烊了、要睡了，他來借碟子。”

顧明英樣子明顯有些尷尬了。

她老公在俄羅斯種菜，晚上問人家娘們兒借哪輩子影碟。

可是妙就妙在這里，你和女人兩個，當時都心不在焉——你們倆才是一對。

雖然事后閑言里把她說得極其不堪，可你清楚，她心地本無雜念，那點兒輕浮，盡在面兒上，她不是雌性氣息特別濃郁的那種人，老實說，也并不性感，其實就是人太簡單——簡單得他媽的過頭了。

你那時要是意味深長狀地看顧明英一眼，說不定他就收斂了。他膽子越試著越大，主要是看明白了你和女人兩個。

別說，你沒反應過來，就是想到了，多半也得裝傻，該你什么事啊——要真往里摻和，其實你就是有事兒了。

你當時回應女人的話是：“別說借走了，就是你陪他看看也挺好哇，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呀，呵呵，不伙看毛片兒就行唄。”

還有一回，應該是又過了挺長時間了，反正也是你們仨在傘底下聊天。

大道上，鬧鬧在跟一條母狗拔河。母狗的個頭兒要比鬧鬧大了差不多一倍，它也急于解脫，暴躁勁兒上來，不管不顧把鬧鬧拖得四腳后退。鬧鬧全身隱隱顫抖，不時輕聲呻喚，眼神哀婉可憐。

你們一直在說些別的，可后來情狀愈加慘烈，沒法視而不見了，你們一時無話。女人沒法子上前解救，后來噙著淚珠兒進屋了。她心疼鬧鬧。

不是你的狗，你當然不心疼。剛才當著女人沒法啥話都講，老丁婆子的兒媳婦走開，你的靈感得以釋放了，和顧明英感嘆著：“就他媽的怕一高興就失去理智，忘了和人家是不是一個出身、一個品種，在不在一個重量、一個級別，這下子麻煩了——難以自拔了吧？……”

顧明英笑著，表情在盡量附和你。臉上一赤一白，樣子別扭難看。

最后，還是老丁婆子幫顧明英脫的身。

那個老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兒。而今在鎮子上人們提起來，大家仍然只說“老丁婆子家店”，以至于她兒媳婦過門這些年了，一般人連她姓啥都不知道。單舉她家這小房子為例，由于位置的問題，十幾、二十來年以前，就總說要拆掉要拆掉，可直到今天也沒拆，反而修得越來越結實、越來越體面了。開始，她沾是烈屬的光；烈屬吃不開了，她改打寡婦的牌；寡婦的牌不好使了，她已經修煉成了個老妖精——總之，發展到真要出事兒的時候，她出頭了，表現得極為理解心疼和呵護“我們家小秀芬兒”。到最后，甚至連小秀芬本人都迷糊了，覺得真是自己被動地受到了顧明英無禮的糾纏，居心叵測的誘騙。

當然，老丁婆子也不是只做了兒媳婦一方面的工作。雖然，看起來她并沒做什么，看起來什么也沒有發生。

誰說謊言終歸是虛弱的？說這話的人，肯定還沒遇著老丁婆子吶。

當然，不可回避的是，這里面也包涵著許多做老人的辛酸。這年月，當婆婆更不易了。唉，誰讓兒子不那么提氣來著。誰讓老太太自己是個能人來著。

能人啥樣？就是個操心人唄。

放假兩個多月后，開工干了一陣子活兒，顧明英不干了，也實在是干不了了。

然后，他從這個地方消失了。

這個事兒，作為一個旁人，從你的角度，自始至終，你也就知道這么多。

至于另外的旁人還另外知道多少，你一點沒有興趣，因為和你沒干系。

特別到今天，要是再聽到那出舊戲的新詞兒，你更覺著沒意思——你自己也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沒意思。

說實話，你有些掃興，說不清楚原因。

出了這事和你唯一有點兒干系的是：結果，你倒因此撿了個便宜。

顧明英是給采煤班組放煤庫嘴子的，這個活兒不在掌子面，是井下最安全的活兒了，掙錢也不少。顧明英干了五六年，中間，掌子面里大掌柜的換了一個又一個，換得誰都算不清究竟換了多少個班長了，他都一直把著這活兒不撒手。你們倆一直不錯，或者說臨了顧明英還是對你不錯，要辭活兒之前，他那么狼狽的時候，也沒忘了告訴你他這個位子要騰出來了。你在別人不知道的時候，趕忙提前安排了班長和隊長。

顯然，顧明英當時的想法，是打算一去不返了。

然而，過了半年多，他又在這礦山出現了。

——從實際生存的角度來說，一個人特別是中年人，把一宗賴以生存的行當干了多年，再重新適應一種新的行當，適應一個新的環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這次，他去了另一個礦上下井采煤，沒回你們萬達礦，也沒回鎮子這里住，他家在城里租的房子，他在城里直接坐通勤車上下班。

顧明英受工傷的時候，進掌子也就一個來月。

怎么說，井下安全經驗上，顧明英和你沒法比，他對一線掌子面畢竟不是太熟。話說回來，你那么有經驗，還是盡量躲開危險——人是肉做的，自以為聰明老練，當然也算計不過危險。

顧明英砸得很嚴重。一片二三十厘米厚的矸石，把他膀子往下差不多全蓋住了。顧明英比老張幸運，他腦袋沒枕溜槽沿，相反正是溜槽沿很大程度上迎住了矸石，救了他。要是沒那一角空間，肯定把他身體砸爛糊了。大石頭只是把顧明英胳膊、腿、腰椎和肋骨，一共造成了二十幾處不同程度的骨折，有一截折斷的肋骨直接刺穿了胸腔，接著又刺傷了一片肺葉。萬幸的是：腦袋留在了外面；別處的內臟沒啥大事兒。

顯然，顧明英還是非常幸運的。

也許兩三年的時間，他大致可以恢復成一個正常人的樣子。

自然，他后半輩子，重活兒是不要惦記了。

鎮子里的閑話，一時又添了一點新鮮作料。不過，也就是那么幾天，便過去了，沒人再提了。

你聽著有些不快。你自己覺得，兩件事之間的因果關聯，沒有人們蝎蝎螫螫的那么嚴重——總沒什么必然聯系吧。做虧心事的人多了，是不是？下井的人更多了，是不是？

可是，又沒誰可以爭論、可以發泄。你只能自己跟自己不快。

來回經過，你也觀察她。她應該知道的。他們倆的事兒咋說也沒有表面化，肯定會有吃飽了撐著了的人——尤其是一些老娘們兒，如包子鋪的美芹啦——嘮閑嗑兒似的透給她的。年頭多了，你了解這鎮子的人。人們忌憚的，是她婆婆。可她沒怎么樣，仍然慣有地容光煥發。

你又有些不快了。時間，過去得真那么快么——真和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咋的？

當然，你仍然只是私下里自己跟自己不快。

可見，你其實也不是一個什么都不在乎、特別看得開的人哪。

顧明英工傷時，你剛好倒成白班，抽不出時間來。倒了夜班，你去城里看他。顧明英的傷勢就那樣，大體和人們的傳言差不多，至少，沒啥可驚訝的。在礦山這么些年，你早見怪不怪了。顧明英胸腔里的血，已經基本上排干凈了——過危險期了。看你來，顧明英眼角淌了眼淚，沒說啥話。不是他不和你說話，也不是實在說不了。一說話，要帶動呼吸節奏，呼吸節奏隨之帶動胸腔的收縮，胸腔一收縮，傷口處已經反目了的骨和肉就起摩擦。

疼。

讓你驚訝的，是顧明英的老婆。看到顧明英老婆，特別是看到她的胸脯子，你才明白過來，去年秋天你又去那里釣魚，為啥那塊小開荒地上的菜沒人侍弄，撂荒了。

離家千里，親人不在近前的緣故吧，走廊里，你塞給了她一百塊錢，她立馬哭起來，鼻涕眼淚的，稀里嘩啦，卻不敢弄出一點兒聲音來。這些日子，肯定眼淚沒怎么干來著，她眼睛都哭紅了，哭腫了——你太了解這樣的女人了，她們的要求其實最低，近乎沒有。

工傷你看得多了，她這樣子你可真看不了，趕忙轉身走了。

出了醫院，你各處買了些在家打算好了的日用東西，又去商場給你老婆買了個奶罩子，你想起以前她好像念叨過，這回臨來又忘了提起。那個賣乳罩的娘們兒，嘴里夸著你是超級好丈夫，眼神里顯然在笑話你。你并不在意。有什么辦法呢？總在家里悶著，時間長了，她出來看什么都暈、都沒底氣——你老婆把女人逛商場的天性，都要喪失殆盡了。

陽光依舊很好。老丁婆子的兒媳婦坐在店門口的大傘底下，嘴里一邊咔吧咔吧嚼著江米條兒，只是沒有鬧鬧和她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