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的石油,請告訴我恐龍的膚色。那時的太陽一定是綠的,無邊無際地孵著地球。從什么時候起,那綠色的世界,決然開始了向巖層的出走?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弓箭,在黑色的巖石下潛伏什么?或許,它們疲憊于自己的深刻,要到陽光里透一口氣——于是,我看到了那些滲出地面的石油。
人類與石油是在哪個路口相遇的?又將在哪個路口分別?
巖層的下面,掛著石油的時鐘。
黑色,是一個終結,亦是一個驛站。
石油有年輪嗎?或者,它就是年輪的產物,如同樹膠。
它們終于趕到了目的地——石油。那些仍奔走于途中的呢?
一種粘稠狀,使我想到了人類的某些排泄物,它們是否有著相同的生成原理。
石油,就處于地球柔軟的下腹部。多么美好的夜!一頂子宮般的黑色帳篷里,點著一盞孤燈。
它擁有一個燃燒的名字,但又不僅僅屬于燃燒。有一個夏天住在里面,有一座綠蔭環抱的小屋,等待遠行的游子。
但有一個房間,有著太深濃的黑夜。我們沒辨清所在的方位,就踏了進去,以至于沒有足夠的光線之助,來尋找火把。
二
人類的縱隊趕來了,舉著一面黑色旗幟。
那高聳的井塔,仿佛強行嫁接的機械性具,錯位地指向沒有子宮的天空。
曠野上排列的采油樹,有著無所畏懼的蚊子的動作。
有時,石油潛得那么深,以至于旋進的鉆頭仿佛探入了虛無。
我曾操縱過鉆井的剎把。有一次,三千米下的鉆頭突然被地球咬死了,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從那黑暗的深處。
井噴時,石油仿佛傳說的魔瓶中脫出的黑色巨魔,然而,這只狂怒的巨魔只是吞噬自己,伸展著火焰的紅舌——那種淋漓的快感,使人類顫栗。
當我們把石油提升一層,雙腳便下陷一層,不會誤差一分。
石油終于從地堡探出頭來,人類歡呼著,仿佛押送一隊俘虜——但事情很快反了過來。
人類把水注入石油空出的領域,以維持那兒的平衡。但那片領域,是屬于人類的占領地,還是地球的假肢?地球的身份已越來越可疑。
人類欣然地接受石油輸入自己的血液,得意地看著自己的軀體日益壯碩起來,而無視許多部位已出現的腫脹,不適。至少,他們“人”的血液是愈來愈稀薄了。
在經過斷裂,分解,合成之后,石油終于完成了自己的變形記。當然,它比卡夫卡的大甲蟲威風多了,它披上了各色時裝,如從蛹的黑暗中脫出的彩蝶一般,飛上了高高的廣告牌。
我們從石油中提煉出了瀝青,煤油,柴油,汽油……但永遠無法從中提煉出一種類似真空的大寂,一如世界的發源。
實際上,到目前為止,石油對人類只是起了一種潤滑油的作用,潤滑戰爭,霸權,利潤,性欲……
我們到處油漆著巖層的光澤,還以為給了石油一個更好的居所。
然而,石油緘默著,仿佛魔術師的黑袍,任我們興奮地從里面抽著一匹似乎無窮無盡的彩布,直到突然發現自己的衣柜空空如也。
一口口的油井干枯了,我們用成噸的水泥將它們封死,大地上又多了一塊塊無法消逝的傷疤。
水井與油井:一個是為生命所必需的,一個是為現代生活所必需的。
電視塔與井塔:一個鶴立于喧囂的都市,一個漫游于空寂的曠野;一個仿佛傲然的城堡主人,一個仿佛挺劍拓疆的士兵;一個試圖霸占地面以上的空間,一個則竭力地向下挖掘——但在利潤的管道,它們合流了。
奧頓,在為他的現代伊甸園設計的動力資源中,有風,水,泥炭塊,煤,但摒棄了石油。他是明智的,因為石油有如此之大的魔力,足以誘惑他的夏娃偷吃禁果。
當人類耗竭了石油資源,肯定會有一種新的資源,在恰好的時候接上班,在斷裂的兩個世界之間架上一座橋梁?——上帝又一次出面了?
我們是否過早地與石油相遇,他的頭發還是黑色的。我想聽一段更為悠久的世紀。
這個世界的最終結局,不會是一片戰爭的黑色廢墟,而是一個巨大的彩色垃圾場。
還會有第二個石油的輪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