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嫩江正泛著桃花汛。這就是曾被稱之為“銅幫鐵底”的嫩江呵!說不上浩瀚,卻也淼淼湯湯。蝸居于百里之外,飲了二十來年嫩江水的我,第一次來親近嫩江。
江邊趴著個塔頭搭起的漁亮子。一群燕子須臾往來,口口銜泥,在漁亮子低矮的屋檐下忙著壘窩。漁把頭是我們的朋友。酒菜已弄妥妥的了。到了江邊,自然要吃魚了。嫩江漁產豐富,號稱:“三花五羅十八子七十二雜”。朋友說,知道你們來,今兒早上天剛麻麻亮時起的掛子。矮蹲蹲的炕桌上,奶白色的鯽花湯飄著誘人的香味兒;剛拌好的草魚片,閃著玉石般的晶瑩;油煎的鰉咕子,披著黃馬甲的光澤;醬悶嘎牙子,憋屈急了,使出最后解數,揮舞顎劍刺破了一海碗“固若金湯”;鯰魚與茄子,聚首鍋中,咕嘟得熱火朝天,已分不清誰跟誰了……朋友盛來一碗大醬,說是自家下的。大醬深紅色,瑪瑙一樣的紅。我操根黃瓜,擼去剌兒,蘸醬咔嚓——醬味兒糊香醇厚,與我常吃的醬不是一個味兒。朋友說,這是俺們站人家下的盤醬。我發現,朋友的口音很“隔路”——東北嗑里或許揉了點秈米的綿甜,南蠻腔中似乎摻了些大馇子的噴香——明顯與方園百里的其他當地人不同。朋友說,俺太爺爺是站人,一輩兒一輩兒說雜了——俺們站人的口音就這樣兒。
江邊芳草萋萋。一頭白眼圈兒的毛驢,在安靜地吃草,冷不丁打個響鼻兒。堤上有條紅磚鋪就的便道,策馬一鞭即可達的崗地上,騎著一個屯落。朋友的家就在那個村子里。朋友說,俺們村子過去叫多耐,是大清時馬踏出來的驛站,已有三百多個年頭了。
當地流傳著一套嗑:“鐵打的江山多耐站;忽忽悠悠小二站;紙狐貍他拉哈。”
多耐站怎么成了鐵打的?朋友說,多耐原先有結實的城墻和老高老高的烽火臺來著;東南西北四角城樓上,有紅衣大炮蹲守……風逝歲月,城堡、大炮、烽火臺都刮沒影兒了。
小二站在哪兒站著呢?是不是順江往下——肇源的那個二站鎮?人們已經說不準了。怎么就“忽忽悠悠”了呢?對此,是否可以這樣遙想:小二站戳在了嫩江邊上,去那兒的話,就得搭船。嫩江是驛道,開江即可“忽忽悠悠”地劃船,封江便能“忽忽悠悠”地跑馬。
為什么說他拉哈是“紙狐貍”?這個好明白,他拉哈,狐貍似的貓在江邊柳毛窠子當墻的洼地里,像紙一樣怕水。遠的不說,1998年嫩江撒野漫過了“銅幫”,將他拉哈沖得一塌(他)拉哈了!
不舍晝夜的嫩江,從大興安嶺的伊勒呼里山一路走來;如果我能掰得開呢喃燕語的話,我便會知道這群紫精靈的高鄰們是打何處而歸的。朋友說,俺們站人就怕有誰問:你是從哪兒來的?俺們實在是說不清老家的具體地方啊!
“星夜關山馳古道,云南遠配嫩江梢”。這句不知誰作的詩,不但勾勒出了站人祖上的遷徙路線,也昭示了站人祖上的身份——他們是被發配到“嫩江梢”的。
公元1682年,康熙大帝平定了“三藩之亂”,降旨“首惡必辦、協從寬典”,對俘虜的叛軍實行了分別懲處:重犯中,有的被處死,有的被發配寧古塔;大部分降兵,則被發配到黑龍江充當站丁。從盛京(沈陽)接吉林烏喇(吉林市)連墨爾根(嫩江縣),一直北至璦琿,增設了19個驛站,與早有的驛道聯通,往南直達京城。雅克薩大戰時,這些驛站負責傳遞情報、號令,輸送糧草、兵員,為雅克薩大捷提供了堅實的后勤保障。順著這條5000多里長的驛道,人累換丁,馬乏易匹,僅用了11天時間,就將報捷奏章送到了承德避暑山莊。清政府對驛站“撥于田地,令其耕種自給”。站人們在黑土地上艱苦創業,實現了自給自足——始有了降(享)清福之說。但是站人依舊是戴罪服役。朝廷明令:“不準站人應試服官;不準站人與滿蒙通婚;不準站人離開驛站的范地。”“南行百里砍頭,北走千里不問。”1903年,中東鐵路貫通,加上清政府有了電報局,古老的驛站漸漸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直到1906年,臨秋末晚的清政府才給了站人正式的民藉。
由于經歷了長久的封閉環境,使得站人原有的語言和生活習俗得以保存并世代傳承。比如:站人管菜刀叫搏刀,這就保留著戰斗的色彩;站人把狗窩搭在房山頭,聽到狗叫聲,即可登著狗窩上房 望;至于盤醬,我估摸也是從站人先祖們行軍打仗,備干糧磨炒面演變而來的。朋友說,他們村共有八大姓十二家,都是站人。咋證明你是站人?朋友說,這個容易,鞋脫了,一掰腳丫子就明白了,站人小腳趾頭的骨頭節向外突往里使勁兒——他們聽說,云南大理的白族人也是這個樣兒。所以,他們認定:自個兒的祖先是從云南大理來的白族人。白族人喜歡白色,站人也喜歡白色,老太太白衣黑褲,白色綁腿;每次做完飯,主婦們都要將熏黑了的灶坑門,用白土子擦白;站人家輩輩供傳下來的銅佛,就是大理那邊佛像的模樣——鼻子有點高,頭發有點卷兒,臉有點瘦,腰有點細……前兩年,村里曾有人去大理尋根,只是由于年頭太久了,無果而歸。站人的孩子們大都會唱祖上傳下來的一首兒歌:“蟲入鳳窩飛去鳥,七人頭上出棵草;大雨下在橫山上,半個朋友不見了。”謎底:“風、花、雪、月”——這就對上了大理的“四絕”。大理“四絕”正是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敢情,我們這位站人后裔朋友的口音,該是蒼山下關的風與嫩江梢中的浪,一吹一揚,一冰一燙,攪和凍化而成的呵!
江灣里,蛙鳴陣陣,稻秧兒青青。當初,在嫩江邊上站腳的站人“只把他鄉作故鄉”,他們把從洱海邊帶來的栽種水稻的技術植根在了嫩江畔,這一帶早已成了遠近聞名的水稻之鄉。朋友說,俺們站人婦女顧頭不顧腳……我想:那正她們從南到北,代代下田插秧所致。
朋友家的那個村子起煙了,不是狼煙,是裊裊炊煙。這個敢說是鐵打的多耐站,如今已叫太和了。太和好,鐵打的也會生銹,太和比鐵打的更結實。還有那個“紙狐貍”他拉哈,浴洪涅 ,抖落泥草,已出落成紅墻藍瓦的“銅狐貍”了。它身后高高揚起的不是尾巴,是巨大的發電風車。
嫩江暖洋洋,道道波光里隱隱閃出捕魚的“迷魂陣”。幾個村民涉入江邊撈著蛤蜊,一摸即得,一把把抓起,像撈鵝卵石一樣,看也不看,隨手扔上岸來,太陽一曬,蚌殼無言地亮出了它們生命的年輪。
我猛然想起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照此說來,我,也不能兩次看見同一條嫩江了。見我凝視嫩江不語,朋友說,乘著酒勁兒,俺一氣兒能游到對岸去!信不?我心里打鼓:游過去,又是什么風景?踩不住的這條江,早就不是你先祖勒韁飲馬的那條江了。踏著濤歌,朋友為我們送行,我們的腳印在柔細的白沙上清晰地延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