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敞開它的光明之心,便等你去與它會合
兩年前,我在蒙特瑞半島一家禮品店里看見一張明信片,是一株蒙特瑞松,枝干上“懸”滿了蝴蝶,我叫它“瑪瑙蝶”。它紙一樣薄的翅膀,仿佛教堂窗上精細的拼花玻璃。中間拼的是橘黃與嫩黃,邊緣則是黑白兩色,用一種墨黑的經脈鑲焊起來,實在叫人喜歡!
我問店主:“哪里可以看到蝴蝶樹呢?”他說:“每年10月底3月初能看到。至于在哪棵樹上得自己去找。”
那一夏,我滿腦子里都飛著瑪瑙蝶。然而到10月以至于去年3月,我都沒有機會再去,其間一隔,竟是兩年。
感恩節時,我又到蒙特瑞。這一次,我徑直去找蝴蝶樹。
“蝴蝶樹?沒聽說過。”很多人都這么說。
那弱不禁風似的瑪瑙蝶,由阿拉斯加飛來,要飛越三千多英里的迢遙路,來尋它生生世世不能相忘的那一株“古老的情人”。難道不是一則震撼心魄的傳奇故事嗎?怎能不知道呢?還好,總算有一位在院中修剪花木的老先生,說他愿意帶我去。
“從前我在學校教書的時候,總想辦法帶學生來看蝴蝶樹。現在,世上懂得愛惜蝴蝶與樹的人,大概不多了。”他一面走,一面給我“上課”,“你知道,蝴蝶通常由生到死都是不大離開它出生地的,只有這瑪瑙蝶,世世代代都要飛這么一次。由阿拉斯加到蒙特瑞,總有三四千英里路。候鳥飛一次,我不替它們難過。可是,蝴蝶的生命就只有一年,短短一生千辛萬苦在路上飛掉,你能想象嗎?我有個在船上當水手的朋友,有一次送給了我一只極美的瑪瑙蝶,說是停在他們的船帆上跟了他們好長的一程路。他每天一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帆上的蝶。到了第五天,那只蝶掉在甲板上,死了。他說想是因為筋疲力盡的緣故。”
我不自覺地慢了腳步,我從沒有聽過比這更動人的故事。這時,我們走到一家叫“蝴蝶樹旅舍”的門口。他說:“不知內情的人是找不到的。這家旅館的后院是一片樹林,蝴蝶樹就在樹林里面。”我們靜悄悄地來到后院,只見一條小路蜿蜒進入松林里去。
路上立著許多“請肅靜”的牌子,好像就要走入“愛麗絲仙境”的感覺。還有一塊政府的公告牌,上面寫著:任何對蝴蝶“不禮貌”的行為,均將依法追究。
忽然看見一棵松樹的樹干上釘著一塊白底黑字的小木板,寫著“蝴蝶樹”。老先生默默地用手指著樹梢。我抬起頭來張望:松枝、松葉以及枝葉間掛著些藤條一樣灰灰的“植物”。我有點失望。原以為會看到蒼綠的松針輝映著金黃燦爛的翅膀那樣“豪華”的景觀。
忽然,一根藤狀“植物”動起來,輕輕一撲,閃出來一只蝶,瑪瑙一樣漂亮。它飛到高處有陽光的地方才打開了翅膀來曬。是美麗的瑪瑙蝶,是那美麗的蝶!連陽光也仿佛忽然地動了起來。因為曬開翅膀的瑪瑙蝶一下子這里有,一下子又那里有。穿著隱身衣似的瑪瑙蝶,成千成萬地簇擁在同一棵松樹上,我終于看清楚了,它們在微微地動著。是的,“不知情的人是看不到它們的”。
誰能看見3000英里外莫名的招引呢?誰能明白飛在太平洋上水天一藍之外那種“尋樹”的心情呢?
只有蝶兒自己知道,它們生就的美麗仿佛只為飛越重洋來獻給這一株蝴蝶樹。如今,它們確確實實飛到了,心滿意足,于是默默地收藏起自己的美麗。在這里,它們將懷胎,然后飛回故鄉,下一代卻又將再飛回來。尋訪是一生的工作,不是嗎?然而,尋訪的仿佛并不是自己,是前世未了的緣吧!
蝴蝶與樹,站在一片寂靜當中,那樣沉凝,那樣安詳。在雍容大度的大自然里,樹底下那個仰首的我,我的這一點點渺小的感動不知道要呈獻在哪里才好。哪里又是我們的蝴蝶樹呢?
由樹林子里走出來。老先生問我:“失望嗎?”我說:“一點也不,反而更覺得神秘、吃驚呢!科學家難道一點也猜不透這些瑪瑙蝶的心路歷程嗎?”
“它們的神秘,世上也許只有蝴蝶樹懂。”他說,“所以,那松,我們已不叫它蒙特瑞松,我們管它叫‘蝴蝶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