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 意◆◆
當你沉默地離去
說過的或沒有說過的話 都已忘記
我將我的哭泣 也夾在書頁里
好像我們年少時的那幾朵茉莉
也許 會在多年后的一個黃昏里
從偶爾翻開的扉頁中落下
沒有芳香 再無聲息
窗外 那時也許正落著細細的
細細的雨
禪 意(二)
當一切都已過去
我知道
我會把你忘記
心上的重擔卸落
請你 請你原諒我
生命原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
世界 仍然是一個
在溫柔地等待著我成熟的果園
天 這樣藍
樹 這樣綠
生活 原來可以這樣的安寧和美麗
(席慕蓉)
◆送你一個字◆◆
——給一個常在旅途中的女子
瑩:
“行”是一個美麗的字,我想把它送給你,順便也想戲稱你一聲“行者”。行者不免令人聯想到孫悟空,不過,我要說的行者就只簡單地指“行路之人”。
遠在漢代,文字學家許慎在為文字分類的時候,就把漢字分成了540個部首,其中有一個赫然便是“行”。換句話說,“行”是我們生活中的大項目,大到足以成為一個部首,就像水、火、土、鳥、田……都是大項目一般。那時代真好玩,仿佛在許慎的歸納下,老百姓全然在這540個部首里活著,在這540個項目下進行其生老病死。當然,至今我們要到字典里去“抓字”的時候,正規的抓法還是查部首。宇宙雖大,物象雖繁,卻都乖乖各自待在它所從屬的部首里,就算科學家新掏掘出了一些新玩意,一樣可以收編為“鈾”或“鐳”或“氫”或“氧”……
但“行”不是被收編的,它是部首級的字,它有其完整自足的意義,它收編別人。
“行”是什么意思呢?
有趣的是,許慎雖比我們早生兩千年,但他只懂小篆,旁及大篆,對那批早于漢代大約一千五百年的甲骨文他竟無緣得識。反而是我們20世紀以后的后生小子,有幸隔著博物館的玻璃,去親眼見識到那些三千多年前的骨片,更能在印刷精美的書頁上把玩那遒勁的一筆一畫。
“行”字在甲骨文時代是長成這個樣子的:
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啊!簡單地說,它就是十字路口。更有意思的是,這四條通衢大道全都沒有收口。明擺著“一徑入天涯”的迢遙途程。這和數學上的象限不同。象限是4個區塊,4個區塊其實仍然只是4個轄地。但“行”卻是4個方向,它可南可北可東可西,它是大地之上成帶狀的無限可能。它又酷似十字架,但十字架是有封口的,十字架是古往今來的縱線加上左舒右展的橫線,然后在其上釘下一具犧牲者的肉體。而“行”是釋放了的十字架,供凡人如你我可以得其救贖,因而可以大踏步地去沖州撞府,可以去披星戴月,可以在重關復隩,在山不窮水不盡的后土上放牧自我。
以上是“行”的第一定義。
而“行”還有第二定義,下定義的是許慎,在他的《說文解字》里,行字成了“彳”和“亍”的結合。彳和亍可以解釋作左腳和右腳的交互前行,也可以解釋作“行”加上“止”的旅人軌跡——我比較喜歡后面這個定義。
相較之下,甲骨文時代的“行”是名詞,是無限江山。而小篆中的“行”是動詞,是千里行腳。兩者都跟你有關,因為你是那健康自信美麗的女子,你是穿阡越陌,在里巷中又行又止的人。好的旅行家,如你,是亦行亦止的,因為只有“行”,才能去到遠方,只有“止”,才能凝神傾聽,才能渙然了解,才能勃然動容,然后,才有瑣細入微的記憶和娓娓道來的縷述。
很高興你今又有遠行,很佩服你一再出發。于我,因為方歷大劫,一時尚在休養生息,但是倒也無妨于出入唐、宋,游走晉、魏,在歷史中倘佯。所以,朋友啊,容許我小里小氣,把剛才分明已經贈送給你的“行”字,也拿回來回贈給自己吧?。◤垥燥L)
◆靜水流深◆◆
以往的歲月里,我曾經向好幾位書法大師求過墨寶。每次,當宣紙鋪開,筆墨調勻,大師問我要什么字時,我總是說,我喜歡“靜水流深”的意味。每當這時,大師們總會歇下竹管,良久不語。這份靜默,讓我隱約感到了一種深度。然而,不知為什么,每次大師們留下的,都不是“靜水流深”這4個字。我多少有些遺憾,卻沒有深想。
直到前不久,我向一位同齡朋友再次討求這4個字時,他才坦誠地說:我不敢寫這4個字。
這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中國的書法,博大精深。朋友說,但凡弄墨之人,對漢字都懷著一種深深的敬畏。一般說來,有多深的功夫,多深的悟性,才敢寫多深奧的字。而“靜水流深”一句,初覺陌生,可凝神細想,心底便覺有一種涌動,是什么呢?一時難以琢磨透徹,又怎么能輕易落筆呢?
落拓不羈的那些年,生命渴望被一句格言警醒,一句真正從我的血脈心魄里流淌出的叮囑,于是我開始尋找。那一年,我從海上漂泊歸來,經了一夜的水路,清晨走上甲板,驀然一驚:那是怎樣闊大無邊的靜啊,全然不見了想象中的驚濤狂瀾……靜,讓水煥發出了生命原初的博大與深邈;靜,讓我感受到家鄉大平原那安詳坦蕩的呼吸……
靜水流深。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深刻地感知到了什么是生命中的際遇與契合,我心底的泉眼涌出了這一句生命禪。朋友不禁也被我的“凡人格言”所觸動:是啊,“靜水流深”這4個字,字面很是寧靜,絕沒有伸胳膊蹬腿的張狂,排列在一起規矩自然,不顯山不露水不虛張聲勢。即便有大家風范,遇上這樣的字也不敢輕易揮毫。有道是:一枝竹管安天下,錦繡心機卷里藏?。?/p>
我感動于朋友的會心。
我想起了一位詩人的一段獨白:……左手研墨,右手卷一冊漢簡來讀。讀至心通了,墨濃了,蘸好了筆,這時面對著那張白紙的感覺,真像是要去茫茫宇宙中投胎。這日子該多么有滋味!
我又想起一詩友從黃河邊歸來時說過的話:我們的母親河并不總是奔騰咆哮的。黃河的中游有一段,看上去就是凝滯不動的渾濁的泥漿,然而,連搏擊過激流的黃河船夫,也不敢在這里放船,因為河心是活的,沒有誰能說清它究竟有多深……
我還想起那些有渡河經驗的人,在涉水之前,總會習慣地隨手抓起一塊石頭投入水中以測量水深。水花濺得越高,水聲越是響亮,河水也就越淺。那濺不起多大水花、聽不見多大水聲的河水,必定是深不可測的……
我就這樣想著想著,心中便又一波波地涌動了,那闊大無邊的靜??!
靜,就是生命的完滿;水,就是生命的本源;流,就是生命的體現;深,就是生命的蘊藉啊?。ㄚw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