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很想去看看大興安嶺,坐火車,在時間的軌道上緩慢行駛,最好再去漠河,中國最北端。
我說,好呀。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一個不令人討厭的人一起看風景,我認為是件相當值得期待的事情。
真的去了。夜的哈爾濱。我們在火車站廣場席地而坐。相識近十年,這樣的獨處,這樣的敞開心扉,是從未有過的。忘記都說了些什么,漫無邊際,城市這么大,唯有面前的人,是彼此熟識的。多么富有,歷經的波折,輾轉的城市,戀過的人,甚至讀過的書,很多人擦肩而過,我們卻擁有對方三千多個日子,點點滴滴,不曾忘記。
火車轟轟隆隆。一覺醒來,清亮晃了眼,探頭去看,錯以為昨夜夢境未散,這澄澈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懷抱,自由而包容著一團又一團的白云。那云,遠遠看去,似披在山尖的頭飾,為山的美麗,盡情地綻放。那一刻,我只想短信我所有的朋友,讓他們知道我此刻正路過世上最美的云朵。可是,我怕我低頭的一剎那,會有美景不小心而無辜地錯過。
這一程,尚無盡頭,但僅此,已經足夠,這美的云,這藍的天,這錯肩而過的遼遠山林。回頭,他還在,笑笑地看著我,本身已成了風景。
人這一生,該有多少地方,是從未想過,卻有一天你不但駐足,居然還為它流連忘返。
漠河,中國極北之地,他帶我來了,不為看雪,不為找北,只為看一看世界的盡頭,是不是如歌里所唱,總是一片的光亮。我用相機拍下童話王國一樣的北極村,拍下院落前清冽盛開著的純白綢李子,拍下北極點足下踏過的土地,拍下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的白樺林。還有木質屋頂的小郵局,蹲守在極北的角落里,房門微閉,輕輕邁進去,像在清涼的空氣里猛然觸到了暖。寫了明信片,給自己,給朋友,給家人,還有給他,每一張都有著值得紀念的意義——我不在天涯,我不在海角,我不在中國最北端,我帶著想念居住在他們的心里面。
返程。是俗事纏身的他急于要走。我拍下他慌張路過的世界,在本子里描述浸濕他睡夢里的雨滴,樟子樹在招手說再見,木棧橋剛走過一遍,一草一木都與我的心在纏綿。他沒有說,還會再來。即便說過,四千多里的距離,曾經熟悉的風景也會變得陌生。再說誰又能肯定,下一次一起看風景的人還會不會是那一個。
劇情陡然轉變,配樂從歡欣轉為哀傷,旅程開始顯得漫長,仍是火車,橘子一樣的顏色。臥鋪票因稀少而珍貴,只買到了硬座,他在擁擠的人群里補票,我獨自靠窗,看誰家屋檐下升起的煙火。他短信來,讓我不要著急。正回復,又收到他短信,讓我看會兒書。空蕩蕩的車廂,我抽出紙張,搜集這一路的風和日麗,寫著寫著,淚水濕了臉頰,如同演繹生死別離。
他回來,快要三個小時。他奔跑著,補好的票握在手心,喜悅寫在臉上,雙臂伸得長長,像生著翅膀的大鳥。小鳥不是我。我們雖相識多年,卻也只是彼此人生的過客。
從哈爾濱乘飛機回鄭州,下著淅瀝的雨。不知在哪個城市的上空,云朵冰山一樣襲來,我指給他看,人生如云,聚著也好,散去也罷,曾經遇見美好,便已是感激。
一星期之后,我收到兩張蓋著中國北極村圣誕郵局郵戳的明信片。一張是我寫給自己的:好好生活,用心愛;一張是他寫給我的:等到風景都看透,誰會陪我看細水長流?我把它貼在我的辦公桌上,每次望去,都像是重新感受了這午后繁忙中的一次溫馨的小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