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樹木草地都綠遍了,花叢怒放。我走進一個舉辦晚間音樂會的公園,在音樂亭前等退票。在高大、油漆剝落的廊柱間,我看到一個美麗少女坐在漢白玉石臺上看書,懸在空中的兩條長腿互相勾著腳,一蹺一蹺。她一手捧書,一手從放在身旁的一個袋中抓瓜子嗑,吐出的皮兒攏成一堆,嘴里哼著歌,間或翻一頁書,悠閑自在,楚楚動人。我悄悄走到她身后,踮腳看那本使她入迷的書。那是一本很深奧的文藝理論著作,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會兒,索然無味,正要轉身走開,忽聽女孩說:“看不懂吧?”她仰起臉,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臉紅了,感到不知所措。片刻,我鎮靜下來,說:“就是學生,這會兒在公園看書也有點裝模作樣。”“我在這兒坐了一下午了,你瞧,我看了多少。”
我捏捏那厚厚的一沓,聯想到書的內容,懷疑地問:“你看這么快?”
“我也看不懂唄,就看得快。”
我們都笑了。“不看了。”女孩把書放到一旁。“你有事嗎?”她問我。“沒有。”我說,“沒人約我。”“聊聊?”“聊聊。”我在她旁邊坐下,她把瓜子袋推給我。我不大會嗑瓜子,嗑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
“瞧我。”女孩示范性地嗑了一顆瓜子,潔白的貝齒一閃。她晃悠著腿四處張望。“你是哪個學校的?”我注意到她里面毛衣上別著一枚校徽。女孩咬著瓜子,看著我笑起來。
“這就叫‘套瓷’吧。”女孩說,“下邊你該說自己是哪個學校的,我們兩校挨得如何近,沒準天天能碰見……”
“你看我像學生嗎?”我說,“我是勞改釋放犯,現在還靠敲詐勒索為生。”“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呢。”女孩笑著瞅自己的腳尖,似乎那兒有什么好玩可笑的,“你是什么我都無所謂。”
我半天沒說話,女孩也沒說話,只是美滋滋地看著天邊夕陽消逝后迅即黯淡下來,卻又不失瑰麗的云彩:“那塊云像馬克思,那塊像海盜。像嗎?你說像嗎?”
“你多大了?”女孩轉過頭看我,仔仔細細打量了我一遍,“你,過去沒怎么跟女孩接觸過吧?”“沒有。”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騙她。
“我早看出來了,小男孩!剛才我看書時就看見你遠遠地,想過來搭訕又膽怯,怕我臊你一頓是不是?”
女孩放聲笑起來,笑得那么肆無忌憚,那么開心。
“你笑起來,”我說,“跟個傻丫頭似的。”
女孩悶了半天沒吭聲。
我吹起口哨,叼起一支煙,把煙盒遞給她,她搖搖頭。“又完了不是?”我取笑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書,不會抽煙,時髦半截。”“你別來勁。”女孩不服地說,“給我一支!”
我把嘴上的煙給她,她抽了一口,“呼”地全吹了出去。
“敢告訴我你叫什么,住哪兒嗎?”
女孩跳下石臺,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笑著說:“啊哈!我還以為你能始終不同凡響,鬧了半天,也落了俗套。”
“好,我俗。你走吧。哎,”我叫住她,“咱們要是再見了,就得算朋友了吧?”“算朋友!”女孩笑著走了。
我笑瞇瞇地在石臺上坐了一會兒,也跳下石臺走了。
我和方方開著車在大街上兜風,看到路邊漂亮姑娘就把車靠過去嬉皮笑臉地搭訕,挨白眼便哈哈大笑,在后面挖苦奚落人家一番。兩個女孩從一家食品店出來,拌著一紙袋果汁加應子,邊說邊笑邊走邊吃。方方把車開到她們身邊停下,我搖下車窗叫她們:“嘿!”兩個女孩停下看我。
“不認識了?”我說。“是你呀。”其中一個女孩綻開笑容,“真巧,你干嗎去?”“找你。”我說,“那天分手后我一直挺想你。”
“喲,”女孩笑著說,“臉皮真厚。”
“你認識他?”另一個女孩小聲問女伴。“不認識。”和我一起在公園里聊過天的女孩含笑看著我,“她怕你是個老流氓。”
我們都笑了。我欠身推開后車門,對她們說:“上車吧,我帶你們一段。”兩個女孩鉆進車里坐好,方方駛上快車道。
“認識一下吧,我叫張明,他叫方方。”
方方回頭沖兩個女孩笑笑。和我有一面之交的女孩說:“她叫陳偉玲,我叫吳迪。”
“迪,哦,美好的意思。”
“是。”吳迪笑著點頭。
“你們去哪兒?”“前面拐彎那個禮堂。”
“什么電影?”方方不回頭地問。
“不是電影,”吳迪說,“是‘五四青年讀書演講會’。”
“那是什么玩意兒?”
“大概是他們學生搞的什么時髦東西。”方方撇撇嘴。
“你們是學文科的吧?”
“你怎么知道?”吳迪快活好奇地問。
“很簡單,丑姑娘才去學理工。”
“誣蔑。”吳迪哈哈笑個不停,挺欣賞我的恭維,“我們是學英語的。”“你們是干嗎的,司機?”有著一雙冷冷的大眼睛的陳偉玲問。
“我告訴過吳迪,勞改釋放犯。”
吳迪笑,陳偉玲皺眉頭,不屑地把臉扭向車窗外。看得出來,她不信我的話,認為我們至多是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所以不屑一顧。
到了禮堂,我叫吳迪湊過頭來,咬著耳朵小聲說:“明天下午4點,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等你好嗎?”
“到時候再說。”她笑著推開車門下去。
我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長長方階上等吳迪。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來,愛來不來,反正今兒天氣不錯。天安門廣場上有很多老人和孩子在放風箏。藍天上,鳳凰佇立,老鷹翱翔,沙燕翩翩。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老者放的數十米長的五彩大蜈蚣,悠然起伏,引得廣場上的中外游客個個翹首望天,拍手喝彩。西邊人民大會堂前,國務院總理正在主持一個歡迎儀式。禮炮聲中,軍裝筆挺的軍樂隊手執金光閃閃的管號吹奏著兩國國歌,兩位政府首腦在侍從的陪伴下踏著紅地毯檢閱三軍儀仗隊。
我看看手表,已經過4點了,站起身,走上紀念碑基座俯瞰廣場。遠遠地,一穿米色真絲繡花襯衫、藍底白花蠟染土布短裙的女孩穿過人群,急急跑來。她一直跑到紀念碑前的花壇才站住,東張西望找人,目光掃過我也沒停下。我也不叫她,耐心地看著她低頭撥著腕上的手表,一步步慢慢走上紀念碑基座,走到我面前——猝然停下,我才笑著開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看得見看不見我。我就那么不顯眼?”她光笑,瞅著我不說話。
“你晚到了十分鐘。”“沒有!”她抬起纖細的手腕,讓我看她的表。
“別賴了。”我戳穿她,“我看著你撥的表針。”
她不好意思地嘻嘻笑。
(摘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現代出版社圖/孫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