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街區來源類傳說的文化解讀

摘要：本文結合景德鎮史料文獻和社會研究著作，對景德鎮街區來源類傳說進行文本研究，挖掘傳說深層的社會信息和文化符號，探求民眾對歷史的記憶和書寫的方式，還原特定歷史情境下鎮民圍繞瓷業經濟和文化形成的微觀“精神史”。

關鍵詞：瓷都傳說；街區來源；文化解讀

自顧頡剛先生發表《孟姜女故事研究集》后，將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引入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的研究己備受相關學者重視，民俗的文化場景研究及區域文化研究的新著也層出不窮。

景德鎮是中外馳名的“瓷都”，當地瓷業歷史悠久，行業中工商因素成熟，行業神信仰、行規與商會行幫極有地域特色。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江西卷》所收錄的瓷都傳說中，充溢著對資源、技藝、行規、窯主、瓷商、工匠的民間情緒、記憶與想象，為傳說的文化解讀提供了依據。

一、瓷業街區與街區傳說

在瓷都傳說中還有一類關于街區來源的傳說。其中《“半邊街”的來歷》講的是昌江里的老鱔魚精要發洪水禍害鎮民，昌江邊無惡不作的大窯戶胡百萬一個人的家產占去了半條瓷器街；瓷神下凡給了好心的鎮民一只破瓷盤，幫助鎮民在鱔魚發水的時候保住了另外的那半條街，而胡百萬的半邊街正好全被沖走了。另一則傳說《瓷器街的來歷》講的是鎮上天災人禍，瓷器店老板裘富仁為富不仁；裘老板與下凡的瓷神打賭輸了之后，鎮民們依照賭約把老板店里的瓷器全部砸碎，碎渣鋪滿整條街，故稱“瓷器街”。

本文將街區來源傳說作為分析對象，是因為街區的發展對于整個景德鎮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水平是有標志性意義的。當地瓷業最初只是依附于農業生產的副業；宋代瓷業逐漸與農業分離，但瓷窯大都遠離鎮區；瓷業最終完成城市工業化在明代。當地街區也是隨著商業化過程興起的。宋代時，景德鎮街區已頗具規模，其街區范圍大致為“東起十八橋，西瀕昌江，南起關帝廟……北市渡以北的半邊街，長1500米，北至觀音閣，唐宋時期是熱鬧街市”。而景德鎮街區傳說中的地點，恰是這一帶的“十八橋”“半邊街”“瓷器街”等。

二、傳說情節與歷史真相

關于商業街區的興起，鎮民們在傳說中將其解釋為：在天災(“洪水”)人禍(“階級壓迫”)的時代，得勢階級(大窯主、瓷商)在神意的懲罰下(神仙下凡)忽然坍垮(家敗人亡)，他們舊時的地盤成為新興街區。“窯主、商人勢力的倒塌”與“街區的最終形成”這對隱喻頻頻在傳說中出現。歷史上“窯主、商人勢力”與“商業街區”二者在時空上顯然是并存的，甚至窯主、商人的經營在一定意義上促進了街區的發展；在傳說中他們卻成為了業街區興起的阻礙力量，除掉他們是瓷業氣象更新的必要條件。乍看下這只是一種無理的民眾感覺，而結合相關景德鎮經濟論著，筆者卻在這種民間想象中找到了深層合理性。

在景德鎮民營制瓷業中，一方面窯主占有生產生活資料，他們身上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算是具有資本主義因素的業主了；另一方面，嘉靖以來工匠的人身束縛相對松弛，在市場競爭和價值規律作用下，小生產者可以通過“學徒－傭工－業主”的通道進入上層社會，這給獨立手工業者們帶來了提高社會地位的希望。《景德鎮陶錄》就記述了幾個從獨立手工業者以陶致富，成為窯主的例子。可他們的窯主地位又是不穩定的，由于資金薄弱，再加上官府、瓷商等的剝削，不但無法改進技藝，還常因破產回歸“學徒一傭工一窯主一傭工”的循環。瓷商和大窯主則因其本身的封建身份而擁有穩固的社會地位和強大的經濟實力。他們攀附官紳、購買封建頭銜，并將資本投入土地和具有官商性質的鹽業，再加上瓷商熱衷于高利貸活動，瓷業資本積累非常緩慢且不穩定，這使瓷業難以從封建經濟中分化出來。實質上這是封建生產關系對新興生產關系的壓制和禁錮。

三、情節建構與心理補償

反觀傳說的情節，我們便不難理解其中的民間情緒了。且不論大窯主、瓷商勾結封建力量為富不仁；更有甚者，他們在當地瓷業資本匱乏的情況下，一方面將手中大量資本投向土地、鹽業以及高利貸，另一方面依然使用原本落后的廠房設備對鎮民進行勞動力剝削。這種做法導致景德鎮瓷業“制造全用手工，墨守陳法，數百年來，毫無改進”，阻礙了行業的資本積累與發展成熟。與此同時，由于工匠對窯主的依附關系松動，小手工業者獲得了一條以陶致富的提升社會地位的合法通道，這樣的變化對大窯主與瓷商的封建身份也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和削弱。一方面，小手工業者們已經模糊地感覺到他們的自由和上升機遇與行業的資本積累與工商業化是相聯系的，而大窯戶與瓷商的封建性阻斷了瓷業的長足發展與商業化。另一方面，他們心中燃燒著改變命運的希望，并寄之于“學徒一傭工一窯主”道路的暫時實現。這時小手工業者在嘗試改變自身處境時已經嘗到了甜頭，這點甜頭又往往因封建性瓷商和大窯戶的盤剝而不得長久，小手工業者革除阻力、獲得提升愿望正值將成未成之際，是最強烈和最焦灼的。作為心理補償，以“大窯戶與瓷商的勢力受到神意懲罰而消亡”情節為核心的街區來源傳說便應運而生了。傳說將“街區形成”的障礙看似無理地指向了“大窯戶和瓷商”，正是由于民眾模糊地感覺到了瓷業的發展過程中來自封建力量的阻礙，即商業資本向封建產業(土地、鹽業)的轉化以及瓷商、窯主的封建身份，這種民間感覺是不失敏銳的。“大窯主與瓷商的勢力頃刻消亡”史上并未發生，但這一情節所傳遞的當時民眾的精神歷程和神靈信仰是真實而有意義的。

四、結語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景德鎮獨特的社會歷史狀況給瓷都傳說烙上了獨特的地域文化印記。這些傳說載負了鎮民對區域歷史的群體記憶，對“如何庇佑和發展瓷業”這一命題的情緒表達和想象建構，對自己與社會之間關系的思考。本文嘗試通過對隱含在傳說深層的社會文化信息和符號隱喻進行解讀，挖掘特定歷史情境下鎮民圍繞當地瓷業經濟和文化形成的微觀“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