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得呱呱叫

從師范學校畢業時，我十八歲，回到了家鄉。到家后才知道教師上崗考試已經過了，也就是說，那一年我是不能到公立學校教書了。于是我先到一家民辦小學當了一名語文老師。

平時老師們就在教室門外攤張寫字桌批改作業或備課，學生下課后總喜歡圍在老師身邊。這天，我正在改作業，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老師，作業本我拿去發啦！”我抬起頭，是一個叫佟鈴鈴的女孩。這個女孩是我們班的活寶，上到二年級，都沒寫過一個字，作業本干干凈凈，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會寫。

我曾向領導反映過，但得到的答復是，那是個傻瓜女孩，每個班都有這樣的學生。我試過手把手教她寫字，后來實在是失去耐心了，就漸漸沒有多理她。

“老師，這些本子要發嗎？”佟鈴鈴又問了我一次。“不用，科代表會來拿，你到別的地方玩去?！蔽野戳讼伦鳂I本，我知道小學生都喜歡幫老師做事，但她不認得字，怎么發作業本？看著她有些沮喪地走開，我懷疑是不是我說話重了，但，她能聽懂嗎？

上課鈴響了，我抱著作業本進教室，先把能夠認真完成作業的學生名字念了一遍，并帶頭鼓掌。接著，我陰下臉，點名批評作業沒有寫的學生，其中，包括了佟鈴鈴。當然，點名歸點名，我是不會讓佟鈴鈴到我辦公室寫作業的。

突然，佟鈴鈴的同座嚴愈舉手站起來說：“老師，佟鈴鈴根本就不會寫字，她是傻子，你點她名字沒用！”我有點生氣，嚴愈學習不錯，就是老愛多嘴說話。我剛想指責，佟鈴鈴站起來，大聲喊道：“我不是傻子，你才是！”

“你不是？你看看你桌面，有書嗎？你會寫字嗎？”佟鈴鈴氣急，抓起筆說：“誰說我不會，我這就寫！”所有人都盯著佟鈴鈴的筆，可是筆在紙上愣了半天，就是畫不出一個字來?！皩懓?，你倒是寫?。　眹烙笱蟮靡獾乜粗?/p>

我看到佟鈴鈴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趕緊對佟鈴鈴擺擺手，示意她坐下。我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嚴愈，嚴愈低著頭不敢看我。我走到講臺上，面對全班同學說：“嚴愈隨意擾亂課堂紀律，這是其一；不尊重同學，這是其二，同學們覺得他這樣做對不對？”大家低低地回答了一聲“不對”，嚴愈依然不敢抬頭看我，我放溫和了聲音：“嚴愈，佟鈴鈴，下課來我辦公室，嚴愈先坐下。我們繼續上次的課……”

這樣的課堂突發事件，在師范學校時我學過如何應對，可是當真正碰上時，才發現我還未能真正做到學以致用。

一眨眼，馬上就到期中考試，老師們開始對學生進行家訪了，而且有些家庭學費還沒交齊，也要順帶催繳學費。我被派往我家附近幾個學生家里，佟鈴鈴就在我家訪的名單里。在學校時，我們班的班長告訴我：“老師，佟鈴鈴家里好窮啊，他們家的房子是用紙做的！”那時我只當她在說笑，沒想到今天，我真的看到了這間“紙房子”！那是一間用布篷搭成的房子，我很難相信，佟鈴鈴一家在這里已經度過兩年！

我正要敲門，突然聽到佟鈴鈴哭喊的聲音，“我不寫我不寫！寫了又怎樣，老師不會知道，同學還是會笑我是傻子！”“你不寫你就不要認我這個媽！我就當沒生過你！”這聲音應該是佟鈴鈴的媽媽的。

這時，里屋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孩子她媽，你就別怪她了。是我沒用，養不起你們，讓你們受苦了。等爸爸拿到錢，一定讓所有同學都知道你是聰明的孩子，老師一定每天都表揚你，好不好？”這聲音停下來后，里面也靜下來，我只聽到低低的抽泣聲。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進去，門卻開了，一位穿著簡樸的中年婦女站在我面前，她顯然也被我嚇了一跳。

“你是？”我還沒開口，佟鈴鈴在她媽媽身后，怯怯地叫了一聲“老師”。她媽媽醒悟過來，急忙一邊用手指把有點松散的頭發往后梳，一邊拉著我進了屋子。我一眼就看到桌面上的作業本和上面整潔端正的字體。

佟鈴鈴的媽媽看到我盯著本子看，馬上抓起本子，塞給佟鈴鈴說：“放里屋去，老師要來怎么沒先和媽媽說，媽媽好準備些點心。”

我急忙擺擺手，說：“大姐，我只是

來做家訪，看看鈴鈴在家的表現。”佟鈴鈴的媽媽招呼我坐下說：“鈴鈴在家的表現還不錯，我每天都要加班。鈴鈴就幫忙做家務，你看，這屋子就是她收拾的?！?/p>

我環顧四周，屋子雖簡陋，卻井井有條。鈴鈴媽媽接著說：“這孩子就是智力不太好，要老師費心了，真不好意思。”鈴鈴從里屋走出來，嘟著小嘴，盯著媽媽，手里還抓著作業本。鈴鈴的媽媽向她使了下眼色，但鈴鈴就是不理睬。

我看著她們母女倆，滿腹的疑團讓我不得不說話：“鈴鈴，你手里的作業本是你的嗎？”“不是！”鈴鈴媽媽搶著說?！按蠼?，剛剛我在門口站了許久，你們的談話我都聽到了。鈴鈴其實不傻，對吧？有什么困難您可以和我說，我是玲玲的老師，能幫忙我一定幫到底！”

我看著鈴鈴的媽媽，看著她淚流滿面，然后站起身，走到里屋門前，緩緩地說出他們的故事。

這一家子是從一個叫塔縣的地方出來打工的，本來，夫妻倆都在工地幫忙，養一個孩子不是問題。但不幸的是，鈴鈴的爸爸兩年前從工地的隔離護欄上摔下來，造成高位癱瘓。他們向老板索要賠償，工地老板一拖再拖。因為要不到錢，只能委曲求全住下來，全家的重擔都壓在鈴鈴媽媽身上。鈴鈴沒有當地戶口，所以進公立學校是不可能的，只能去私立學校。但是，私立學校每年的學費可不少??！偶然一個機會，鈴鈴的媽媽聽說，我們這個學校招收有殘疾的孩子，學費可減半。鈴鈴的父母為了讓孩子有書讀，就連哄帶騙，讓孩子裝傻。這孩子年紀雖小，卻也懂事。但是，因為這樣，孩子就在學校受了很多委屈……

鈴鈴的媽媽說完已經泣不成聲，里屋傳來鈴鈴爸爸的聲音：“老師，我求你，別說出去好不好？這學期的學費我們想辦法交！”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出來。我進去看了鈴鈴的爸爸，那是一位滄桑歲月已爬上額頭的農民大哥！我和他握了握手，保證不會說出去。

家訪回來，我的心情難以平靜?？紤]了一個晚上，我覺得我有義務去幫這個孩子。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在公立小學當校長的親戚，把鈴鈴的事對他說了。剛開始他很猶豫，但鈴鈴的懂事及家庭的遭遇最終打動了他，他表示愿意幫助鈴鈴轉學，并盡量爭取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免除一切學雜費。

沒多久鈴鈴就轉學成功了。一年之后，我順利通過上崗考試，來到鈴鈴在讀的公立學校。上班第一天，我早早來到學校，在校門口，看到光榮榜上寫著：上學期三年級期末考第一名：佟鈴鈴。一陣笑聲傳來，我轉過頭，不遠處，操場上有一個很像佟鈴鈴的身影，她在那里開心地跑著跳著……★

（編輯：高俊插圖：卡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