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枝花解語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

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牛希濟《生查子》

在五代時期，詞的成就較大的除了南唐君臣就是前蜀和后蜀的文人。兩蜀的詞人又合稱為花間派，花間詞之名得之于趙崇祚所編的《花間集》。

前蜀有名的詞人是韋莊，他的成就在花間派中最高，后蜀則是歐陽迥。歐陽迥年輕時在前蜀為官，在后蜀他也受到重用，后主孟昶任命他為門下侍郎兼戶部尚書、平章事。歐陽迥也喜歡寫詩，又擅長吹長笛，但他的詩沒有保存下來。在文學史上他還是以詞而出名，他寫了一首《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歷來為人稱頌。

在趙崇祚編《花間集》時，還請歐陽迥寫了序言，這是有詞以后的第一篇詞論。

說詞，不可避免地要從花間詞說起。雖然它還不是詞的發(fā)端，卻是宋詞生發(fā)的源泉。在中國傳統(tǒng)的認識中，詩一直是嚴肅的，經(jīng)國之舉業(yè)，載道之文溯。詞卻不過是詩之余，興發(fā)之余緒，是用來玩的。文人雅士朝講忠孝節(jié)義，晚間冶情怡性，笙歌筵宴。詞曲之藝的靈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他們的心竅。

晚唐五代，時逢亂世，個人不過是浪峰的水花一朵，沒有誰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醺醺醉意中，他心中想起的是別樣悵惘的滋味。

人生是寂寞的，時光從來沒有等待過任何人，就算你年少，不知逝水流年的真意。快樂如煙云過眼，能留住的就只能是記憶在你心中擦下的傷痕。

所以，你能懂得快樂的不易，也就懂得了人生的無常。我們一個肉身，被時光一層一層地剝蝕，所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話，才會讓我們淚水潸然。

無論是清客騷人，還是帝王將相，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感嘆的，正是你我內(nèi)心的情事。得意也好，失意也罷，如果你認真讀他們了，你會同他們一起欣喜或者悲傷。

晚唐五代是野心家們的黃金時代，個個狼子野心的政治戲子們粉墨登場。

王建建前蜀，趁天下大亂，割地自據(jù)。他心里也清楚，強者很多，梟雄遍地，自己的皇帝是當不長的，所以他一旦竊取神器，便得過且過，明明白白地揮霍著自己的時光和蜀國民心。他的兒子就是王衍，這家伙是個敗家子，當了皇帝之后就開始荒淫無道的帝王生活，他命宮妓衣道服，簪蓮花冠，施脂敷粉，號“醉妝”，并且制《醉妝詞》：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王衍不過是一個擦了脂粉的豺狼，他不怕別人的冷笑，國家只是他撿來的玩物。于是前蜀僅兩代便亡了。之后就是后蜀。后蜀的末代皇帝是孟昶，這個人被稱為后主。剛取鼎位時，似乎還是有理想的，常以王衍為鑒，孜孜求治。史書上說他初也能節(jié)儉自律，到了中年便不能再約束自己，逐漸奢侈起來，愛好游樂，喜賞名花，讓人在成都城上遍植芙蓉，用帷幕遮護著，秋天盛開，望之皆如錦繡，用以博美人花蕊夫人一笑。那一日，她甜甜地笑了，這個容貌才情雙絕的女人深情款款地享受著風流帝王傾城的愛戀。豈不知，江山美人豈能雙雙置于掌上？

孟昶早已經(jīng)暈了頭，花蕊夫人的美色讓他沉溺了，嘗作艷語小詞《木蘭花》：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一點月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

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富貴溫柔是服慢性的毒藥，不知不覺地吞下，慢慢地被它殺死。對于此，他好像是不在乎的，明白了歲月有限。到底還是個庸碌的皮肉玩家，脂粉和沉迷足以讓他閉起眼來，消磨帝王腐朽的生活。

這首小詞讀起來，竟然如此清麗，頗能讓人體味到紗衣羅裳、婉約美妙的宮女沉醉在花好月圓的淡淡憂傷的情懷。若說清真無塵的情調(diào)，這首小詞可以說得上是個上品，華麗高標到了與塵世無染的境地。

他忘記了他的江山富貴不過是強者刀口之下的一口肥肉，大宋的利刃已經(jīng)高高揚起，落下之后，是一片凄艷的血紅。這闕美艷的句子，卻成了一個悲哀的見證。

也是因后蜀重視韋莊是唐代詩人韋應物的孫子，讓他得以避亂入蜀。他寫《天仙子》詞，描畫的就是當時文人們的逸樂之狀：

深夜歸來長酩酊，

扶入流蘇猶未醒，

醺醺酒氣麝蘭和。

驚睡覺，笑呵呵，

長道人生能幾何。

興亡彈指之間，戰(zhàn)亂頻仍，政權更迭，文人如落葉浮萍，輾轉之間的悲哀，便成了這些小詞。

張泌，字子澄。《花間集》稱他為張舍人。他的詞風格很是清綺委婉。如《浣溪紗》：

馬上凝情憶舊游，照花淹竹小溪流，鈿箏羅幕玉搔頭。

早是出門長帶月，可堪分袂又經(jīng)秋？晚風斜日不勝愁。

憶舊傷今是書生的能事，因此世人多稱文人酸腐。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心早已經(jīng)不堪疲憊了，哪能用一句話來消解心中的勞累呢！小時候的心是能滴水的，常能為人家一句話而怦然心動，記了多年，可是慢慢地心里竟擠滿了灰塵，難以讓心再有悸動了。怎么再忍心撥開你心中的塵垢呢！記得真不如忘卻。

那些許許多多的往事就是心中的灰塵。你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敝帚自珍不肯掃除。慢慢地也就好像是忘記了，和心長在了一起。

若一個人能把事情全忘掉，那心不成了赤子心嗎？每一個眼神都如最初。那樣究竟好不好呢！想起來納蘭那句話，人生若只如初見。

那樣好不好？

打馬歸去的那一個秋天的黃昏，你路過了故鄉(xiāng)。唉！我想問你，你真的還能回到原來的故鄉(xiāng)嗎？那里早已經(jīng)改變了。

你無法走回去的。蕭瑟晚風中，你坐在馬背上，倚靠著紅色的夕陽。那個頭戴玉簪的彈箏女子早已不在了，沒有人會永遠等你。

在《花間集》中，牛希濟是一個忠義有情的人，牛嶠是他的叔叔。他的《生查子》在花間中一枝秀出，讓人喜愛：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

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更多的時候是愛詞中的情義。綿綿不盡的只是對一個人的思念。一個男人為什么總是溺身在回憶里呢！可是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讓自己快樂起來。

寫到這首小詞的時候，天又亮了，又是一個不眠的夜晚，正好和詞中的意境相同。

為什么喜歡詞，也許就是因為它是詩之余吧。詞更加感性，更加接近于人們的情感。其實，寫得最唯美的詞并不在兩宋，寫得最至情的詞也不在兩宋。宋朝的詞更加接近文人的品質(zhì)而已。從任性自由的角度來講，我還是比較喜歡《花間詞》。

欣賞藝術的東西，最好是有一點幻想，那樣自己的感覺才會空靈而飄逸起來，對文字也就更加敏感。其實閱讀有時候就是自己給自己講一個純美的故事。比如，我常常想，古往今來，世界各地所有的心存浪漫的詩人、畫家、演員，甚至是流落街頭賣藝的人都是人世間的精靈，也就是我認為的詩人，他們不一定寫詩，卻一定像詩一樣生活著。

隨心逐水草而居，渴了就啜飲露水，餓了就擇食花瓣，白天在香氣中跳舞，晚上就在月光下睡眠，這樣的人就是精靈。精靈長得酷似人類，也分男女，只是他們不食人間的煙火，因此精靈心性沉靜，并沒有人類的貪婪暴躁，因此他們不喜歡爭斗。

有時候我們只能喜歡美的東西，尋覓愛和美，因此我們上路了。

要走多遠？要走到什么時候？要到什么地點……才能到達一個明媚溫暖的彼岸呢？

也許人們是在懂得了孤獨和寂寞的真意的時候，才開始喜歡古典詩詞的。所謂的“古典”就是自守清冽，是安然玄想。是對寂寞的最好的釀造，時間越久，香味也就越醇厚。文字中，我最動心的是《花間詞》。他們耽于情事，宜于獨自在明凈的窗下，喝一杯白水，慢慢回味。那些風塵初定、人心疲乏的時候，傾吐出來的情感，千余年來，還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