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在小說中寫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殺戮,就有競爭,就有弱肉強食——這就是江湖的法則。
天下即是江湖,所以書生也不得不行走江湖。
行走江湖,書生必然會與江湖客狹路相逢。書生重虛名,江湖重實利。一虛一實,下場立判。所以書生氣的項羽雖然勇猛無敵,卻也只能自刎烏江,而江湖客劉邦雖是潑皮無賴,卻能坐擁江山美人;所以書生氣的譚嗣同雖然心懷天下滿腔熱血,卻只能仰天長嘆引刀一快,而江湖客袁世凱卻能竊國成功黃袍加身;所以書生氣的光緒雖然心存高遠欲變法圖強中興大清,但在江湖客慈禧面前,卻顯得幼稚可笑懦弱無能,只能郁郁而終死不瞑目。
書生如果外為書生而內存江湖,則能無往而不利。所以張子房可以功成身退,劉伯溫可以得享天年。但我們不能把張子房和劉伯溫稱為書生,他們從來就屬于江湖,只不過是江湖中的異類。
書生如果要行走江湖,必須是段譽。段譽身后有龐大的家族勢力,并有凌波微步的逃命功夫,還有六脈神劍的拼酒神功及舉世無雙的北冥神功,所以能讓江湖客蕭峰看重認作義弟,也能被江湖美女垂青以身相許。
然而,大多數書生不是段譽,所以書生永遠只能是書生。
書生以為別人都是書生,而江湖,一眼就能看穿誰是書生誰是江湖。有兩條線,始終貫穿著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一條明線,叫書生氣;一條暗線,叫江湖氣。隨便哪一本史書,一眼看去,都是書生;細思之下,又全是江湖。在中國歷史上,所有的書生都是演員,所有的導演都是江湖。這些導演一般不登臺亮相,就算登臺了,他們也只會展示自己書生的一面。他們潛藏于歷史的暗處,不經意中顯露的一鱗半爪,便已左右了歷史的局勢。
書生講究的是節。“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無論哪一句,都昭示著響當當的氣節。江湖講究的是義。“四海之內皆兄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些話,聽著豪氣,仔細一想,卻都透著赤裸裸的實用主義。關鍵時候,能為我所用,這才是江湖的本質。
“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是屬于江湖客的灑脫,“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才是書生的寫照。所以江湖客在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后,可以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來超度自己的靈魂,而書生只能在“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中不可自拔。
書生的“節”是真的,而江湖上的“義”多半是假的。所以,田橫一死,五百壯士都自刎追隨。而宋江,兄弟們都死了三分之二了,他還有心思要衣錦還鄉。“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敗”是江湖上最真實冷酷的注腳。
書生要的是虛名,江湖圖的是實利。所以,譚嗣同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所以,項羽說:“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你看,都什么時候了,項羽還放不下一張臉。要是換成江湖,則一定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書生說:“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條好漢。”江湖則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書生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江湖說:“識時務者為俊杰。”
書生認死理,江湖知變通。所以,書生若是當個幕僚,也許還能出謀劃策決勝千里,真要是自己做了大當家,多半是以悲劇收場。比如光緒皇帝臨死時,還要大叫一聲,慰亭(袁世凱)誤我!其實,誤他的哪里是袁世凱。只要光緒皇帝的書生氣不改,他就永遠斗不過慈禧這個老江湖。
書生以為別人都是書生,而江湖,一眼就能看穿誰是書生誰是江湖!所以,書生是萬萬斗不過江湖的。明朝的“東林慘案”就是明證。
當時,東林黨盛極一時。首輔劉一燝(相當于宰相)、葉向高(副宰相),吏部尚書趙南星、禮部尚書孫慎行、兵部尚書熊廷弼,都是東林黨人。可以說明朝的軍事、政治、文化、監察和人事大權都被東林黨掌握。而魏忠賢只是東廠總管,勢力并不大,他被稱為“九千歲”是東林黨倒臺以后的事。天啟四年,左副都御史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朝中七十多名東林黨要人上疏聲援。
戰斗就這樣打響了。可是這些書生只知道上疏,哪里懂得江湖上的手段。魏忠賢先是假傳圣旨,然后指使錦衣衛給這些東林黨人羅織罪名。沒幾個月時間,這些東林黨人,要么被罷官,要么被殺害。受此案牽連被殺害的共一萬多人。戰斗順利得連魏忠賢自己都感到意外,這些書生咋就不會反抗呢?這些書生咋就只會寫奏章呢?
位極人臣的都是書生,而開國君王都諳于江湖。諸葛亮是書生,劉備是江湖,所以劉備死后,仍然能駕馭諸葛亮,讓他鞠躬盡瘁十多年。
書生敬重書生,而即便是江湖客,也不喜歡別人太江湖,所以皇帝打下了江山,總要殺戮功臣,換一批書生來治天下。只有書生才好用,用了心里才踏實。當初打天下的一班老兄弟絕不能用,太江湖了。
社會需要書生,但是書生多半落魄。書生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心思,雖才華橫溢,卻又言行木訥,常常辭不達意令人誤解。書生的孤獨感是與生俱來的,即便身在人海,也難掩飾其眼神的悲傷和落寞。書生并不排斥與人交流,卻排斥交流的對象類型,一旦書生遇到投緣之人,則能肝膽相照,生死不渝。
最可怕的人,莫過于書生突然熱衷于江湖;最可敬的人,莫過于江湖客幡然看破了世事,避居山野,捧起了圣賢書。 書生行走江湖,要不就是搖身一變江湖客,要不就只能一世書生走到老。所以真正的書生不屬于江湖,而屬于隱居生活。但書生不懂生產又肩扛責任,所以書生又不得不行走江湖。
愿所有的書生,都能讀懂江湖;愿所有的江湖客,都能浪子歸來,做一名青衣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