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見故人楊半仙說天機
感時事盧弘俠辦教育
黃金色說換個地方,剝皮鬼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押了黃之白就進了刑訊室。進門見許多刑具,黃之白腿就有點發軟,可心里卻自己給自己打氣,無論怎么著堅決不承認自己是騙子,見勢不對就要求拿錢贖罪,這事也大不到哪里去。這樣想著就被按坐下了,坐下后看了對面桌子后坐著一個人,兩條粗腿蹺到了桌子上,身子仰靠椅子背,看不見臉。
過了一會兒那人坐直了,黃之白這才見這人黑紅臉,兩只小眼睛半睜半閉,好像沒睡醒,是剛見過面的黃所長。他正看著,黃所長說話了:“你他媽的叫什么名字?”
黃之白說:“小民姓張,叫天民,家住湖南桃源縣,常年在外經商,不知為什么就被抓到這里了?!?/p>
那黃所長閉了一只眼睛,扭頭對站在一旁的剝皮鬼說:“遇上根硬菜?!眲兤す碇皇切?。黃所長又說:“硬了好,硬菜才有嚼頭?!眲兤す砻φf:“聽所長吩咐。”黃所長瞪大了兩只小眼說:“要聽我說嗎?”剝皮鬼笑著,垂手屈膝,大聲說:“在下聽所長的,所長說怎么著,咱就怎么著。”黃所長很滿意,又仰靠到椅子背上,看也不看黃之白,只是用手在那兒亂搗著說:“他媽的,這龜孫一看就不是好貨,我還沒問一句,他倒嘟嘟嚕嚕說了一大堆。聽我的,我就說一個字,打,給我狠狠打那嘴。”
黃之白大叫道:“我犯了什么罪,怎么就用起刑來了?”那剝皮鬼哪里聽他的,過來先開了黃之白的手銬,將他手反銬到椅子背上,又將他的腿綁到椅子腿上,一手抓住他頭發,用力往后往下一拉,黃之白就痛得哇哇叫,亂喊著說:“冤枉呀,冤枉呀!”這里黃所長早騰起身子走過來,伸胳膊扭腰活動身子,然后拿了一塊不知什么東西,噼里啪啦就打起來了,一下一下打在黃之白嘴巴上,打得黃之白臉也腫了,牙也松了,只是大叫:“招了招了……”沒一句能叫得清楚的,被那鞋底一樣的東西將他的話都打到肚里去了。
打了一會兒,黃所長有點氣喘,扔了手里的東西又坐到座位上,喘了會兒氣便伏到桌子上,皺著眉對黃之白說:“他媽的,凡是被我們警察捉了的,哪個沒有罪?說你犯了什么罪你就犯了什么罪,我們警察還會冤枉人嗎?”
黃之白只覺得刺骨的痛,門牙掉了兩個,后槽牙似乎有一個也松了,嘴里鼻子里那血一個勁往下流,嗚嗚啦啦說:“冤枉冤枉……”
黃所長聽了他這話,就皺著眉撓頭對剝皮鬼說:“聽到了沒有,這龜孫還冤枉著呢?!庇值闪艘谎蹌兤す?,呵斥道,“人家冤枉著呢,你還不幫人家伸伸冤氣?”
剝皮鬼嘿嘿一笑,大聲說:“好嘞!”伸手就撿起黃所長扔下的那塊東西,原來是一塊木板上釘了塊皮子,專門用來打人嘴的。黃所長卻擺擺手說:“別用這個了?!庇檬种噶酥敢贿厧赘髯樱f:“硬漢子就得用硬棍子治,那軟綿綿的東西是給娘們準備的,咱好容易遇到個硬漢子,不能不給人家面子?!眲兤す硇α?,扔了手里的東西走過來,將黃之白松了綁,脫了他的棉袍子,按到一張長條凳上綁了起來,伸手拿了棍子。
剛要打,黃之白就大叫:“招了,我情愿拿錢贖罪!”剝皮鬼笑了看黃所長。
黃所長也笑了,說:“這時候招,不太晚了點?”剝皮鬼聽了這話,就掄起棍子朝黃之白腿上屁股上打了起來。打得黃之白殺豬似的喊叫。那黃所長走過來也拿過一根棍子,說:“我也活動活動,出出汗。”掄起棍子打了起來。
打了約有二十多棍子,黃所長出汗了,就扔了棍子,說:“出出汗就是舒坦。”掏出煙來吸煙。黃之白早已昏死過去了,剝皮鬼也就停了手。
抽了一支煙,黃所長看黃之白還沒醒過來,就說:“打了半天,還沒問出一句口供,這叫審的什么案?”剝皮鬼笑了沒說話,黃所長又是一聲冷笑說,“今天玩個新玩藝,他不吐一句話,也要坐實他這罪名。你去拿了筆和墨汁來?!眲兤す砼芰顺鋈?,一會兒就回來了,黃所長說:“把他的臉給我翻過來?!眲兤す砭徒饬死K子,將黃之白翻過身來,臉朝上綁了,端過一盆水來,潑到黃之白身上,黃之白就醒了過來,醒來就喘著粗氣,一句話也沒力氣說了。
黃所長拿了筆飽蘸了墨汁,說:“按了他的頭,我要寫幾個字?!眲兤す硇α苏f:“正要瞻仰所長墨寶?!本瓦^去一手拉了頭發,一手抓了耳朵,這黃所長掂了筆,就在黃之白額上寫了個“大”字,又讓把黃之白臉側了,在左右臉頰上分寫了“騙”字和“子”字。剝皮鬼看一個字念一個字,看寫完了,就大笑。黃所長笑吟吟地說:“看我這幾個字寫得怎樣?”剝皮鬼忙湊趣說:“好,很黑?!秉S所長大笑了,說:“去你媽的!找個匠人把這幾個字刺到他臉上,看他以后還怎么行騙?”黃之白聽他們這一席話,就覺得從脊梁骨冒出股涼氣,直涼得他渾身都虛脫了,掙扎著想要說什么卻說不出,就兩眼一黑又昏死過去了。
待黃之白再醒過來,睜眼就看到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那臉上橫豎幾根墨道子,赫然寫著“大騙子”三個字,再轉眼看時,看到剝皮鬼正端著一面鏡子照給他看,黃金色正坐在一邊挖耳朵。
“還冤不冤了?”黃金色問。
“不冤!我還敢喊冤嗎?”黃之白忙回答。
“不冤了該咋辦?”剝皮鬼放下了鏡子,厲聲問。
“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秉S之白有氣無力地回答。
“呵呵”。黃金色說,“這就對了?!?/p>
剝皮鬼說:“聽說你狠做了幾個騙案,手里有點錢,你準備拿多少出來?”
黃之白聽了這話,心里轉了一轉,說:“我實在沒做什么騙案,手里也確實沒有多少錢?!?/p>
“唉!真是沒話說了?!秉S金色站起身來,說,“看來只有刺上字了。”說著,就去拿針。
黃之白忙說:“別!別!老總你說該拿多少錢吧?!?/p>
黃金色停了手,說:“老皮,你看多少合適?”
剝皮鬼笑了說:“先拿一萬塊錢來,后面的事再說?!?/p>
黃之白感覺這事還不到頭,就問:“老總,你還是說個總數吧,我一個做小本生意的,太多了我也拿不出……”
“嗯!”黃金色明顯不滿,黃之白忙說:“太少了也唐突了兩位。”
剝皮鬼笑了,說:“先拿一萬,后面的事再說。你以為我們兩個就能做主了?這事保不準還有上面的插手,上面的手難道是白伸的?”
黃之白嘆口氣說:“好吧。不過得等我妹子過來了,才能拿到錢,我光身出來,身上也就那么點錢,剛才還讓皮爺全搜了去了。”
黃金色看了一眼剝皮鬼,剝皮鬼忙擠眉弄眼的,那意思是說少不了所長的。黃金色笑了笑,問:“你妹子啥時候能來?”
黃之白想了想說:“大概再有十天半月就到了吧?!?/p>
黃金色點點頭,看一眼剝皮鬼就出去了。剝皮鬼拉了黃之白就丟到拘押所里,那是一間小小的沒有窗戶的屋子,剝皮鬼說了句:“你就在這里待著吧,你運氣好不好,就看你妹妹來得早不早了?!?/p>
卻說黃小英又騙了南陽梅純孝一回,急急忙忙趕到襄陽,哪里也找不到黃之白。襄陽街談巷議,都把當鋪朝奉砸珠子的事當作故事來說。黃小英聽了,沒高沒低叫聲苦,就急急忙忙趕到了鄭州。
到了鄭州,多方打聽,才找到西大街警察所。一聽到有人找黃之白,剝皮鬼就接待了,見了黃小英這么動人的一個女子,少不得裝鬼弄神假充仗義,引黃小英見了黃之白。
黃之白受的刑傷倒是治了,不過是簡單地消了毒??烧炫吭谀抢?,動也動不得,大小便都在那小屋子里,不僅那消過毒的傷口化了膿,身子底下沒傷著的地方也有了一兩處潰爛,再加上吃不飽,黃之白便有點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黃小英乍一見,竟然沒能認出他來,再看他人瘦了一圈兒,胡子拉碴,臉色蠟黃,那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一句一個“大哥”地叫。
黃之白剛吃了點退燒藥,黃金色、剝皮鬼不愿意讓他輕易死了,還要從他身上撈財呢,所以他燒得厲害時便給點藥吃。黃之白正迷糊著,聽到叫聲,便睜開眼,一把抓住黃小英的手。
“大哥!”黃小英千言萬語卻一時說不出來。
“哭什么哭?我不是好好的嗎?”黃之白還在硬撐,眼睛卻不爭氣,有些泛潮了。
剝皮鬼在一邊直笑,笑完了,便說:“張先生,有什么交代的快給你妹子說,這地方不是你家灶火門,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你妹子來一回不容易?!?/p>
黃之白抬起眼皮,對剝皮鬼冷笑一聲,說:“催什么催?你不就等著這一天嗎?”又對黃小英說:“妹子,皮探員瞪著餓眼看著你我呢,不給他錢,就要吃了你大哥了。”這樣說著,卻暗里慢慢用力捋了兩三下黃小英的手,黃小英睜大眼睛看了黃之白,黃之白還是淚汪汪的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嘴里卻說:“風里雨里,起早貪黑,小本經營了這么幾年,掙了那么點錢,我知道不容易,可念著你大哥的性命,就把那點錢換你大哥一條命吧?!甭犃诉@話,黃小英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知道黃之白怕她一下子拿出很多錢來,讓剝皮鬼這些警察知道了他們很有錢,就扣住黃之白不放,要錢要得沒頭。黃小英點點頭,說:“我知道,就是個金山銀山,也沒有大哥的命金貴?!?/p>
離開了拘押所,到了黃小英住宿的旅館。黃小英拿出五千元錢來,剝皮鬼一把就奪在手里,嘴里說:“就這點錢!為這事我跑爛了幾雙鞋,這連我買鞋的錢都不夠?!币贿呎f著,一邊卻興奮得漲紅了臉蘸著口水數。
“實在是一時拿不出更多的錢來,只這五千元錢,還請皮探員多諒解。能放了我大哥,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p>
皮探員也不數了,瞪著眼睛說:“來世?就你這點錢,還沒等到來世我都餓死了?!闭f著,上上下下往黃小英身上看,眼珠子就停在黃小英脖子上不動了。
黃小英忙摘下脖子上的項鏈,說:“我這項鏈還是母親留的,少說也值兩千塊錢?!?/p>
剝皮鬼哪里還聽這些,一把抓了過去,塞到口袋說:“兩千塊錢,就這?我看八百塊也不值。只這么點錢,我實在沒法到所長那里說話。我也不逼你,反正拘押所里的情景你也見了,天也冷了,你不要你哥的命,你就守著你的錢吧?!?/p>
黃小英沒奈何,又捋了手鐲,摘了耳墜,再摘點頭飾,好說歹說,剝皮鬼才算把這些東西折合為五千塊錢。
“就這點錢想買命,沒門。我現在只能說說,讓你大哥不餓著不凍著?!眲兤す砟脡蛄隋X,丟下一句話走了。
就這樣,黃小英前跑后跑,盡量少拿錢,可兩個多月過去了,看看天也冷了,七八萬元也花出去了,黃之白還是關在里面,只不過換了個房間,沒那么臟了,有吃的有喝的,身上的傷也好了一些。
這一日上午,黃小英看看錢越花越多,還是沒有一點辦法,正坐在房間里發愁,突然聽到敲門聲。黃小英一皺眉,想又是那剝皮鬼過來了,心里厭惡著,卻不能不打起精神想著如何和剝皮鬼交涉,便收拾起一臉笑來去開門。
一開門不由得大吃一驚,赫然就是黃之白。
黃小英大張了嘴呆看了好半天,不是黃之白還是誰?頭發蓬亂、臉色蠟黃,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黃小英一下子就撲了過去,嘴里說著:“你出來了,怎么出來的?”又是哭又是笑。
黃之白忙拉起黃小英,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兒,咱們快離開這是非之地?!?/p>
黃小英這才明白過來,忙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問:“你逃出來的?”
黃小英打著包裹,黃之白收拾著零亂的頭發,說:“那樣銅墻鐵壁的地方,哪里逃得出。呵呵,那姓黃的姓皮的遇到點麻煩事,我乘機幫他們出了個主意,他們便放我出來了?!?/p>
兩人收拾了東西,急急忙忙地離開旅館往車站走去。可剛到車站,突然有人抓住了他肩頭,大喊道:“你是黃先生,黃之白?!?/p>
黃之白嚇了一跳,看那人是個中年男子,卻并不認識,再看他笑呵呵的,才放了心,想只要不是我騙過的人就好。就對那人說:“我是姓黃,我們在哪兒見過?”
那人呵呵笑了說:“走,到家里吃飯去。”說著就扭頭喊,“老婆,快來,大恩人來了?!?/p>
就見一個婦人,白白胖胖的,臉上洋溢著笑,懷里抱著一個嬰兒,用大紅小被子包著。見了黃之白,那婦人就抱了孩子給黃之白看,嘴里還說:“可遇上黃先生了,我夫妻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的恩情。你看,我們有了孩子了?!?/p>
黃之白看那孩子,粉紅的小臉,吮著手指,睜著兩個黑黑的眼睛看他。黃之白嘴里說:“你看這孩子,粉妝玉琢,多可愛!”心里卻在想這夫妻倆是誰呢?他就把在鄭州的事想了一遍,也想不起他是誰來。
那中年人看他那神情,笑了說:“黃先生你是貴人多忘事。鄧州張家村,你幫我看的風水。想起來了嗎?”
黃之白這才明白了,就笑了對那人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可是姓張,張先生?”
那中年人笑了說:“不是我是誰?”
黃之白笑了說:“沒想到過了一年多,你們夫妻倆倒像年輕了十歲,我都不敢認了。”
張先生笑了說:“不是您給我家看風水,哪會有這孩子,哪會有這樣的好日子,我倆愁還來不及呢。日子一好,不光你說,鄰居也都說我倆年輕了?!?/p>
說著話就拉黃之白到家去吃飯。“張先生怎么會在鄭州有家?”黃之白不明白。
“唉!”張先生滿臉春風,說,“還不是托了你黃先生的福!我叔在馮將軍手下當團長,也是沒有兒子,前一段回家,一看我這兒子就喜歡上了,怎么著也要把我接到鄭州來??次沂孱^發都白了,不能讓他老人家不高興,我們一家就搬到鄭州來了。走,家里坐坐去。”拉了黃之白要走,他太太也忙過去拉黃小英。
張先生就問黃之白:“這位是?”
黃之白忙說:“這是舍妹?!?/p>
黃小英卻擰著眉對黃之白說:“什么舍妹?我是你妻子!在外面總說行路不方便,嫌我年齡小,硬對人說我是你妹妹,遇到張先生了,還說是你妹子,這不是把張先生當外人嗎?”
黃之白聽她這話先是一愣,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一句話也不敢說。
張先生一聽,就舒心地笑了,說:“咦,老好哩!老好哩!黃先生你夫妻倆兒哪里也別去,先到我家小住兩天?!?/p>
黃之白笑了說:“還真不行,我們要到洛陽去呢,那里有些急事。”
張先生說:“能有啥急事?再急的事放放也就不急了?!边€是拉著黃之白不松手。
黃小英想,這張家有人在軍隊上,料那些警察也不敢到家里騷擾,再個,真到這張先生家里,說不定我和大哥這夫妻的名分就能定下來了。這樣一想,黃小英就笑了說:“張先生別聽他胡說。原是說到洛陽玩的,玩的事能有多急?”
張先生瞪著眼說:“黃先生,您還是把我當外人。拿這虛話支應我?!闭f著又笑了說,“還是黃夫人實在些。”說了,硬拉了黃之白走。
黃之白本來想走,看黃小英一臉狡黠的笑,再想了想,也覺得到這張家吃頓飯還真不會出什么事。也就順著張先生了。
張先生在鄭州的家是個很大的四合院。那位當團長的叔叔在軍營里駐著,只是經?;貋砜纯?,他另外還有個安頓大小老婆的房子,這個院子就歸張先生一家三口和一個仆婦住,真個是寬敞得不得了。
吃了午飯,黃之白使勁向黃小英使眼色,可黃小英卻一點不理會,只是逗那小孩玩,他沒奈何,便對張先生說:“張先生,不能再打擾你了,我們還是到洛陽去吧?!?/p>
張先生顯出生氣的樣子,說:“您是不把我當人看了。就在家里住著。到洛陽是玩,在鄭州就不能玩?還是鄭州沒玩的地方?”說著就笑了,“您也別喊我張先生,我叫張土旺,你喊我一聲老張就行了。我還有個心思,想讓您給孩子起個名字,還想讓孩子認到您膝下,您同意了,咱以后就是親家。”
黃之白還沒說話,黃小英馬上叫好,學了河南人的口氣說:“咦,老好哩,老好哩?!贝蠹衣犃怂@似像非像的河南話,都笑,黃小英又說,“我還真和這孩子有緣,你看,我一看他,他就對我笑?!?/p>
黃之白也呵呵笑了說:“好,以后咱們就是親家。孩子是幾月生的?”
張先生喜歡得坐不到那兒了,給黃之白添了茶說:“七月十四?!?/p>
黃之白掐指裝模作樣算了半天說:“孩子夏天生的,就叫張有亨吧。元亨利貞四德,亨在季節上為夏,在人生上為禮。愿這孩子知書達理,做個孝順孩子?!?/p>
張土旺高興得只是張著嘴憨笑,笑過了說:“親家到底是神仙,有能耐,有學問,起個名字還有這么多道道?!?/p>
黃小英笑著抱了那孩子,說:“我來抱抱咱有亨。”
這一抱,那孩子卻哭了起來,黃小英大笑,說:“剛才還笑呢,咋又哭了。”又夸獎道,“聽這哭聲這么大,將來肯定是做大官的。”
張土旺的妻子要接那孩子,說:“八成是餓了,讓他吃點奶?!秉S小英卻說:“讓我喂孩子。”說著解開懷,那孩子也不認生,噙了乳頭就吮起來。張土旺的女人就笑了,說:“前世這孩子可能就認得他干媽,你說怪不怪,前幾天讓他吃別人的奶他還不吃呢,今天一見他干媽,怎么就吃起來了?!蓖蝗挥钟X得奇怪,問道,“親家,看這樣,孩子還沒離懷,咋沒帶著呢?”
黃小英笑了說:“沒法說,小產了。這不身體剛好點,他就帶我出來散散心了?!?/p>
張土旺的妻子說:“唉,真是可惜!”馬上又說,“還真沒說的,黃大哥待俺嫂子老好哩!”
黃小英臉上忍不住都是勝利的笑,斜著眼看黃之白,黃之白卻不敢看她,臉上含著笑看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上幾只麻雀喳喳叫,很是熱鬧。他的心里本是喜歡小英,只是心中有個結,看到小英對他好,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今天小英明確說了出來,他突然覺得心中的結已經不存在了,天地很寬,看什么都是好看的。
過了一會兒,張土旺的妻子就接了孩子,嘴里說:“乖乖,讓媽媽抱,讓干媽歇會兒。”小英心里高興,把孩子遞到他母親懷里,順手褪下手上一個赤金鐲子,這是剛戴上的,那一對兒被剝皮鬼敲走了,在救黃之白那段時間,手上頭上不敢戴任何飾物。她把鐲子放到孩子身上,說:“干媽初次見孩子,沒個好東西,就把這個送給孩子玩吧?!睆埻镣退拮佣际谴蟪砸惑@,那女人忙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拿了金鐲往小英手里塞,說:“這怎么行!這么貴重的東西,給了他折了他的福了。”小英說:“一個小玩藝,值什么。你要不收,倒是不當一家人看了,也是看不起我們了?!秉S之白也在一邊揮著手說:“她給你你就收著,這干媽能白當嗎?”這句話說了,小英就回頭對他莞爾一笑,黃之白也笑了,這對夫妻算是做成了。
張土旺的妻子看看張土旺,拿著那金鐲不知該怎么辦,那小英卻看那邊針線筐里有根紅布條,就拿了過來,將那金鐲系了,掛在孩子脖子上,說:“有亨命貴福大,自該穿金戴銀。”張土旺的妻子慌忙抱了孩子,用手捧了孩子的手搖著,說:“快給干媽作揖?!?/p>
夜里,張土旺的妻子給黃之白床上加了一套新被子,張土旺又給房里端了個盆,拎了兩大壺開水,說是讓他們洗腳用,笑嘻嘻關上門和妻子一塊逗孩子玩去了。
房里只剩下黃之白和黃小英兩人,兩人卻是誰也不好意思說話,一個坐在床沿上,一個站在桌子前,誰也不看誰,只是偷偷樂。過了好一會兒,黃之白笑了從床沿上起來,把水倒盆里,說:“我給娘子洗腳吧?!闭f了忍不住就笑了。
小英繃著笑兩步就坐到床沿上,伸了腳說:“好吧!”卻也扭頭笑了。
之后,兩人靜靜躺在床上,過了好久小英問:“你以前為什么不理我?”
黃之白笑笑說:“我自己也不明白,好像見了你,我就覺得自己很臟?!?/p>
黃小英撫摸著黃之白胸脯,將頭靠到黃之白肩窩處,說:“我又干凈到哪兒了?”
黃之白嘆口氣說:“有些事說不明白。”
過了好一會兒,黃之白噓一口氣說:“我生在東莞,七歲父母去世了,我叔叔就把我接到廣州,那時叔叔在軍營里做官,可是沒過兩年,他的軍隊就開到惠州去了,我就跟著我嬸母在廣州。嬸母其實是我叔叔的小妾,她虐待我,我吃不飽還常挨打,就跑出去玩,學也很少去上。這樣混了兩三年,跑城隍廟次數多了,就和江湖上江相派大師爸的小徒弟混熟了。尹大通也是在那時認識的,我和他們成了朋友,能混些飯吃,可也不能一直不回去,回去了就發現嬸母也不怎么管我了,我偷了食物她有時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像過去那樣打,只是罵幾句,這日子對我來說就是好得不得了的好日子,就又?;丶伊?。后來我發現我嬸母姘上一個男人,我那時十二三歲,什么事都好奇,就常偷看他們,一次就被嬸母發現了,我當時就發蒙,想這次可是一頓好打。誰知嬸母嘻嘻笑了把我拉到她的房里,對著那個男人,笑著解開她的衣服,抓了我的手讓我摸她的身子,那時我就像在云里霧里,渾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他們兩人看到我的狼狽樣都哈哈大笑了,嬸母這才放開我。我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就跑到城隍廟里去了,和那些小徒弟玩在一起,有好長時間,大師爸總說我,看這孩子是怎么了,好像丟了魂。我癡呆了有半年時間,心里才明白些事了,就正式拜了師學算命。廣東人迷信童子口,我那時個頭小,師傅就讓我跟著他開檔,倒真做了不少生意??捎诌^了兩年我想裝童子也裝不成了,師傅就讓我和尹大通做‘鍥包’騙人。鍥包你可能還不知是什么東西,那是用紙疊了一層層的小包,疊的手法很巧,里面放了寫了紙的小紙片,那就是鍥肉了,拿著這些東西到街上去,說誰是有緣人,他的名字就和包里的名字一樣,這人就能發大財。引人上鉤了,就讓那人寫了自己的名字和鍥包里的名字對一下,其實在那人寫名字時,就有做‘媒’的同伙在他身后看了,也寫一張偷偷傳給我,我打開時就把‘媒’寫給我的紙片巧妙地放到鍥包里,就這樣騙錢。這樣混了兩年,師傅卻不把江相派的寶貝《英耀篇》傳給我,我就離開了師傅到處胡混。可能我生來就是做騙子的料,胡亂讀了些書,到處學些方言,把人情世故摸得透了,又入了幫會,做了幾個生意,我的名聲就大起來了,竟成了江湖上有名的大騙,比我師傅名聲還大??煽纯次叶级嗟娜肆诉€沒討到老婆,就有同行給我介紹,可無論看到哪個姑娘,若是沒有做親的話,我還能和她說些話,一說是給我介紹的老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就被嚇跑了。就這樣胡混到現在,就遇上了你,也不知為什么,那些過去的毛病就沒了,你說怪不怪?”
黃小英聽了笑笑,將臉和黃之白的臉擦了擦,說:“我們前世就是夫妻吧?!?/p>
第二天,黃之白向張土旺夫妻告別。話剛一出口,張氏夫妻就不高興了,說剛待一天怎么就走呢。夫妻倆死活留下了黃之白和黃小英,兩人就又住了兩天,執意要走,張土旺沒法,就跑去買了到洛陽的車票,又買了好些吃的用的送給黃之白,直送兩人到了火車站上了車,夫妻倆又說些有空就來這兒住幾天的話,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黃之白黃小英到洛陽下了車,看已是正午時間,那天色卻是陰沉沉的,兩人就到飯館吃了飯,找了旅館住了。放好了東西黃之白問小英:“你說我們先去哪兒玩?”這洛陽是九朝古都,可游玩的地方很多,有中國佛教祖庭的白馬寺、葬有關公首級的關林、大詩人白居易的墓地白園、武王伐紂會盟諸侯的孟津古渡口等等,可黃小英哪里知道這些,就說:“龍門石窟最有名,歇一會兒就到那兒玩吧?!?/p>
兩人歇息了一會兒,黃之白醒來一看,窗外飄飄灑灑下起雪來了,他就叫醒了小英,說:“看,下雪了,怕去不成龍門了?!?/p>
小英忙扒到窗口看,伸手去接那雪花,那雪花落到手上就化了,她就扭頭對黃之白說:“走吧,有雪才更有意思?!?/p>
兩人下樓,雇了輛黃包車,那車夫讓兩人坐穩了,就踏著碎瓊亂玉一路跑著向龍門而去。
龍門在洛陽南郊十二公里處,有兩座青山相對而立,東面是香山,西面是龍門山,悠悠伊水在兩山之間緩緩流過,遠遠望去,猶如一座天然門闕。古代帝王常來此朝香拜佛,所以后人把這里稱為“龍門”。我國古代三大石窟藝術寶庫之一的龍門石窟便密布在伊水兩岸的峭壁上。
兩人到了龍門,那雪已下了厚厚的一層。黃之白給車夫付了錢,就見小英在山腳下亂跑,仰著臉伸手接那飄下來的雪花,黃之白忙喊:“小心摔倒了?!闭f著,那小英就一轉身倒在地上,伸展了四肢,嘴里大喊著:“哦——”黃之白跑過去拉起她來,笑了說:“讓人看見,會說這是哪兒來的瘋婆子呢。”
小英笑了說:“你看這兒除了你我哪里還有人?”
黃之白四下看了,見西邊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東邊山上翠翠的松柏,伊水河清水潺潺,兩岸雪壓枯草,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個是雪落人不見,花落樹猶香。
黃之白親了下小英說:“天地間只你我兩個人,該是多好!”
黃小英笑了說:“現在不就是嗎?”就摟了黃之白腰往前走,細細看那佛像。
到了奉先寺,黃小英被那佛像吸引了,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對黃之白說:“你看這佛像的眼睛,他好像看透所有人的所有心思,把人心里的臟東西都看到了,他卻都饒恕了這一切?!?/p>
黃之白也看那眼睛,看著看著心里就有些發毛,說:“真的,這一雙眼睛好像把世界都包括在里面了,讓人看了就有些害怕?!?/p>
黃小英又說:“你看他的臉,饒還是石頭刻的,竟是沒一處肌肉不放松,那一種無憂無慮、大慈大悲,只覺得這佛像不是在人間,倒是在天國里?!?/p>
正說著,就聽到一個人說:“這位小姐說得真好!”
黃小英扭頭看時,就見一個瘦老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黃之白扭頭一看,就大笑了說:“楊老大,怎么在這兒遇上了?!?/p>
楊半仙細看看,也大笑了,說:“是黃老弟呀,怎么瘦了這許多?”
黃之白搖頭苦笑了說:“說不得。”大略講了被抓的情況。
三人也不看佛了,就在雪地上坐了說話。黃之白就問楊半仙:“你跑到這兒干什么?”
楊半仙笑了說:“我卜了一卦,知道你到這兒來,就到這兒和你相會。”
黃之白也笑了說:“真卜得好卦,怎么不在鄭州了?”
楊半仙嘆口氣,搖搖頭,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三個梨來,一人拿了一個吃。
黃之白咬了一口,那梨真是好梨,果肉細膩,入嘴就化了,更兼汁水多且甜,咬過的地方直往外流水兒。
黃之白就問:“這是什么梨,這么好吃?”
楊半仙笑了說:“這是有名的孟津梨,歷代都是朝廷的貢品?!?/p>
黃之白吃著梨問道:“楊老大,還沒說你怎么不在鄭州了呢?”
楊半仙又嘆口氣,說:“在鄭州沒法做生意了?!?/p>
“聽你嘆氣,準沒好事,敢情你在鄭州也栽跟頭了。咱們倆都走了背字呀!”黃之白忍不住也嘆了口氣。
楊半仙呵呵笑了,說:“我不但沒栽跟頭,那生意紅火得不得了?!?/p>
黃之白奇怪了,說:“那為什么你就不在鄭州開檔了呢?”
楊半仙笑了說:“咱們上次見面時,我的生意正是紅火的時候,鄭州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有一個不光顧的,我也就裝些臉面,把《子平命術》這樣的書就扔了,只拿本《周易》閑看,也是想讓客人知道我本領大。誰知有一天,也就是你剛走沒兩天,我隨手翻那書,看了幾行字心里就怕起來了,想了一想就不敢在那兒開檔了?!?/p>
黃之白搖搖頭說:“你也太膽小了。什么樣的話竟讓你嚇成這樣?”
楊半仙笑了說:“什么話?這話你要早聽到一天,也不會有這場大難了。”
黃小英笑了說:“楊大哥,什么話你快說,怎么只是取笑人?!?/p>
楊半仙嘻嘻笑了,對黃之白說:“我倒忘了,黃老弟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有人保護了。弟妹不知道啊,你這夫君曾笑了我多少?!?/p>
黃之白把那梨吃得凈了,看著那梨核兒,笑了說:“這又是你老毛病,說話總是半截,只是逗弄人。”
楊半仙不笑了,說:“那書上有這么兩句,‘亢龍有悔,盈不久也’,‘亢龍有悔,窮之災也’。什么叫亢,就是高得不得了才叫亢。這兩句的意思我想就是人到了太高的地方,就不能持久了,就要有災了?!^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細想了這些話,再想想自己,是鄭州算命算得最好的人了,就不敢在鄭州繼續做下去了?!?/p>
黃之白大笑了,說:“只這兩句屁話,沒一點來頭,你竟放了大生意不做,真是天下第一奇事。”
楊半仙急了,說:“我就是膽小,也不至于膽小到你想的那地步。那書上還說,‘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還解釋‘亢’這個字說,‘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你說這話厲害不厲害?我想我自己因為算命好,搶得別的算命的都少了生意,那些人沒一個說我好的,都想擠對我,再加上你們幾個都走了,我這是‘無位’也‘無輔’了。再想現在找我算命的,那些都是大人物,我稍有一言不慎,他們動個小手指,就能把我碾得粉身碎骨,我可不能‘知進而不知退’。就這樣一想,掙的錢也夠我花一陣子了,就起身走了,到處亂跑看些風景?!?/p>
黃之白聽了,細細品味楊半仙的話。楊半仙見他還在沉吟,就說:“你再吃口你手里的梨,那核兒也很好吃的?!?/p>
黃之白半信半疑,就咬了一口,誰知入口就是又酸又澀的味道,舌頭上十分不好受,一個勁吐唾沫。
楊半仙哈哈笑了,說:“知得而不知喪,就是這個味道?!?/p>
黃之白聽了,心里就是一激靈,再想這一段遭遇,攢著聰明要顯出自己能來,最終卻落了個階下囚,還差點丟了命。逃得性命,卻遇到張土旺夫妻那樣的禮遇,真有點那個盧探員說的那個意思:哪怕再小的一件好事,也能給你帶來非常大的快樂和尊嚴。自己拼著性命攢著聰明弄出一個個騙局,雖然騙了錢,也讓自己高興了一會兒,可那種高興和張土旺夫妻那感激的眼神相比,什么也不是了,而能夠得到張土旺夫妻的感激,卻是自己根本無意中做的事,本意并不是為了做好事,只是別人把它當作好事了。這樣想過了就站起來看了那浩浩長天,無邊的雪山,癡呆了好半天,這才說:“早聽到你這樣的話就好了?!?/p>
楊半仙點點頭,一臉凝重,說:“現在聽也不晚。兄弟你也該想想退路了,何況你現在也不是一個人,還有弟妹跟著,你總不能讓弟妹也跟著你過刀口上玩命的日月吧?”
黃小英聽這話,眼里不由就含了淚,說:“楊大哥這幾句話才是金玉良言。大哥,往后這弄險的事,咱還是不做了吧。”
黃之白長吁一口氣,說:“是該收手了。”
說過了,看了楊半仙說:“楊老大有什么打算?”
楊半仙嘿嘿笑了說:“我已在這龍門口設了檔了,生意還不錯?!?/p>
黃之白哈哈笑了,對黃小英說:“這次就聽妹子的,咱們也去過安穩日子吧,地方我也想好,就是嵩山那塊。歷代到嵩山隱居的豪客騷人還真不少,咱們也學學他們的樣子。想我一代大騙到了那地方,也不辱沒了嵩山?!?/p>
楊半仙呵呵笑了,說:“黃老弟無論啥時候這豪氣也不會減?!?/p>
又敘了會兒話,楊半仙邀黃之白到他家里吃頓飯去,黃之白也不去,與黃小英回到旅館收拾了東西,到了嵩山腳下,買了幾頃田,蓋了兩間房,收租子過安穩日子。
可安穩日子沒過兩年,鎮嵩軍里的刀客(土匪)就來了。這鎮嵩軍的首領是鞏義人劉鎮華,原是同盟會員,可辛亥革命后北洋軍閥當權,戰亂不斷,他投靠袁世凱開始了軍閥生涯。鎮嵩軍雖說是“軍”,實則和“匪”差不多,軍官多是“刀客”出身,兵士也多是拉桿子(當土匪)帶出來的。劉鎮華為擴大實力,慫恿當兵的離開部隊拉桿子,拉夠了人馬回到部隊便有官做。所以以維護地方治安名義駐守的“鎮嵩軍”,不知給豫西百姓帶來了多大的災難。有了鎮嵩軍,黃之白的安穩日子自然也過不成了。
一個夜里,一群刀客翻墻上門了,把黃之白從被窩里拉了出來。黃之白知道刀客一般都是要錢不要命,心里倒也不怎么害怕。裝出一臉愁苦請老架桿(匪首)坐,忙又倒上茶,剛坐下要和老架桿談判,那老架桿就盯著他冷笑,說:“財主爺還記得俺嗎?”
黃之白心里一驚,忙說:“小人僻處山鄉,哪里有緣分認得大王爺!”嘴里說著,心里卻轉念頭,這人我在哪里見過呢?
那老架桿冷笑一聲,說:“呸!你扒了皮化成灰,老子也認得你!還記得鄭州鑫鑫珠寶店的伙計嗎?”
黃之白一驚,再看這老架桿,果然有些面熟,但那珠寶店伙計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也難怪黃之白不認得,那人當伙計時是怎樣一個謙卑,現在做了刀客頭兒了,兇狠殘忍,戾氣外露,哪里還有一點小伙計的樣子。黃之白做出細細看了看的樣子,賠笑說:“鑫鑫珠寶店?不知道有這么個店,我也沒去過?!?/p>
老架桿哈哈大笑,笑過了一抬手拍到桌子上,大喝道:“放你娘那屁!”
黃之白哆嗦了一下,低了頭,嘴里還說:“大王爺怕是認錯人了?!毙睦飬s略想起那個小伙計的樣子來了,見人不笑不說話,一說話就略彎了腰,可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小伙計嗎?模樣沒變,做派大變了,這人變得可真快。
那過去的小伙計、現在的老架桿騰地站起身來,拔出腰里的盒子炮,一下子杵到黃之白腦袋上,恨恨地說:“現在裝作不認得老子了!那年你騙珠寶,騙老子說讓到你任上當差,騙得老子丟了飯碗,還欠了東家的錢,逼得老子走投無路,為躲債不得已上山拉桿兒。老子這些年沒一天不記著你,總算老天有眼,讓老子撞見你了。哼,這仇終該報了!”
黃之白出了一身汗,顫抖著說:“大王爺饒命!小人實在沒做過你說的事,怕大王爺認錯人了?!?/p>
老架桿氣急反笑,嘴里說:“打死了嘴還硬!看你嘴硬!”說著話一抬手,揮起那槍就敲黃之白腦袋,立時敲得黃之白滿頭疙瘩。
抓黃之白時黃小英也起來了,害怕刀客糟蹋人,又要照顧才一歲多的孩子,躲在屋子不敢出來,只是支著耳朵聽?,F在聽到打人了,也顧不得許多,就把孩子放到床上跑了出來,伸手拉過黃之白挺胸擋在前面,大聲說:“刀客也見得多了,搶錢就搶錢吧,怎么打上人了?”
老架桿先是吃了一驚,再看是個娘們,就笑了,回頭對站在那里的幾個刀客說:“嘿!沒想到這老騙子倒弄了個‘油臉青(愛化妝的女人)’,既然人家說了,咱就借點‘高鞭子(搶錢)’。”說了,就扭頭對了黃小英說,“看來你家有錢,要不你這老娘們也不會這么氣粗。好,老子就給你開個價,十根金條,少一根也不行,拿來!”
黃之白推開黃小英,示意她快回屋子里去,走上前一步,說:“大王爺,實在拿不出!靠地吃飯,哪里有什么金條!”
那老架桿聽了也不搭理,回頭對刀客們說:“老東西還裝窮呢?咋辦?”有個刀客笑了說:“敲了他!”
那老架桿哈哈笑了,唱戲似的叫一聲:“正合吾意!”扭過頭來抬手就是一槍,正打在黃之白腿上,黃之白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黃小英瘋了似的撲過去想奪那槍,老架桿急了,一槍打過來,卻因為慌,子彈擦著黃小英耳邊就過去了。槍一響,驚醒了房子里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起來。黃之白見勢不好,聲嘶力竭地叫著黃小英:“妹子,別亂來,快給大王爺拿錢!”
黃小英也被那一槍嚇呆了,聽了黃之白的話才明白過來,哭著說:“好,好,大王爺別動手,這就拿錢去。”轉身進屋,先哄了孩子,再去拿金條,可一抬頭就見個刀客跟站在屋里沖她獰笑。黃小英想了想,打開柜子,再打開柜子里面的暗門,從墻洞里掏出兩根金條。那刀客看了,哪里等得及,上去一把推開黃小英,伸手就往里面掏摸,一摸摸出二十多根金條來,哈哈大笑著隨手從那柜子里拉了一件衣服,包了金條,大步向外走去,高興地喊叫著:“老架桿!得了!”走過去就把金條放到桌子上,那老架桿看了滿臉是笑,說:“這回抹林子水頭不少(打劫村莊收獲不少)?!?/p>
說了,回頭看黃小英正蹲在黃之白身邊,用一塊布包那傷口,便笑了,說:“你出了血了,再敲了你就壞了規矩??删瓦@么著走了又太便宜你。好,你砸過老子飯碗,老子砸斷你兩條腿,兩清了?!闭f著,抬手對著黃之白另一條腿就是兩槍,黃之白痛得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黃小英驚呆了,凄厲叫一聲,罵道:“天殺的,怎么又打槍!”
那老架桿只是笑一笑,喊一聲:“順水(撤退)!”帶著幾個刀客揚長而去。
卻說黃金色、剝皮鬼,黃之白走后,他們日子有點不好過了。那天他們之所以急急地放了黃之白,并不是什么突發善心,而是上面派員來查這件事了。
上面來的這調查員一到就問黃之白這個案子,讓黃金色吃了一驚。又是請吃飯又是送錢,調查員才給他交了實底。那個被趕走的盧弘俠還真有門路,不知道寫了些什么給馮將軍看到了,便派他到民政廳里做事去了,他一上任,當即就派人來查這個案子。一聽說是盧弘俠指派來的,黃金色汗就下來了,想這事他清清楚楚的,怎么糊弄得了。吃了黃金色錢,調查員也就想幫著他渡過難關,可再聽了黃金色、剝皮鬼講的實際情況,就感覺這事實在棘手,便說:“老黃、老皮,這事既然是老盧知道,就不好辦了。得,你們這錢我也不敢花了,犯不著為這點錢丟了差事。”
也是情急智生,黃金色突然想到被關著的黃之白,便說:“先別著急,抓的那個騙子很有些能耐,這事要不問問他,看他有什么辦法?!?/p>
一問黃之白,黃之白便說:“這事好辦呀,你們把我放了,就不承認有這么個案子,看他能把你們怎么樣?”
黃金色看看剝皮鬼,說:“怕是不行吧?這案子是他辦的,不承認能行嗎?”
黃之白呵呵笑了,說:“君子可欺之以方。你們和那個盧探員共事那么長時間還不明白他的為人?他講證據講程序都講得有點迂腐了。一旦沒了證據,你們死咬住沒有這么回事,他心里明白也不會再說什么的。只是放了我,你們還得把那些接案記錄呀什么都毀了,這樣才能保證沒有一點證據。”
剝皮鬼笑了說:“原本就沒有接案記錄?!?/p>
黃金色瞪了一眼剝皮鬼,卻不由得喜上眉梢,對調查員說:“別說,老盧還真是這么個人,這事就這么辦?!?/p>
看調查員還在猶豫,黃金色又說:“這樣做,即使有麻煩,也不會惹到你調查員身上,死不認賬也好,毀滅證據也好,都是我們做的事。你奉命來調查,證據被我們毀了,你也沒辦法,好好地再找一幫人搞個調查記錄,回去了說不定老盧還認為你不惟上命、按章辦事呢!”
調查員想了想,也舍不得拿到手的錢,便點了點頭,找了幾個警察調查了,找到珠寶店老板調查了。那些人都是按黃金色的吩咐說的話,調查員認真記錄了,弄了個扎扎實實的走過場材料回去復命。還真讓黃之白說準了,盧弘俠看了那材料苦笑一聲,只好罷了。
消息傳到黃金色這里,黃金色和剝皮鬼好高興了一場,大喝了一通酒,回家醉里數著分得的幾萬元錢,夢里都是笑,可又想好不容易遇到黃之白這塊肥肉,就這么丟了,實在可惜。
不料過了幾個月,上面卻下達了通知,點名要黃金色、剝皮鬼到開封參加訓練班,到了開封才知道,那個盧弘俠竟辦起了一個警察培訓學校,親自擔任校長,要將全省的警察給輪訓一遍。
原來盧弘俠看了那調查員送來的材料,苦笑了一聲,便想,要徹底改變目前警察的現狀,單是查一樁案子起不了作用,重要的是要建立好制度,培育好警察。于是便將想法說了,馮玉祥到河南也想辦些好事情,一聽他的想法當即同意。一所嶄新的警察學校便建立了,第一個任務就是要輪訓全省警察。
“依法維持公共秩序、保護社會安寧、促進人民福利!”“警之在前,察之在后!”貼著墻根,黃金色、剝皮鬼等幾名警察大聲朗誦著,這是在懲罰沒有完成背誦課程的學員。烈日暴曬,汗水如漿,這滋味實在不好受,而黃金色、剝皮鬼感覺更不好受,因為就在大聲背誦的時候,校長盧弘俠正在他們身后慢慢地踱步,步子很輕,可黃金色、剝皮鬼卻覺得他每走一步,就在他們心窩上跺一下,并且,脊背上也好像有許多螞蟻在爬,癢得難受。 (連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