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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釣魚場像一枚切開的咸鴨蛋,黃是橢圓的水凹在里面,清是岸。釣魚人坐在岸邊,身后是高高的沙堿土圍堰,也是魚場粗礪的環路,路的外沿荒長一些楊柳樹,構成了一道擋風的屏障。它們護佑一池靜逸、銀澤的綠水,不被亂風吹皺,吹散。這是很招人的釣魚環境。岸東一棵老榆樹下拴一個鐵籠子,里面圈一條青褐色獅面大狗。
籠子太小,黑鐵斑駁,狗尤顯超大。我第一次經過它,狗就把大腦袋抵在兩條前腿之間,撅起屁股跟著轉個身,粗粗的喘息和身體磨擦鐵籠的聲音,令我惶恐。一看就知道這條狗被圈著有些時日了,現在它趴著不動彈也不吠叫,缺鈣似的殆失機敏和好事的狗性。
我釣魚是買斷工齡以后,不再上班,沒了工作腦子里清空大半,人就像浮萍,奔水去了。水似乎能讓我感受到平衡。可腦子像被買斷的雷電擊傷了,一直悶悶亂亂的,釣魚時也時常產生憤怒或冥想,不自覺就想入非非。那天我看到天空有一只藍色的鷹迷戀8字形盤旋,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就突然問尼古拉,天上忽然掉下來一張臉你要不要?
尼古拉說,嚇人唬道的,誰的臉?
別管誰的,你只管說要不要?我說。
要是嫦娥的臉,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他想老婆都想瘋了,把釣上來的魚都叫對象。
要是上帝的臉,你還發洋財了呢。我催促他,快說要不要?
沒看忙著找對象呢嗎?嘿,嫌我打擾他釣魚了。他盯著魚漂問我,干嘛我要?
這么說你是不要嘍?我向下推理。
魚不咬鉤,閑著也是閑著,干嘛我不要?他反過來了。
你要還是不要?快直說。我窮追不放。
要和不要有什么后果嗎?他倒不輕率。又自語,對象咋還不來呢。
我說,二選一,就一句話的事兒。
尼古拉眼珠子一骨碌反問我,你要還是不要?這回他看著我的臉。又嘀咕,天上掉魚我見過,掉下一張臉……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這是智力題,我考考你,我腦子咋會出問題?我想這樣能唬住他。
要是沒等我接住你先搶去咋辦?他還真敢想。
我搶它干嘛?我自己有臉。
這么說你都不想要?尼古拉笑了,似看出名堂了。反殺回我問,我要是也不要呢,糊你腳面子上咋辦?
真磨嘰,不是俄羅斯風格,就一句話的事兒,你要還是不要?說出來,我就把答案告訴你。盡管他狐疑,投石問路,我也預感到他已經被我趕到圈套邊緣。
你一定是在耍花活,看你就不是好笑。尼古拉夠狡猾。
活肯定是有,花不花呢關系到智商和尊嚴,你要還是不要?就一句話。
尼古拉被我逼到山窮水盡了。又嘀咕說,我自己也有臉,要它干嘛?他觀察我,見我剛要說出答案,他預感到對他不利,突然出乎我意外地說,先接住,然后送給你。
這下完了。答案本來是兩頭堵著罵他,他要,就是二皮臉,不要,就是不要臉。結果給我送了張二皮臉。我告訴他答案后,他說你搞陰謀不行,想挖坑別讓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結果先把你推進去了。不是你沒智商,而是你人太實在,太著急,不等把別人繞進去自己就急著說破它。這樣思維太機械,修理音響肯定到位。要是這樣直露和人打交道,肯定挨涮。你要設陷坑,四周就不能缺少煙幕彈,你想想,我的文化不如你,咋就識破了你的詭計。
本來是想和他逗逗悶子,卻反被他給上了一堂反間課。
他太了解我了。這個五十年代末蘇聯援助中國專家遺留下的贈品,他的媽媽是蘇聯專家的助手,薩力圖人,文革時被打成蘇修特務,冤死在監獄里。像他這樣的二毛子,在我們這里的很少,在哈爾濱和齊齊哈爾的很多。他長得人高馬大,很聰明,也許是遺傳基因的作用,給我的感覺他有一種特殊的非凡靈機,萬事難不住他。
他教育完我就釣上來一條對象。
我還是不能專注釣魚,對他說,我還有個借光的想法你想不想聽?
借什么光?尼古拉問。
我說借齊齊哈爾和哈爾濱市的光。
為什么?他問。
我告訴他,本市的地理位置正處于兩市之間,叫齊齊哈爾濱是不是容易揚名?
尼古拉聽了激靈一下,直起腰,很夸張地放下魚竿,使勁往腳下啐口唾沫,力捧我說,天生你才,不算白來!咋想出來的?
我說左牽黃,右擎蒼,正好本市在中央,被兩名市夾著,一個借一點就成了,相當于打麻將和個夾口嘛。
牛思!絕對牛思!尼古拉說,你小子絕對不白給,跟我釣魚白瞎了,想了市長的事,這想法該登報。
啥牛思?就是一個不專心釣魚人的漫漶之想,憋悶難受,戲謔戲謔,逗朋友一樂而已,誰還會當真?可尼古拉像從中發現了商機,當晚回到家,就用他做買賣記賬的筆把齊齊哈爾濱寫在當地晚報空白處,邊抽老巴奪煙邊像看頭版新聞一樣端詳良久,又用煙頭挨個字燙掉,燒出五個小窟窿,舉起來瞧。哈哈大笑一陣子,看到了神機一般,又對著鏡子端詳自己二毛子的長相,對比著想,和純種俄羅斯不差啥,誤差都小于假鈔和真鈔,這細微差別完全可以忽略。思路決定出路啊,他立即給我打來電話說,齊齊哈爾濱這名字你發明的好,屬于仿造思維成果,如飛機仿造雄鷹,電腦仿造人腦,古月仿造毛澤東……是有可能產生轟動效應的!
別扯淡了你!我說,都是釣不著魚憋悶的,你一說就成策劃了,別給弄到政協里去,讓土豪劣紳們笑話。尼古拉是市政協委員,有笑話大篷車別號,可這次他真夠意思,守口如瓶一個月有余,沒把我賣出去,是因為他去烏魯木齊做買賣了。
上午,我正在用釣上來的魚喂太狼,太狼就是那條狗的名字。接到他從烏魯木齊打來的電話,讓我下午四點去哈爾濱機場接他,強調不要安排飯,他要第一時間請我吃飯。為什么?我問他。他說他交桃花運了,帶新娘子阿卡麗娃回來了。我懷疑地問,你才去幾天呢,去做買賣咋會出這成果?他亢奮著喊,就是說了你發明的齊齊哈爾濱這句話把她拿下的。開什么玩笑,可能嗎?一定是他胡吹一通,要回來了高興先逗我一樂。
他興沖沖走出機場,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肘彎里真挽著一個大美女。他沒吹牛,這回是真的,沒逗我玩兒。
從機場返回一百多公里的路上,我就盡悉了他倆結緣的戲劇化過程。尼古拉向阿卡麗娃推銷俄羅斯銀器,除了相告是同族同胞,使用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就是說了貨來自俄羅斯,人來自齊齊哈爾濱。誰知搞笑的一句話會撥動美人心。齊齊哈爾濱,阿卡麗娃重復了一遍,頓時意亂情迷。尼古拉本是好色之徒,心神早已俟機,花至手邊安能不折,立即撲倒銀器,單腿跪地浪漫求愛,還出口成詩——美麗的齊齊哈爾濱和烏魯木齊一樣大,比吐魯番離偉大的彼得堡還近一個北斗星的距離。
黃發碧眼的阿卡麗娃臉羞成了大南瓜,心卻美成一只蜜罐,滿懷甜蜜跑回家里,整整激動了一夜。美麗的齊齊哈爾濱……偉大的彼得堡……,仿佛近在咫尺,如同她的,對,是她的,是她的兩只巨乳在暗夜里交相輝映,令她徹夜無眠,心旌蕩漾。情到深處是折磨,她一夜無眠,還嗚咽了半宿。人捱到了清晨,齊齊哈爾濱的魅力又如朝陽般使她熱血歡騰。起床后立馬梳洗綰卷,連爹娘都沒告知,就執意到大巴扎找到尼古拉,讓他把昨天的話再說一遍。尼古拉以為事過去了,兩人只是浪漫一下,誰知她真回來了,要昨天說的話,他說了,遠遠不如昨天說得流利,可她聽了就一頭扎入他的懷里,完成了現代版的投懷送抱,兩人立即用貼地皮價甩了貨,啟動了從烏魯木齊到齊齊哈爾濱的浪漫私奔。她深信尼古拉語錄,天堂啥樣齊齊哈爾濱就啥樣,那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地方。
討得阿卡麗娃,尼古拉仿佛找到了祖國和家園,過去的邋遢和懶惰,秋風下落葉,一掃而光。煥然一新的是白鋼的精氣神。為此他說要感謝我一輩子。
這話聽來耳熟,老輩人早就說過。他照搬抄襲,比說我的仿造思維還直露,可我還是愛聽,如廟中泥佛受了香火的供奉,笑逐顏開。
美人竟如此可騙!可愛!倒使我對自己胡謅的齊齊哈爾濱的魅力,從將信將疑,到大吃一驚!阿卡麗娃的到來改變了尼古拉,也使我明白了一點世事,荒誕和偶然也會成為真實,現實也需要不妨在某個時刻荒唐一下。因此我更加堅信,齊齊哈爾濱再出現啥稀奇古怪的事,都不稀奇。
齊齊哈爾濱是座油田城市,位于薩力圖荒原堿土區上,它的城市質地就像一塊粗糙的土布,散發著濃濃的鄉野氣息。隨處可見鹽白板結的堿土與蘆葦叢生的汪汪濕地犬牙交錯,構成了色彩雜蕪,光怪陸離的荒野地貌。堿土地品質差,種啥都難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這里純屬彌天大謊。隨水生、隨草走的昆蟲似團團黑風,尤其是蚊子厲害,曾發生過叮死黃牛的事件。城市天空朗闊,所謂青天一頂。有特色的是,白日下山前,都停一會兒腳步,回頭看看天下,嬉笑著放把火,所謂潑火西天上,先焚了自己,形成火燒云。流光飛火由天及地,恣意縱橫,一派壯烈的景象,震撼之勢,堪稱當地的雄偉奇觀。
在火燒云的紅霞里,太狼蜷曲在小籠子里顯得更加委屈,委屈在一點一點消減它的生命。我問尼古拉,太狼為什么被這樣囚禁?
尼古拉聳了一下他的大鼻子告訴我,它長得太大了,主人怕它咬著釣魚的人,就給蹲了班房。情況就這么個情況,事情就這么個事情。他的大鼻子里冒出老巴奪的煙非常辛辣。
你是不是又要關心階級兄弟了?總盯著它看,想什么呢?他反過來問我。
我說,這狗很特別,不叫不咬,一看耐力就好,還是大秧子。又說,主人心太狠,籠子小,太遭罪了,太不講狗道,養豬也不至于這樣吧?
過去白天圈著,夜里放出來過讓它看魚場,誰知道它好像被圈出了抑郁癥,白天不舒心,夜里就不作為,坐在魚池邊就像一塊石頭,不叫也不巡邏,簡直不拿自己當狗,主人才又關了它。籠子原來是養貉子的,尼古拉又戲謔說,沒達到經濟適用房的面積。
是一個倔強的太狼,真不把自己當狗。又一個性格決定命運的可憐的家伙。我為它深深嘆息。
2
圍堰上插著寥落的彩旗,風被舞弄得剛陽豪氣,看后使人眉頭舒展,更加氣定神閑。釣魚人都知道通俗的垂釣經,方池釣角,長池釣腰。桃源的魚池是橢圓的,釣位就隨意選了。把鉤甩進水里,接踵叮咚兩聲后魚漂翻身立起,悄悄下墜,停在紅白兩目高度。水中如點點星宿的魚漂,高低明暗各異,我自覺得還是自己的魚漂明朗文卓,詩意盎然。滿意地點一支煙,吸上兩口,吐出煙縷,以此推開眼前空氣里的一切雜質,好更清晰地看準魚漂。釣魚要靜,人和手機都調到靜音狀態,平心靜氣地瞅著漂,等魚咬鉤。當然,魚不會馬上就咬鉤的,要等魚餌在水里溶解一會兒,香味或腥味擴散開,把魚吸引過來。
魚稀就要多等一會兒,反復提竿打餌是提高吸引魚的好辦法。
尼古拉去圍堰后面解手,驚起了草窠里的珍珠鳥和野鴨,仨倆一幫鳴叫著從我頭上飛過,羽翅煽起的青草味兒和縷縷酒香蕩漾(就在魚場的上風口有一個制酒廠)。寶石藍的天空上,白云優柔安然,牧放的羊群一般,啃食均勻散開的陽光,透徹地招搖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沿岸素不相識的釣魚人,都躬身朝前,各干各的,神態沉靜、專注,沒有一絲憂愁煩惱。釣魚竿此起彼伏,撥水聲,魚線掠風嗖嗖聲,上鉤的魚拍打水面聲,釣到魚的人高興地自言自語的吆喝,有的是喊,表達內心的喜悅,形成了一道漁歌唱晚的風景。垂釣多么美好!我離開修音響的桌案,來到水邊釣魚,不僅呼吸新鮮空氣,享受陽光浴,開闊視野,還大有療傷消痛的功效,破繭而出的暢快!
魚藏在水里耐人琢磨,釣位,誘餌,漂高,水深,打點,都要考慮,最最關鍵的是要堅持不放棄,相信魚一定會來咬自己的鉤,想法子把它釣上來是釣魚人樂此不疲的動力。
釣魚場還有一景,是一對形影不離的火雞,非常惹人矚目。公火雞氣宇軒昂,大紅冠藍耳垂,羽毛姹紫嫣紅,長腿利爪,像洋人國王的衛隊長,卻成了純白色母火雞的貼身警衛,緊隨母后,“咯咯咯咯”叫聲不歇,以示它與母雞的親密關系。我看到了它的兇悍,就是尼古拉開車進漁場,摁喇叭催促當道的母火雞讓路,公火雞就奮勇沖上來,用利爪和尖喙攻擊汽車的散熱窗、風擋、輪胎,絕無懼怕。囂張的戰斗使我想到太狼的萎靡,簡直不知道它倆誰是狗了。再就是阿卡麗娃緊跟尼古拉下車來釣魚場,她神情飽滿、亢進,總是喋喋不休,喜笑顏開。她跟在尼古拉后面,除前后有別,其它酷似這對火雞一樣。無論是火雞咯咯還是尼古拉兩口子的調情,都影響我的垂釣。我作為修音響的,對聲音職業化敏感。
黑漂了!黑漂了!對岸的尼古拉大叫,阿卡麗娃緊跟著喊。我恍若從夢中驚醒,迅即收回神兒,發現魚漂正從水里向上升,說明剛才的確黑漂了我沒注意,慌忙揚竿,嗖的一聲竿梢抽打空氣的嘯響,魚漂帶起的水花四濺。結果是空鉤。魚咬鉤在一瞬間,都怪我心有旁騖,東張西望,錯過了魚咬鉤的最佳時機。看來不改掉胡思亂想東張西望的毛病,我成不了技藝高超的釣手。釣魚最忌諱注意力不集中在魚漂上。
我的來了。尼古拉的喊聲又從對岸高飄過來。他舉著魚竿往后岸撤退,釣竿彎成半圓的一張弓。一條魚被明晃晃拽上岸來。他喊,是大草根!草根是北方名魚,通體一根刺,體態渾圓修長,蒜瓣肉如脂如膏,實在是魚中美味。魚還沒脫鉤,上岸像個撒潑打滾的孩子,掙扎蹦跳,足有七八斤重。尼古拉興奮得張牙舞爪,抻長脖子,扭大屁股,現場做秀。阿卡麗娃的姿態更是夸張,早撇了遮陽花傘,胸脯鼓得要爆炸似的起伏,尾隨他蹦跳,發出只有在靜夜里才能聽到的啊咿阿呀的驚呼。
尼古拉總是比我先釣到魚,次次都是。
阿卡麗娃燦爛的笑臉就像朵大麗花,溫婉的笑聲對寂寞的釣魚人來說,是免費享受到的彩鈴。她是布谷鳥的性情,鳴唱是必需的。和尼古拉說的悄悄話,有時聲音一點都不悄悄,挨著釣魚不聽都不行,聽了更不行。每每這樣的時候,我就心旌蕩漾,就想起和媳婦口香糖若干個混賬而甜蜜的夜晚。
尼古拉是為數不多帶女人來釣魚的男人。二毛子帶純正的俄羅斯血統大美人來釣魚,許多釣魚人都用羨慕的眼神盯著——他的這條美人魚是怎么釣上來的。當然,我是能解開這個密碼唯一的人。世界上的唯一。知道別人的秘密,而且是唯一知道,很使我深邃,壯底氣。我要不講,那就是絕密。絕密意味著什么?就是只有我的腦子里有,天地皆無。當初被尼古拉稱為牛思——齊齊哈爾濱,我現在才感到很驕傲。
他倆的日常生活我知道得最多,喝酒、打牌、釣魚、唱歌、旅游、洗浴、逛街、經商、打情罵俏、做愛……過得激情澎湃,比狗日的還快活。他倆咋就能這樣快活?別人為什么不能?我差啥呢?前思后想,多想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頓悟啊!就說自己上班的那些年,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地工作,從來沒瀟灑過,沒潑皮過,卻被企業有償解除了勞動合同,三十八歲成了一個自謀職業者,回家成了一個修理音響的人。釣魚是從四十歲開始的,抽煙也是。這兩樣都屬我新學的手藝。孔夫子云“四十不惑”,我沒做到,似乎到了四十歲才真正疑惑。買斷這事就越想越糊涂,為什么我自己是這樣?看來圣人的話是一種境界,不好做到。我還是個俗人,不知不覺就走上了俗人路線,所謂人要學壞四十開外。釣魚,抽煙。真是這樣的嗎?說是休閑也很累,說是墮落也很愉快,混混沌沌的感覺,酸酸瑟瑟的滋味兒。我朝夕走在這條苦悶的路上。
好朋友應該坐在一起釣魚,使我感悟了魚結群而游的道理。移到尼古拉旁邊,先聞到他鍋巴一樣的狐臭,毛子人這令人惡心的玩意他繼承得挺好,可魚群好像喜歡這味道,要不咋總咬他的鉤。我每次都坐在他的上風口,為少受點他的毒。坐下就聽他閑侃流言蜚語,盡是花邊趣事和荒唐政治。他的市政協委員坐的是民營商人席,雙色故事是他講給我的常務話題,他給我講,阿卡麗娃在旁邊就會心呵笑,顯然她是在聽重復課,我是個補習生。像他這樣能使阿卡麗娃整天不離左右的大男人,張開的嘴和腿自然都很出色,常講性故事激勵了他的威猛,鞏固了他的大炮陣地堅不可摧。絕對沙皇!我這樣恭維他,他就笑得像一匹北方的狼,忽閃忽閃的眼珠子揮灑藍光,嘴里面能塞進一只野鴨子。與他并肩釣魚不寂寞,他的經驗無私給我分享,使我樂此不疲。為此,受他腋窩和體味的熏,也就可以忍受或忽略了。
尼古拉是個從不撒謊的人,做人像烈酒一樣透明熱辣,做朋友我信他不亞于信自己。
3
桃源漁場的前身是一片桃園。當初桃花開的歡鬧,可是由于堿土地板結、絞殺,地力貧瘠,樹棵長不高,枝頭不坐果,秋來無收獲。后來除掉桃樹,就地扣塑料大棚種草莓,秧苗緊貼地表,解決了棵高養分供上不去的問題。眼見根繁苗壯,草莓變成了鵝心眼兒大小,可一到果子青紅,草莓就腐爛,幾天就成了青泥。懂行的人說是地表堿氣太硬,草莓水嫩的皮膚在紅熟期經不住熏。后來,桃源主人拋開了種植思路,往地下挖,挖除堿土層;再挖,挖掉粘土;再挖,就挖出了玉米色的沙黃土。沙黃土好似軟黃金一般,種花生、地瓜、土豆、西紅柿、茄子、菠菜、楊柳樹……美不勝收。可是堿土層深淺不一,主人求成心切,讓雇用的人力和設備放開量挖,結果人機結合把坑挖大了,深了,種啥都得遭水淹。主人不好埋怨,靈機一動,干脆將錯就錯,再讓往下挖,一股腦掘成三米深的坑,四周堆起高高的圍堰,放進嫩江水。水來了,還帶進來不少成魚和幼魚,建成了放釣的漁場。
這才是一鍬挖出了聚寶盆。轉眼幾年,桃園就換來了魚肥水美,人財兩旺的新氣象。主人知恩圖報,不忘桃園是引嫩江水帶來的好運,遂將桃園改為桃源以作紀念,從此釣魚的人絡繹不絕,魚場聞名遐邇,收銀日豐。
那日釣魚,一個退休的油田老會戰說,魚池如果再往下挖,再挖,說不準就挖出更厲害的東西。我知道他要說的是石油,人退休了釣魚還念念不忘石油,開玩笑都離不開石油。我卻失去了這只金飯碗。
2005的盛夏,我在桃源拋出今生釣魚第一竿,從此就沒再收手。買斷以后,時間有的是,都是自己的。我頂艷陽,踏星月,櫛風沐雨,廢寢忘食,執著垂釣!晝出夜伏地釣!臟累全然不在話下。我不愿意想買斷的事情,聽說他們在上訪鬧事,事態很兇,警察抓人了,還有人當場昏死過去,都是為了生活啊,不搞買斷誰鬧?我也不想參與。想想過去機關里的事都累,別說誰的心都像魔方,天天轉來轉去的,給人看。我現在執竿之手如執子之手,一以貫之,倚定水岸,孤獨如獸。多少次往返釣魚的路上,我捫心自問,為什么要這樣拼,流連垂釣?我都佩服我自己。
功夫不負苦心人,八月末一個雨后的下午,籠罩在桃源漁場的陰氣漸漸散盡,水面復亮。我釣住一條魚,任我怎樣遛釣,就是拉不上岸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對手,它極具蠻力,把我拖進了一場沒有準備的拉鋸戰。我知道,用細細的魚線拉水里十斤左右的魚,相當于在田里用韁繩拽一頭犟牛。我當然不敢使出全身的勁和它拔河,怕把魚線扯斷或魚竿折了,再跑了魚,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得被其他釣手笑話。釣魚人時刻都在找這樣的笑料,逮著了就要一傳十、十傳百地講兩個月,他們實在太喜歡這樣的笑料了。
生活和舞臺一樣,小丑出丑,是滑稽的美,其他人出丑,都是尷尬。
我慎防魚把我拽進水里去演出,出現誰釣誰的場面,填充生活里長期空缺的尷尬角色。雖然我釣魚經驗不足,可我并不弱智,我早就從垂釣書上和尼古拉那里學到了一些方法,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中庸的遛釣法最穩妥,它可以爭取避險求贏。正膠著得難解難分,我感到左腕上的手表打了一個光閃,原來是與我較量十多分鐘的魚打了一個挺,躥到水面上來了!我看清了它是一條鯉魚,圓圓的唇圈掛著魚鉤,另一只鉤在它的背鰭上。這兩個鉤讓我想起我們薩力圖荒原特有的紅色的蚊子,咬住血不吃飽就至死不移。我的釣竿彎成了下弦月,魚線繃直,命懸一線。鯉魚噗哧吐出串串水泡,沿著我的魚線向上爬,前面幾個竟把魚竿當滑梯溜到我的手背上。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今天觸目驚魂!鯉魚站起來。魚餌里我沒有摻酒,魚站起來絕沒有酒精的作用。更出奇的是這條魚的身體,發出輝煌的光閃,迅即從銀白變成金紅。尼古拉的反應比草狐貍機敏,扯著嗓音對我喊,是錦鯉!成精了咋的?站起來了!
魚場驚魂!緊接著,我就聽見錦鯉的喊叫,比尼古拉喊的腔調還洋,嚇得我險些扔了釣竿。我聽說過靈蛇通物,知人心欲,難道還有靈魚神通之新說物語嗎?
我的右手四指驚慌四散,僵直前伸,公然顫抖。最恪盡職守的大拇指——不愧是長子,緊緊把釣竿壓在掌心。兩只小小的鉤和一條細細的魚線神奇地幫我穩住了舵。強勁的手感告訴我,不能指望僅憑這條細線在短時間,把錦鯉從水里拉上來。它不可能乖乖如我所愿,甚至可能……
細端詳這條錦鯉,我深吸一口長氣。它的鱗片全是金甲,鮮亮鮮亮的五分硬幣那么大,金光直往天上飛,酷似黃金甲胄金黃的光焰,讓我頓悟,真的猛士,慨當以慷之時,就該如斯壯美!
我驚異的目光,如兩只被風吹拂的燭火,跳躍扭動著接近錦鯉。它的氣度宏闊、勁帥,我不知道魚也會這樣強,令我折服。我像欣賞一位異族的英雄,看罷他的鎧甲和佩劍,再看他的神情,突然虛了自己。它也在內里盤算我,在它戴著隱形眼鏡一樣的藍汪汪的眼睛里,分明是藐視我和沿岸坐著萎縮的釣魚人,人不該是這樣的。
一向自恃的我,總以為自己與別人不一樣。而在錦鯉的眼睛里,土豆和馬鈴薯有什么區別嗎?可它是魚群里絕對的唯一,豐碩俊朗,金光迷離的錦鯉,似晚霞的火種!
沒有領袖氣度,不是老大,它不會挺身而出,站到水面上來,拉開架式跟我對話,勇開魚與人談判的先河。
毋庸置疑,我被它的挑戰震撼了!
震撼,對沒見過大世面的人最有殺傷力。我挺直緊張酸痛的脊背,木然僵持。錦鯉顯然是想不戰而屈人之兵,開始慷慨陳詞,岸上的這位朋友,我不想虛偽地問你一聲好,也不說相遇是緣分。都是東北的,撈干的來實的。據我所知,像你這樣的人,在人群里都是不快樂的人,是受過傷害,被擠兌到人群邊兒上的人。你釣魚是排遣郁悶,求得快感,慰藉內心的失衡。我敢斷言,你不是成功人士。你曾經較量過,想贏,結果輸了,現在心里傷痕累累。內傷這東西最可怕,如同你們把魚鉤留在魚的身體里,魚設法逃脫了這次死亡,可以后肉體卻逃脫不了隱痛。
你們拿起釣竿,在水里找樂兒,其實是在轉嫁痛苦,找強者欺凌弱者的感覺,是最卑鄙無恥的舉動!
你橫眉瞪眼,不是聽不懂我的意思吧?你如果不弱智,就記住我的話。你們真想吃魚,就豪放一點,大氣一點,撒網來捕嘛,好讓我們有個左沖右突,酣暢淋漓的較量過程。沖破網,是我們反圍剿成功,被網住做了你們的俘虜,就認了下油鍋上蒸屜,死也無怨無悔。不怕你們喊一聲,真是美味!也讓我們的光彩照人。突圍出來,我們也要總結教訓和經驗,加強繁衍種群,積極準備下一次反圍剿。退一步講,只要你們搞陽謀、陽攻,打陣地戰,而不是打化學戰和慘無人道、泯滅天良的竭澤而漁,我們就不怕,這在你我之間就算公平。但你要懂得,只要有一條魚存活,就會再有一千條魚,一萬條魚……
你別不信,你們人類考古,找到的距今上萬年前的魚籽,放到現在的水里,不是又繁衍出魚來了嗎?其實,這不是什么道理,也不是奇跡,這是天道,是魚的造化。告訴你,只要有天上的雨水,就會有地上的魚。其實雨就是魚,雨水就是魚水。水不是為你們人類而存在的,水是為魚才長存。不信你就等著瞧,如果魚沒有了,天上也就不會再有一滴雨水落下來。塔克拉瑪干沙漠就是最好的證明嘛。那里,魚沒有了,一滴雨水也都不去了。信不信由你,蠢人總是將信將疑,自己沒有一點主張。
錦鯉的站姿挺拔,胸脯高聳,一副深明大義的英雄形象。它的尾鰭分成一個八字,插在水面,粉色的邊緣閃爍櫻紅。我聽到這,非但沒有絲毫阻止它演說下去的想法,倒想聽它繼續慷慨陳詞的下闋。我知道現代人的胃口都被油腔滑調的相聲和小品、二人轉給敗壞了,社會也正在麻木地適應自己敗壞自己,在墮落中陶醉,全然不顧種族的蛻化如同土地沙化一樣,后果是多么可怕!
錦鯉又讓我震聾發聵,還是使用我的母語,你們人類是靠陰謀生存的,不搞陰謀你們就活的沒有精氣神,沒有斗志,沒有在刀尖上跳舞的刺激和快樂。大人物搞大陰謀,小人物搞小陰謀,你們就是搞陰謀的種群,到處都是陰謀場。沒想到這魚的嘴巴如此犀利、尖刻!把我眼前高懸的理想主義的美麗氣球全刺炸了。幾片球皮抽到我的臉上,蜜蜂蜇的一樣疼。我真不想擔這個羞辱,我慍怒,我感到難堪,可我還要忍耐聽它說,你們在誘餌里包上鉤,這不是陰謀是什么?你們在食品上搞陰謀詭計,真比毒蝎還歹毒!魚不吃食怎么活?你問問你們的嘴,問問你們父母、兒孫,不吃飯怎么活!你們在食餌里埋鉤的惡行,天道難容!
我譴責你們的卑鄙,天會在憤怒的時候,用浩蕩的雨水轟炸你們的莊稼,使你們顆粒不收,也嘗嘗饑餓的滋味,葬身魚腹的滋味。
我是三年自然災害時出生的,我知道吸吮媽媽干癟的乳頭或嘴里含一個膠皮奶嘴的滋味,干哭的樣子有多可憐!我還看過餓死鬼的故事和漫畫,呲露的牙齒,因缺少食物摩擦,一顆比另一顆更長,餓出黑洞洞的縫隙。我害怕餓死鬼這副恐怖的嘴臉,不敢再想下去。
我不怕死,可我怕餓!
錦鯉寧死不屈!轉一個圓規身,這側和那側,形狀肥瘦一模一樣,光滑和健碩度對稱,不差一個鱗片。它的上嘴唇吊在我的鉤上,我的竿和魚線吊著它,卻不能把它提離水面。
魚對食物的尋找是勝過一切生物的,應該是時時刻刻。只要水里有魚,只要我有足夠的誘餌,只要我把餌鉤拋進水里,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魚上鉤就是早晚的事。而且會逐條上鉤。誰說有不咬鉤的魚?我不信。魚沒有手不能取食物,嘴才代勞,是魚嘴上了誘餌的當,魚上了魚嘴的當。
謾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我不能因此就敗下陣來。我是讀過一點書的人,我是有一點閱歷的人,我是有身份證的人,我能執竿垂釣,就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就有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心態。過去已經敗給了小人,現在豈能又敗在魚的手里?我不能一敗再敗。那樣還不如自殘,肝腦涂它一地,給生存的土地留點痕跡。我使勁了兩下魚線,清晰看到魚鉤快把錦鯉的上嘴唇拽下來了,可是它的尾鰭,像白鋼焊在水里了,巋然不動。
我驚悚它的眼睛眨動了一下。鯉魚會眨眼睛,它一定是智慧的!這一眨,我仿佛中了一枚槍彈,內心一下被沖開一線虛空。它一身的金甲,大義凜然的浩氣,絕決的樣子,不服輸,不投降,不上岸,不恐懼,沒有一點怕我和即將死亡的意思。
它是魚嗎?是精靈?還是水中之王?它到底是什么?我這個凡夫俗子,一產生這模棱兩可的想法,手里的魚線就松出了弧度,錦鯉的嘴唇腫的就不那么厲害了。但它的尾鰭仍和水面粘連,如立在水上的雕像。
錦鯉站在水面和我僵持了一段光景,雙方進退維谷,被迫進入談判。我作為侵略者,和一切侵略者一樣,沒有達到侵略的目的,正想新的陰謀詭計,錦鯉抓住這個緩息時機,吹了一聲呦呦的魚哨,好聽得讓我這個修音響的人,都賞心悅耳,窒悶的心頓時清透快慰。
攻心戰開始了,它說,你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在這里成家,在這里工作,最后還要死在這里,埋在這里,你覺得這樣活有意思嗎?
真是可怕的魚,盡知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下面還要說什么?我裝出不屑,一點都無動于衷的神情。它是給我下底鉤呢,要小心慎重啊。
我也是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最后也要死在這里的。咱倆的命運是一樣一樣的呀!它說激動了,還感嘆起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為什么不走出去闖呢?我們素昧平生,可土親水親呢,還算是鄉親吧?這樣斗不是讓別人看笑話嗎?你別再抱殘守缺了,你不是修音響的嗎?你本身就是一個音響,應先把自己的音響放出來,讓別人聽到,別人才能了解你,關注你。你要是相信我,你就往高處走,我往水里游,咱倆井水不犯河水,各撲奔各的,各得其所。錦鯉的身體,隨著音調的提高,又連續發出強烈的光閃,打在水面發出啪啪的電擊聲。異常的音響,讓我這個專修音響的人都毛骨悚然。
它是在說服和赤化我。金鱗豈是池中物,冒出我的腦海。
錦鯉果然智商超群,在與我談判過程中,借一次次說話過程的肌肉運動,悄悄褪出嘴里和背鰭的兩枚內外帶倒刺的日本鉤。它突然向上一躍兩米多高,然后一個鷂子翻身,咕咚一聲扎進水里,頓時,橢圓的桃源魚池的水面上浪花飛濺,幾百條魚紛紛躍上水面,用身體互相碰撞,乒乒乓乓,咕嗵咕嗵的聲音響成一片,像慶祝正月十五的禮炮。
水面緩緩安靜下來。我慶幸,錦鯉是自己逃脫的,不是我放的,我沒有折竿,沒有斷線,也沒有在漁友面前丟太大面子。然而,錦鯉的辯詞,極大地刺痛了我的自尊,留下了傷口。可我不怨恨它,還暗暗為它沒死在我的手里而慶幸。我甚至有點像憐惜美人、愛戴英雄那樣,祝福它逃生。
它說出了與我肝膽相照的朋友尼古拉都沒有說出的話。
太陽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部分落進桃源的魚池里,整個魚池又一次熔巖一般,金湯粼粼……令我更加驚訝的是恢復平靜以后的水面,呈現了一張黃金的稿紙,上面以傳真的速度恍惚這樣的字義——
你純粹是在逃避。
你可以選擇任何一條道路,但你不想被愚弄。
你有選擇的自由,但你沒有不選擇的自由。
當你認為不在選擇的時候,你也在選擇它的反面。
4
尼古拉伉儷做邊貿和跨國生意,剛從俄羅斯回來。一個月沒見了,我們見面更像親兄弟。阿卡麗娃的身形更寬大了,像一道白紗幕,她潑辣地沖過來緊緊擁抱我,兩個大奶子頂得我飄飄欲仙,還吻了我的左臉,我趕緊把右臉伸過去,她哈哈大笑著摑了一巴掌。
還回來干啥?祖國多好啊!我問她。
想你呀。她的臉閃爍奶油的光鮮,五官形態瞬間百變,像百花擠在一起爭奇斗艷,形成了最豐富最糜爛的美。
我給尼古拉上支煙,他問我,你們關處長死了,你咋想的?
啥?他死了?我不知道。
你真沒聽說?
不知道,我整天釣魚,沒人告訴我。
是前天的事,政協的人告訴我的,從他辦公室里起出三百萬現金,人在辦公室跳的樓,家也給抄了。史連也被反貪局摟起來了,傳說牽扯好些人。
真沒想到逢會必講廉潔奉公的關處長是摟錢的耙子。史連這娘們我早就說她是禍水,溜須拍馬,整天緊貼關處長進進出出,是公開的投懷送抱的小蜜。她本來是我的科員,卻鬼使無影槍,擊中我的面門,搶去我的科長位置,逼我被迫買斷。老奸巨猾的關處長自然是幕后導演。
導演跳樓了,戲也就失敗了。過去跳樓的不是精神病就是生活作風出問題的人,現在變了,這些人已經不跳樓了。女人公開傍大款和大官,沒有緋聞不算名人,男人有名女人做紅顏知己才有面子。這樣美誰還跳樓?只有貪官為逃脫法律制裁才去跳樓。大款一律用錢擺平。
我沒資格跳樓,突然聽到這消息,禁不住尾骨酸疼,腿一軟屁股就蹲到地上,眼前下起了雪花,地上好白,似有暈眩的蒸汽向遠處迅退,變成一條條的繃帶,纏裹蒼茫大地紫色的傷口汨汨流淌的血色。
尼古拉岔開胯雙手托我的腋下,把叼著的煙吐掉,重復問我,你沒事兒吧?你沒事吧?……
我掏出手機摔個零碎。里面有關處長的號碼,留著它我一直想問他為什么要害我,就是為史連那個妖精嗎?媽的,他卻死了,我問誰去?王八蛋,合伙坑了我,也害了他們自己。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干?為什么?
還是《圣經》說得對,如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現在他們已經流血了,該死的死,該抓的抓了。尼古拉代表耶和華宣判。
蒼天不瞎,神鷹有眼!阿卡利娃應和。
可是我的冤誰管?我的工作沒了誰管!
哎,快起來,誰都知道你是好人挨整,知道你冤,所以我才問你咋想的。尼古拉用少有的耐心拉扯我勸我。我的眼淚無聲地涌流……情緒穩定不下來。還能咋想?
尼古拉放下我說,好了,整你的人死了,你也別憋悶了。以后你也別總釣魚了,還是在家修音響吧,釣魚你也不舒心,三心二意的。他曾說過我釣魚只是一時之興,有一天,會自己撅折魚竿,宣布放棄。
他不知道,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釣魚,釣野生魚,去野泡子釣,野生魚品種多,咬口好,鯽魚、鯉魚、草根、胖頭、鲇魚、鰱魚,拽勁大,釣著過癮。尤其是嘎牙子魚被釣上來,還嘎嘎叫喚,我愿意聽它不屈不撓的叫聲。我仰臉瞇著眼睛說,不,釣魚,我要釣,釣大魚!
野泡子四周空闊,沒有堤壩和高樹攔風,野風勁吹,水面波浪飄忽,時常變換,釣魚看漂,顯然不如桃源里舒服。起初,看波浪里的魚漂,暈眩惡心,幾經歷練,任憑風浪起,漂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對尼古拉說,我的釣技不是從前了,哪天咱倆比一比,會嚇你一跳。
坐地上吹呢,夠硬實。尼古拉刺激我說,你要想把魚釣好,就別想著修音響的事,以后也別想買斷的事了。釣魚要靜心,要入境,不然就差層次了。我把鉤一甩進水里,可以不吃飯,不抽煙,把俄羅斯都忘了。可是他沒忘阿卡麗娃,抓空兒在水邊的蘆葦蕩里做愛。
他的煙癮大,不釣魚,每天都得抽兩盒,讓四十支老巴奪辛辣的煙,從他高聳的大鼻子藍藍地冒出來。要是釣一天魚,算我幫他抽的,他連一盒都抽不完,極其忘我!
不愉快的事這時都讓我想起來了。我跟尼古拉說,桃源釣魚環境好,可太狼太可憐了,活著比豬都不如,我看著心里難受。
尼古拉的眼神兒驚異了一下,他肯定想不到我會突然把話扯到太狼身上。說完這句話我自己也激靈一下,為什么說這個?這本是我心里琢磨的事。嗨,思緒還亂著。他點了一支老巴奪,從大鼻子里吐出一條煙云,漸漸變成了一個問號。他拉我站起來,硬朗地說,走,上車。說完,他使勁晃一下黃頭發小腦袋,邁動兩條大長腿,向他的桑塔那2000走去。阿卡麗娃挽起我的右臂說,他們犯罪了,死的死,抓的抓,都是罪有應得,你不必為他們傷心,你應該高興。
傷心還是高興,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就是渾身一點勁都沒有。他倆看到了我的憤怒和哭泣,也不會完全明白,我內心深處的悲傷并沒減輕。
尼古拉開車直奔桃源,要去釣兩竿。順路我給太狼買了五斤豬脊骨。尼古拉說,奇怪了,我喂它什么它都不吃,你喂它就吃,還是你跟太狼夠哥們。太狼的確這樣奇怪。他說完扔給我一支老巴奪。吸上這支煙,我鎮靜了許多,可腦子仍下雪一樣迷幻,想起了用一百塊買骨頭剩下的錢忘拿了。
我喂完太狼來到尼古拉身后,我聽到尼古拉對阿卡麗娃說,釣魚的人沒有不撒謊的,就像打麻將的人沒有不撒謊的一樣。我接上說,可釣魚人的謊言往往是笑談,不齷齪。而麻桌上的謊話,一些實屬厚顏無恥,另一些也蘊含著智慧和幽默。兩個不可同日而語。
尼古拉說,是不一樣。釣魚人的謊話愛裝大,證明自己行。明明釣了一斤魚,說成三斤。釣了一條八兩的說成一斤多的,再過幾天說得就更大了。還有是為遮丑而吹牛,本來是魚鉤刮在蘆葦根上,就使勁拉拽,結果把竿梢拽折了,就對漁友說,鉤住一條大魚,魚太大了,把魚竿都拽折了。那手感,就是拔河啊,太給勁了,真是驚心動魄!他也會自嘲了,是說他自己的故事。把我和阿卡利娃都逗笑了。
我說,這是用高亢的謊言來掩飾內心的痛惜,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失敗。
阿卡麗娃說,怕自己都不信,才用高聲喊,俄羅斯人經常這樣做。
尼古拉又說,打麻將的人說謊,總把收獲往小了說,好比贏了一頭大象,就低調說只贏了一口豬。反過來則把損失往大了說,本來是生產隊里死了個豬羔子——一點小事,卻說成老母豬也死了。總之是大變小,小變大,全是鬼兒。
可不是,都這樣掖藏,說話實不行嗎?阿卡麗娃看得太多了。
尼古拉說,誰他媽知道為什么,反正每次都對不上賬。
對麻將我沒有多少實戰經歷,可我知道作為游戲,麻將尚虛悖實才能取勝。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吃喝嫖賭,賭博最等而下之,為人不齒。所謂,麻道再高也高不過天道。如是,賭博高手也不敢張揚,贏錢和盤托出,這看似簡單卻不容易做到。撒謊和掖藏,屬于自我保護,就像自己不揭發自己,投案自首一樣。
都是利益害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尼古拉把煙頭吐出去說,不為這誰撒謊?
還是把實話說出來心里舒服。我喜歡尼古拉這樣。
進入秋天,辛勞的釣魚生活,把我一個小白臉兒折騰得黑瘦粗糙。一個修音響的手藝人變成了一個釣魚的流浪漢。魚不咬鉤的時候我常想,自己變了。原來是一個惜時如金,視時間如生命的人,為什么現在迷戀釣魚迷到不思淫欲的地步,快變成一個視時光如糞土的混混了。
我的手已經對音響漸漸生疏了,這可是我后半生賴以生活的依托。可看著一大堆送修的音響,連打扮時尚來修MP4的姑娘們,我都懶得去搭理。顧客們還是親切地叫我音響師,可我嗅到自己骨子里汩汩的魚腥味。
一開始我還多次糾正他們,我不是音響師,是修音響的。至于區別在哪里,他們不懂,我當然明白。我比音響師要技高一籌,他們主要是調音和錄音以及運用音響制造效果。而我除了這些,還能把不發生的音響修出聲音來。我創造性地做了從無到有的工作,而他們充其量是在我的下游跑船玩呢。
我的妻子口香糖,結婚以后我一直這樣叫她,是因為我倆談戀愛時,每次約會她都嚼口香糖,甜味嚼沒了,就吐進我嘴里。嚼沒甜味的橡膠更好玩,它讓我在初戀的時候就品味到了婚后的味道。她對我的固執略有不滿,多次呲嗒我,叫你音響師就音響師唄,起碼是個正當職業稱呼,你總強調你是修音響的,和街頭磨剪子鏹菜刀的、補輪胎修破鞋的有什么區別?別自個糟蹋自個了,能理解的說你挺幽默,不理解的出門就得罵你給臉不要,捧著屁股親嘴——不知哪頭香臭。她的奚落逼使我非常惱火,當即就把音箱弄出最讓她上吊的噪音,氣她。口香糖就吼,快把它關了,害死人啊!我就一拳砸在音響上,噪音戛然而止,一片寧靜復歸。我問她,你看,我是不是修音響的?娘希匹!
你就作吧。她快忍無可忍了。
其實,她最不可忍受的,不是我不修音響耽誤掙錢,而是我的釣魚馬拉松。一出去就一天,晚上帶十幾斤或二三十斤魚回來,往廚房水池里一放,就等于給她安排一晚上的活了,早先我釣回魚來她的喜悅已蕩然無存。隨著我的釣技提高,釣的魚越來越多,多得簡直成了她生活的麻煩和精神負擔。我哪顧這些,每天早出晚歸,和一堆魚一起回來。到家放下魚,疲憊的黑人累得快不行了,趕緊補充能量,見吃就吃,見喝就喝,像一個饑腸轆轆的雄獅。然后就打開臺燈,把音響推開,掏出漁具,綁鉤調線,把折漂粘好,準備明天的魚餌……
我簡直成了釣魚機器,樂此不疲地重復釣魚這項莫名其妙的事業。
口香糖是不會再進廚房刮魚鱗、攉魚摳腮、洗魚血了。她能容忍我釣魚到今天,是她不再想使我受傷害,她最知道我買斷以后的心是怎樣的傷痕累累。她曾像女巫一樣預言,我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放下釣竿,立地成佛。會的,一定會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她知道我是一個惜時如金的人,突然像下雪一樣揮霍時間,與我的本性是極其相悖的。現在看似心安理得,實質靈魂深處的躁動、痛苦、不安……跟火燒的一樣。
一個皮球從高處墜落,下落得越深,反彈力量就越大。她堅信我就是一只正在墜落的皮球,還沒有墜落到底呢,還要一段時間,才會迷途知返。
這是個讓我犯暈的讖言!真的,談戀愛時我認定,她是上帝派給我的心靈醫生。面對醫生開出的藥方——我還在墜落,想一想我都犯暈。
她學會送禮是從送魚開始的。我家住的樓房,鄰居不來往,后來的熟悉都是從她挨家送魚開始的。鄰居開始十分警惕,她主動把魚送上門,人家以為她有事相求,先許以好處。口香糖解釋說,是我家那位釣的,鄰居住著給大家嘗個新鮮,鄰居們才猶疑地接受。
后來,鄰居周周都能吃到我釣的魚,無任何所求,才個個喜上眉梢。整個單元樓道里,幾乎每晚都能聞到家常燉魚或糖醋魚的香味。
我小姨子想淘氣的名也是我給取的,起初叫她不答應,裝嗔,我窮追爛打地叫,她也就順了。她們小兩口是吃我釣的魚最多的人,口香糖總是打車給她家送魚,她無比心疼她的妹妹,像母親對女兒的關愛。后來,想淘氣和她那個患糖尿病、武功殆廢的我的連襟也常來取。我也給他起了個綽號——完犢子。想淘氣為我這樣扁損他,笑得啪啪拍手,吐出了一口足以使她卓然暢快的悶氣。
她說,姐夫,你算叫對了,他能吃能喝就是啥也不能干,真是個完犢子!她一笑倆酒窩,醉死人了。
想淘氣每次離開我家前,都撲到我背上,哄我在屋里背她轉一圈兒才肯罷休,然后親一口姐姐的臉蛋才離去。
完犢子生怕我和想淘氣有一腿,邊吃著我釣的魚,邊對想淘氣惡毒挑撥。你知道嗎,男人喜歡養花和釣魚,各個都是色鬼。養花、釣魚,你姐夫兩個都占了,肯定是個色中之鬼,鬼中之魔。還往下編排,男人養花,花開的越多,心越花。想淘氣是個架不住忽悠的小女人,再來我家取魚,就跟她姐把完犢子的話學了,沒想到口香糖笑得前仰后合。想淘氣被笑得莫明其妙。口香糖就說,完犢子說得對,你自己就去看唄,魚你姐夫是釣了,你看他養的是什么花?
想淘氣就來到我身邊,見我正在試魚漂,半繞著我走了幾個來回,打量著我養的兩盆花。問我,你養的什么花呀?怎么不長葉呀?開花么?
大的叫光棍樹(學名叫橡皮樹),小的叫一枝筆。我答。
開不開花呀?她的大腦沒溝回一樣,彎也不會拐一個,要不完犢子咋能把她忽悠到手呢?
葉子都不長開什么花?我莫及她的用意。
我小姨子頂級漂亮,真應了漂亮女人,頭腦簡單。她傻里傻氣的可愛,總讓男人搞笑。要不我也不會叫她想淘氣。
她湊近我的耳朵又問,姐夫,你色不色呀?
什么?我怕聽錯了她。
問你色不色?好不好色?她倒著急提高了聲音。
我恍然大悟,連忙壞笑說,色,想色,去問問你姐讓不讓。
想淘氣就真的向她姐喊,姐,我姐夫承認了,他色,問你讓不讓?
口香糖呵呵大笑,有你這個傻妹妹咋整?別鬧了,走,跟姐送魚去。
想淘氣這才知道我在戲弄她,使勁在我背上擂了一拳,罵道,修破音響的釣魚鬼!
她倆剛要出門我就討人嫌地問,今天送給誰呀?
送給你相好的,呵呵。口香糖領著想淘氣出去了。相好的?我似乎想起了上大學時一張美麗蒼白的臉。
三分鐘的工夫,倆人就回來了。
怎么這么快?送出技術來了。我疑問。
口香糖閉口不答,想淘氣憋不住樂,把家里的空氣都笑出了波浪。
5
第二天早晨我背著魚具下樓,剛一走出樓門,就被一個中年男人笑嘻嘻地攔住,嚇了我一跳。我認出了臟兮兮的他是包我們小區的拾荒者,我愕然一愣。他真實地露出兩排四環素牙,紅著臉對我說,謝謝你了哥,你家嫂子心好,昨天晚上送給我一袋子活魚,說是你釣的。晚上回去我就燉上了三條,真香啊,一吃就知道是純野生魚。謝謝你了,哥。我撿了十多年破爛,還是頭一回白撿了一袋子活魚。我特意在這等你,代表全家人謝謝你了,哥。
啊,我恍然醒悟昨晚她們姐倆的笑聲,心里不禁有點悲涼。
哥,你又去釣魚呀?
是啊,我又去釣魚。
齊齊哈爾濱號稱百湖之城,我邊開車向過午泡走,心里邊算計釣過魚的水面,貓眼湖、碧綠湖、黎明湖、連環湖、西京湖、鶴鳴湖、王大姑娘湖、黑魚泡、紅旗泡、月亮泡、七星泡、江灣、牛蹄灣、沙麗河、青河、卓瑪曲、母奶河、龍鳳潭、汗血馬水源、王家崴子、望湖園、金蟾潭、大禹峽、甕城麗水、銀穴、得薩泉、玫瑰園、豐收園、七星水庫、安水、莫利灘,連珠泡、柴寡婦釣魚池、劉二尿釣魚池、牛四眼兒釣魚池、三號院釣魚池、物業釣魚場、水務公司釣魚場、龍坑、龍眼、龍泉……比較看,還是桃源釣魚環境最棒。可是一想到錦鯉的話,我就像一個沒有完成作業的小學生,不敢見老師。百湖之城的百湖,我是否都能釣一遍呢?我瞎想。
四個多月過去了,我在當地釣魚圈已混熟了臉,到哪里釣魚都有打招呼的人。也經常有人提供新的釣點,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把鉤拋到那里。我隱約發現自己釣魚的心態,和初學打麻將的人一樣,開始是怡情,后來是賭。我是在賭。天天都想釣到大魚!至于多大是大,就是一次比一次更大!更大!天然的湖澤、泡子、河里、江里,才有大魚。野心是自己培養起來的。魚鉤越換越大,魚線越換越粗。我像肩負使命孤獨的狙擊手,一到水邊,就選擇可能有大魚出現的釣位,架好釣具,隱蔽自己,便是苦苦等待。釣不到大魚,釣多少小魚都不能給我帶來快感。就像頻繁的性生活,沒有高潮,照樣乏味令人不爽。
我不再想提一袋小蒜瓣回家!口香糖一見我提兩條以上的魚回去,就像意外懷孕一樣嘔吐,并且是直噴式,她已患上恐魚癥。但她還賢慧著、忍耐我的折騰,等待我回心轉意放下釣竿立地成佛的那一天。
你這輩子的命,就是個修音響的,再咋折騰也是。她的這句在我四十歲就蓋棺定論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一定要釣到大魚,一個整頭的大蒜,絕非散亂的蒜瓣!是一匹駿馬!是一個銅鼎!這樣我才會爽!為了爽,晚上睡覺前,我都默念一句自我激勵的口號,明天我就會成功!
第二天凌晨,我披星戴月,潛入了黑魚泡三號閘門。尼古拉前兩天在這里釣了一條三十二斤的大胖頭魚。他不愧是老釣手,意志和經驗過人,被魚拽進水里,沒塌架子,遛釣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把魚遛得肚皮朝上,才拉到淺水,用魚抄網拖上岸。人累得癱倒在岸上,草地綿軟舒適,他興奮不已,連連向空中揮舞拳頭,之后,咕咚咕咚啁了一瓶六十度北大倉,吸了三支老巴奪給自己補腎勁兒,慶祝自己的成功。
我太想如法炮制了。也在右側沿岸斜插了六把海竿,精精神神的它們,提高了我的自信。竿上的鈴鐺,是離我最近的六顆星星。我準備好了全副裝備,左腳旁的草叢里我放上一瓶二鍋頭準備慶功用,香腸、面包、礦泉水、香煙、打火機、手機放一堆兒;右腳旁是抄網,一把匕首。人坐下,就像生在草叢里的半節樹樁,不但看不出年齡,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個人。我等待,等待著那一時刻來臨。太陽升起來了,水面上的灰暗和霧氣被陽光漸次推開,我的眼前呈現了蔚藍廣闊,除去風吹蘆葦的沙沙聲從耳廓經過,忽略它,就是萬籟俱寂。決戰前寂靜的序幕,都是這樣拉開的。
到魚吃早餐的時候了。我真有點陰謀家的心態,渴望有大魚吃我為它準備的早點,海竿的鈴鏗鏘響起來,不要稀零的散響,我要強烈的鈴音!想看到竿身被強暴一樣搖撼,最大幅度向水面彎下去,那才是大魚!我渴望這樣的音響,大魚送給我的音響!我幻想水里的每一條魚都是一個音響,次第出現與我合作,就一定能創造出最恢弘的水中交響樂。
在人群里,我不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可是,當我獨自坐在岸邊的時候,面對茫茫的水面,我思緒總無遮無攔地紛飛,顯示狂想者的征兆。要不是口香糖告訴過我,在我狂想的時候,要趕緊用左手使勁掐右手的虎口,防止精神和意志膨脹得像個領袖。
真有點懸!
還是口香糖說的對,這輩子的我,就是一個小人物。不,她的原話是,你不是修音響的就是個瘋子。
我為什么就是個修音響的呢?我為什么就不能在機關里繼續當科長呢?不是我不按規矩出牌,是他們抽老千。我做人做事按章程,遵守良知和道德。他們呢?全按領導說的辦。企業改革,說是優化組合,實質呢,絕對是清除異己,結成利益同盟。哪還會有我正點上下班、照章辦事的人好果子吃。我對天安門發誓自己清白,不想卑鄙,想干凈地活著。這也不行,讓他們感到不安全了,認為內部出了異己。關處長在全處會上曾說,明天,他就是叛徒。那日天上的火燒云,就像重復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正好借改革的天賜良機,滅了這個猶大。
先撤掉我的科,又下我科長的頂子,沒有位置再安排我,逼我走人,自找單位和出路。當時的形勢,像我這樣一個年輕干部,自己單位不用,其他單位都以為犯了錯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敢用?想精忠報國不能,想清白工作都不容!我才三十八歲呀,就被迫與企業解除了勞動合同——買斷了工齡,閑散在社會上。就是這樣,一船走私的人,把全船唯一不走私的人扔到了海里!
6
修音響的活,從上高中起,我就開始擺弄,一直沒放棄。買斷后,他成了我自主謀生的手段。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誰也別再想擠兌我,炒我的魷魚了。就是修音響,我也比別人修得好。僅半年,我的手藝就遠近聞名,投入的本錢,全回來了。
海竿上的鈴靜默著,沒有發出我渴望的那種響,可我仍在等。我邊等邊玩手竿,手竿釣魚就像短線炒股,見利就收。尼古拉把魚咬鉤和中頭彩,打麻將摸寶中寶,結婚入洞房并稱四大激動。并非沒有道理。試想,魚咬鉤是一瞬間的事,如果釣手盯不準漂,魚就可能把餌吃掉,逃之夭夭。如果就在魚咬鉤的一剎那,釣手瞅準魚漂的起伏,眼疾手快,迅速揚竿,你拽它,它也拽你,還真像洞房花燭夜新郎新娘子的魚水之歡,美妙而酣然!魚線一下就拉直了,還伴隨嗡嗡的弦響。人往上拽,魚往下拉,往旁里抻,竿梢向下彎出優美的弧圈。這時的手感,傳遞給釣手中樞神經和大腦的刺激,絕對言不及意!剛才魚漂還似一根草,瞬間,就在水面跳起了小矮人的芭蕾舞,接著他就帶上來一條沉甸甸的活魚。
魚,我所欲,釣到手了,陰謀就得逞了,騙局就成功了。苦苦的等擁有了一個理想的結果!付出多少代價都值得!可是,要釣到魚也不容易。曾有多少次溜號錯失提竿的良機,多少次誘餌被魚吃掉茫然不知,多少次看到魚漂有動作提起是空鉤,多少次全神貫注滿懷期待盯著魚漂,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直至五個小時……它仍巋然不動,一天下來顆粒無收,誰能體會這份沮喪。尤其是釣野生魚,咬鉤的頻次極低,一天可能就咬幾次,釣手稍有不慎錯過時機,一天的時間、較量、等待、期盼,全化為風和野鳥在云際的鳴啾。釣不到魚,釣手此刻的心情,真是欲哭無淚,恨不能自己鉆進水里,咬自己的鉤。
大竿大號線,大號鉤大餌,是我這次為釣大魚做的全套釣組。從把誘餌掛到鉤上,甩到水中,竿放到紅色的竿架上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緊盯住露出水面的紅黃相間的漂頭。漂高兩目,正是我捕捉感覺最好的高度。水下一米至兩米,我拋的誘餌不間斷在水里擴散甜味,腥味,酸味,香味……哪條魚是我的預約對象呢?我的誘餌和魚互相選擇、尋找,而陷入等待的只有我而不是魚。
水岸邊的楊柳樹,秋黃已深重了,赭石的黃葉飄落。秋風掃落葉,落葉掃大地,大地寒氣升,水越來越涼,魚越發不愿意游動,咬鉤的可能性更加小了。這時候想釣一條大魚,難度可想而知。可一切皆有可能。要是我運氣好的話,也許能撈到落到鍋底下的那塊肉。
一定要釣到大魚,我絲毫沒有動搖自己的這個念想。自從上次和錦鯉的談判,我堅信魚大到一定成度,就是精靈,會說話,像巨蟒和老人一樣可以給我指點迷津。
我把釣到的三條二斤多的鯉魚放回水里,我嫌它們小。我渴望聽到第二條大魚跟我說話,耳邊就又響起錦鯉的聲音,你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在這里上學,在這里工作,最后死了還要埋在這里,你覺得有意思嗎?死亡是人的最后一件事情,有必要自己考慮嗎?
我放回去的三條魚,莫不是魚探子?回到水里就給魚群報了信兒,接下來,就再沒有魚來咬我的鉤。
我餓了,就香腸咬面包,沒釣到大魚就沒資格動北京二鍋頭。腦子里反復回味錦鯉的話,心就隱隱難受,一種強烈莫名的悲哀,眼淚就刷刷流下來,流下來。都四十多歲了,我的眼睛里還會儲存這么多淚水,啥時候積累的,我都不知道,接著就是沖破喉嚨悲愴的哭聲。哭聲驚起了蘆葦里的野鴨驚恐逃飛,引起了遙遠的狗不安的吠叫……
我該有這么一次哭,我是修音響的,怎么就不能發出自己委屈的聲音呢!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對岸更加遙遠了,身邊飛揚的秋天的蘆荻花,在水面上白雪一樣飄啊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