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河流水清且淺,半尺深,河底是細膩的沙子。我踩在上面,腳會陷進去二寸,那腳邊的細沙很快就會埋著腳面。我能感覺到流水推動著沙子,輕輕從我的腳面上親撫過去。這是一種細細的癢,仿佛一陣風輕輕拂過臉龐。
我一步一步地蹚過寬闊的沙底子河道,嘩啦、嘩啦的,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我突然想到一種神秘,就遲疑了一瞬,我感覺一些細微的聲響和悄悄的秘密,都隱秘在流水之中了。倘若是在白天,我能看到河水之中的魚兒,大一點的,小一點的,都在水中忽忽悠悠地順勢而游。我看著它們自在,大的有大自在、小的有小自在,或許它們是在辛勞地尋覓著食物呢。有時候陽光會斜射過來,一條魚兒就會變成兩條魚兒了;一條是魚兒在前面或者后面游,一條是魚兒的影子在前面或者后面黏著,不離不棄。有時候它們靜止在水中不動、逗著自己的影子玩兒的時候,我會突然下到水里,或者把一粒小石子拋進水里。這時候,它們會隱秘在濺起的浪花里,待漣漪蕩遠,它們也都不見了。不過現在是夜晚,我摸黑下地回來,走到這里天已經全黑了,黑得我眼前一片迷茫,幾乎連河水嘩嘩的聲音,也是黑的了。我只能眺望小村,朝著微弱的燈光,從記憶中蹚過去。
現在我蹚過河心,越發感覺河水是黑魆魆的夜色,夜色是嘩嘩的流水。我仿佛是一條得了大自在的游魚,在流動的夜色里扛著鋤頭歸來。同樣是荷鋤歸來,中午十分,我看見一條魚兒在追逐著一片云朵兒,不停地啄破它掉下來的花邊。我被它們吸引住了,在河岸上跟著它們走。一會兒一只藍色的翠鳥從水面上掠過,另一個它就從水底兒掠過;魚兒慌忙屏住呼吸,躲起來了,躲在那一朵在水中遲疑著的云朵里。我在岸上看見這饒有趣味的一幕,不知不覺中笑出了聲音。我被自己的笑聲驚醒,便呆呆地立在河岸上,看它們流去。而現在是夜晚,一切都曲折進夜色里,河岸也曲折在夜色里。河岸不動聲色,它把白天的清晰曲近模糊,把河水的心事曲進遠方,那一些嘩嘩啦啦的歌唱,保不準藏盡它的悲傷。
夜晚的河是黑的了,我也是黑的了;這一發現讓我驚異不已。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色彩,現在知道了,從頭到尾都是黑色的。我整個兒消失在夜色里,消失在堅硬的黑之中。我在想,我張開嘴巴,牙齒也許是白色的;可是我一張開嘴巴,濃密的夜色便注滿我的體內。我吞吐著滿嘴的夜色,剛才還是雪白的牙齒,現在卻咀嚼在夜色之中了。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夜色之中,我的思想也是黑色的,它們在我的體內一絲一絲地流動著,流轉在我的每一根神經,以及每一點點的神經末梢。我感覺我的思考,有著絲絲的微風般的涼爽,從神經里浸透出來,浸透給這蘊滿人一生的夜色,一種眼眸般深邃的黑之中了。
在這個荷鋤而歸的夜晚,我不能看透這一條嘩嘩地流走于夜色的河流。很多年前的夜晚,我還在竹子村放牛,每每是這個時候,我把牛一頭一頭拴在樹樁子上,然后便呆呆地坐在沙灘上。夜色在一個十二歲少年的心中,僅僅就是夜色;他不會思考夜色之中的詭秘。我在那么一個感性的年齡,究竟在想著什么呢?那流水在嘩嘩地流著,已經流走了我那么多的青春;我伸手摸了一把下巴,我已經長出老長老長的胡子了。我是在想清晨涉河放牛時,見到的那一片片流在水面上的桃花么?我打著牛兒過河,那河岸上凝著晨露的桃花開滿水面,河水嘩嘩地在流轉它,但它一點兒也不動。河水流過它的含苞待放,流過它的人面桃花,流過它的紛紛然醉落,河水終于流走了它。我看著那些開始暗淡的殘紅,在水里打著千轉萬旋兒,流過牛的蹄子,流過我的小腿,流向渺渺的未來和遠方嗎?我不知道,但它們離我而去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我的心碎了,碎成那些花瓣,也流向渺渺的未來和遠方了。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份桃花,這是一個叫桃花的女子,她在桃花未開的時候,已經嫁到渺渺的未來和遠方了。現在,我已經分不清誰是桃花女子,誰是桃花了。那么多年的那么多桃花盛開的時候,她和它都在河岸上顧影自憐,而我坐在沙灘上,以一個少年的純凈在愛著她們。她們不知道,在很多年后我再次荷鋤而歸的時候,依然在想念著她們。在一個少年的記憶之中,河水已經流過八百里,她們已經水流他鄉;她們確實已經離開了我的少年時代。可是現在,我的心思順著河岸,順著夜色,已經回流到少年了;她們還會回到上游,回到清澈嗎?
多年后我回到故鄉,也就是今天中午,幫助父母干農活回來,我在河岸上看見了她,我叫著桃花,可是卻沒有喊出一丁點聲音。她從河水里端著洗衣盆上岸,她也看見了我。我看見她苦澀的皺紋里藏著斑白的往事,頓時有一些不知所措了。她微笑著問我,回來幫忙了?我說,是啊,桃花姐,你也回來了?她說,回來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后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我想,這肯定是她的女兒。她羞澀地躲在她娘的身后,就像當年桃花躲在她娘的身后一樣。我感覺她太美了,就像當年的桃花啊。桃花說,杏花,叫叔叔,這是你泥鰍叔叔。她這才從桃花的身后轉出來,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我心中頓時顫抖了一下,我知道河水已經漲潮,魚兒已經長大了。直到桃花領著她的小女兒走得很遠了,我還在想,那一朵流逝的桃花還會回來嗎?
河水在無聲無息地流著,只有我蹚水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我已經明白,我不能消失在一條河流。現在是夜晚,夜晚的河是黑色的,這我知道,可是夜晚的魚兒呢?夜晚的魚兒也是黑色的嗎?那些魚兒會在黑色的液體里睡眠,倘若一有風吹草動,它們就一轟四散,我可以想見,它們是游動的黑。現在,它們偶爾會撞在我的蹚著水的腳上和腳脖子上。我感覺著,這是一種堅硬的黑,慌張逃逸的黑,毫無生息地就撞在了我想象里,撞進了我的巨大的黑里。這是在我回到家中,向母親詢問桃花時,更加感覺到的夜色之中黑的惶恐和不安。我在昏暗的電燈下問母親,我說,我中午在河岸上碰見桃花,她家的女兒長得幾乎跟她年輕時一模一樣。母親說,她回娘家幾個月了。你不知道,她離婚了,那邊的日子沒法子過,她就帶著孩子回來了。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母親說,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的,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我只是輕輕嘆息,我在心里喊著桃花,她能感覺到我的呼喊嗎?
一切我都是明白的,可是桃花卻是一尾夜色里的魚兒,不經意間,又撞進了我的夢境之中。此刻,我感覺到河岸在迅速奔跑,奔跑在我的看不見里,奔跑在夜色里,奔跑在我的體內;而河床在不斷寬大舒緩,像無邊無際之中延伸,我能感覺到,它在我的夢境之中已經無限廣大。現在,我已經蹚到了河水中央。此刻,我一想到桃花,不禁淚水涌現。淚水以黑的色澤,滴進河水里。我聽見我的淚滴像一塊石頭,跌進水里,啪的一聲,這讓我渾身驚悚。我以為滿滿的一河水,都是魚兒的眼淚啊,清清的水聲,那是魚兒的嘆息啊。我知道河岸不是家,石頭也不是石頭自己,而桃花卻是我的桃花。
正當我在河水之中蹚水的時候,這一條夜晚的河,嚯的一聲不見了。我再也聽不見蹚水的嘩啦、嘩啦的聲音,一條河在我的夢境之中消失,一河水也會不知所蹤。一切都在毫無準備之中不知去向,那些魚兒也不知去向了。那么我在哪里呢?我還在一條夜色的河里嗎?我不在。我在岸上嗎?我不在。我在夜色里嗎?我不在。桃花啊,你在哪里呢?哦,杏花,杏花,你可不要走在你母親的夢里啊。
在我的夢境之中,在一條夜色的河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見一朵朵潔白無瑕的杏花。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杏花像雪一樣,下在了我鄉下的竹子村,下進了我的心靈里。我不敢相信,當杏花鋪滿小徑,一棵年輕的樹,就再也沒有結出酸澀的青杏。而現在她三十歲了,當第二天最后一瓣雪白落進她的眉心,她一生的憂傷才剛剛開始。這個夢讓我不安起來,讓我驚慌得像一粒微小的蝌蚪,沒命地逃逸在自己的體液里。
我在記憶之中蹚過一條夜色的河,也蹚過虛無,然后坐在河岸上穿起鞋子。那一把鋤頭就在我的身邊,給我壯著存在的膽子。我掏出一根煙,劃一根火柴,點燃香煙,又把燃著的火柴頭兒扔進河里。燃著火柴頭兒讓我看見,一條河流仍在虛無地流著。這時候我聽見一只大鳥,在村子里叫了一聲,現在又在我的頭頂上叫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它飛到了東邊的山坡上,我又聽見它叫了一聲。很多年前,那一個少年也聽到了它的叫聲,那時候他僅僅以為它飛的速度很快,三聲叫喚就已經從村莊飛到了東邊的山坡上。現在它又重復著飛過去,這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