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的鷹

鷹出現在城市上空。一塊撕碎了的夜的衣襟，被用力拋上高空。是四濺的曙光逼退的夜，倉惶逃竄時，被太陽金燦燦的枝丫勾住衣裳而扯下的一塊衣襟，它寬大的翅膀浮在我的目光之中。在夜黑灰色衣襟的掩蓋之下是黎明如牛乳般瑩白的肌體，晨光如米漿般，變得濃稠并香氣四溢。

仰頭望向鷹，它目中無人地飛翔在天空形成一個漩渦，讓我充分感受到翱翔長空的力度所產生的引力。我如置身一座孤島，而車流人海只是洶涌在周邊的海浪。此時仰望高空的我是凸現于這個畫面之上的，和鷹一起，我的目光成了放牧它的絲線，而它僅是我手中的一個風箏。四周的喧囂聲如血液涌上頭顱又四下散開。仿佛有一種力量召喚著我，隨鷹扶搖直上。

水漬似的陽光潑灑在天空，遇到厚厚的云層便滯留了。殘舊的天色，躲在云層背后的陽光是藏在綿里的針，刺痛了我的視線。鷹越飛越高，在凝望中成為一個黑點，仿佛一枚黑色的瞳仁游離在高空。假設那個黑點真的是一只眼眸，凌駕于高空、浮于人世之上，它看見什么，在心底里它又希望看見什么？這只眼眸絕對是犀利的，因為它有尖利的鉤爪，能將人隱藏的心思抓出來。你在它面前將無處逃遁，不管隱藏得多深，它都像追逐一只山中奔竄的野兔子般輕而易舉就將你抓住，如果掙扎，便會體無完膚。這只眼眸是高瞻遠矚的，因為它有強壯的翅膀，能帶領你飛越思想的局限與溝壑，掠過千山萬水，實現的是思想的飛躍。

這致命的黑色斑點忽遠忽近，投射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上，形成一個有強勁吸力的黑洞，連天空也正在它的吸附之中。沒有人能夠想像，一塊幕布被嘩地一下子揭開，展露在眼前的將會是什么。天空被迫后退，又高又遠，蒼茫之下，我有一種失衡的感覺。

一只鷹誤闖入城市的上空。俯瞰之下，不見有冷峻的高山、葳蕤的叢草，沒有大如圓盤、不被污染的純黃色月亮，更沒有鮮紅欲滴的朝陽或者落日，在這里，它所看見的一切皆是灰蒙蒙的。鷹在高空飛著，它驚慌于一些線條的遺失：高聳、陡峭、波浪的，分別是山和樹潔凈的輪廓。它望見的是焦急、匆忙和污染，隨車輪一起轉動不息并越陷越深。看見污染，被精致妝容污染的臉、被汽車的喘息污染的城市，它看見一張網，虛偽、惡意、諂害，密密的網眼撒向人類。而這張網的編織者，正是人類自己。這些隱形的憂患，令鷹不知所措。

群山給了鷹有力的擁抱。脫離群山懷抱的鷹是迷惘的，在不屬于它的領地里茫然四顧。逃避現實而遁入網絡中的愛戀便是這般，在不屬于心靈的歸屬地里，情感始終得不到安撫。

鷹在城市上空飛旋，無處落腳。人心如此縝密，幾乎沒有見縫插針的可能。鷹習慣于山的嶙峋，卻不能適應人心的叵測，那是一座比山更為險峻的高峰，名與利的驅使是某些人攀爬的動力。正是他們，更增添了人生的陡峭，讓塵世生活層巒疊嶂，險峰突起。我每天于這樣的迂回中生活，膽戰心驚，唯恐一不小心便墜落人事的深淵。

鷹無法適應城市的繁華，正如人類不能適應山的冷寂。每個人都有自己實現理想的力度，而如何選擇一個正確的方向，是最重要的。正如在城市的上空挫敗了鷹飛翔的沖擊力，因為這片天空之下沒有它需要的食物，它的飛翔只是為了遠離傷害。

或許，它是鎮定的。我卻看到另一個驚慌失措的自己，在被懸空的時間里，以一種拋離塵世的態度，浮于人世。繁華熱鬧的城市，這只鷹是潛伏于我體內深色的影子，被風吹著，像一頁寫滿古老咒語的銅質版紙，對著我的靈魂念念有詞。時間從過去開始往后翻閱，一句最古老的咒語被激活。我感到千萬棵大樹被拔離地面時森林的撼動，百鳥驚慌的盤旋，遮天蔽日的浮云。鷹在尋找一個位置，一個能準確地歸復我體內空洞的最佳位置。誰不想在城市的洪流中找準自己的位置，尋覓到自己需要的生活？

鷹從山的那一邊來。一座空曠的山，寸草不長，怪石嶙峋，鷹是它的獵犬。山每天都放飛鷹去追逐太陽、用它的光來熬制一盞神燈的燈油。太陽是天空這棵奇怪的樹結出的紅果子，每天一枚。果子在一天的時間里迅速成熟并壓彎了枝頭，沉甸甸地墜向西邊。在那里有一只潔凈而膚質細膩的手，挎了寬闊滾邊的大籃筐，于同樣的時間、地點，嫻熟而輕快地將它采摘，腌制、封存，這世上無數的日子便這樣慢慢過去、累積成人生。某一天，鷹有去無回。它去了哪里？蒼茫之下，大地之上，鷹隨了遠游的浮云去了不可及的遠方，降落城市上空，闖入我的內心。我也想擁有鷹的飛翔，讓目光穿透自己，看到更遠的地方：只有看得更高更遠，才不容易為目前狀況所累。我想象著鷹黃澄澄的眼，如一顆滴落在肥厚菜葉子上的油。我聞到了生活的香。當我從生活的瑣碎中抬起頭，卻發現生活不知什么時候站得比我高了，遠遠高過了我，我望不見它的項背。當我把視線從周邊彈向高空，舊我縮小了，新的我卻無限放大，像一座空房子。是的，我需要填充滿它。鷹的翅膀展開能遮蔽浮日，它像一聲從喉間直竄而出的驚呼，巨大的翅膀刮起颶風，掀翻了我的夢。

睜了眼睛，睡意全無。臉頰涼涼的，鷹的羽翼拂過的痕跡。推開窗，夜色如墨潑進來。忽發奇想，那雙張開的黑色羽翼此時不知潛伏在夜的哪個角落，與夜色天衣無縫，像我們心里隱藏起來的渴望，那么深，早已與生命融為一體。在某一個時刻，被驚動的它，又將振翅高飛、凌空于命運之上，哪怕暫時迷失方向，但只要擁有飛翔的力量，總會沖出去，沖出自我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