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文化學者,主要關注儒家現代性、現當代史常識重建。主編過“華語新經典文庫”“非主流文學典藏”“獨立文學典藏”“獨立學術典藏”等叢書。為《醒獅國學》《南方周末》《新京報》等多家報刊專欄作家。
很多人對儒家沒好感,是以為儒家只講人治,不講法治,這是對儒家很大的誤解。任何政治思想,都無法否定人的主導作用。尤其古代,君王被看作權力之源,儒家雖提出天下為公,但只是一種理想,在這種狀態下,如何控制君王的權力成為首要的政治問題。孔子也是在這個基礎上,強調“為政以德”,想用德性為權力樹立基本的政治原則。
用憲法控制政治權力,是近代的思想,但不能因此就忽視了人的德性與良知的重要。孔子說的“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看似為人治思想,其實是在為執政者立法。孔子說這些話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求執政者公正無私,言端行正。因為君王有德行了,才可能任用賢德之士,否則用的可能是小人,再好的法律,握在小人手中,終究是會找到變通之術的。
孔子還有一句名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常被視為儒家贊成人治的證明,也是一種誤解。這里的政是指政令,意思是,如果執政治只以政令行事,用刑法來整治規范民眾,民眾只求免于受罰,心中并無恥辱感。但如果用德行來進行身教,用禮治來規范民眾,民眾就會有恥辱感,因內心認同而服從管理。這里孔子針對的還是執政者,認為執政者不能用自己都無法尊崇的政令行事,而要“道之以德”,需自己以身作則。
還有一個重要誤解,便是對“禮”的誤解。其實,禮的基本精神,與現代的憲法精神有相通之處。荀子說“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就有今天憲法的意思。禮不僅體現為一種外在的制度表現,更關注對人的內在精神的規范。《周禮》一書,就是專講政治制度的,在中國古代來說,它的作用和當代憲法非常類似。孔子只是反對單純的用酷刑治國,強調的是一種更為整體的法治精神。只是在古代漢語中,這種整體的法治精神被稱作“禮”。儒家主張禮治,并不否定刑罰,但期望執政者把刑罰當作一種輔助手段,而不是法治精神的全部。所以《禮記》中說:“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刑不過是防期奸的一種辦法。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要用憲法精神治國,不能只用單純的刑罰來懲治老百姓,這樣才能讓民眾“有恥且格”。
到孟子時,對人治和法治的關系認知也非常明確。孟子說的“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可視為他的代表言論。在他看來,只有人治(徒善)是搞不好政治的,同樣只有法律也不會自己實現。所以,對執政者的德性要求與法治,兩者不可偏廢。這個觀點即使今天看來,依然是極有價值的。所以他說:“省刑罰,薄稅斂”,又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要求的都是執政者要以德為自己立法,不能只用武力來迫使老百姓服從。孟子還說:“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對比如今社會現實,相信人們會有更多體會。
荀子對人治和法治關系思考的就更多。他說:“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 又說“人無法,則倀倀然;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類,然后溫溫然”,還說過:“道王者之法,與王者之人為之,則亦王;道霸者之法,與霸者之人為之,則亦霸;道亡國之法,與亡國之人為之,則亦亡。”在荀子看來,國家的興衰都是“人”與“法”互相作用的結果。他還清楚的認識到,法治的穩定和持久性是人治所無法比的:“人無百歲之壽,而有千歲之信士,何也?曰∶以夫千歲之法自持者,是乃千歲之信士矣”,原來堅守了“千歲之法”的人,就可視為千歲的信士了。
“人”與“法”的辯證關系,到今天仍有很大的探討空間。如今雖講以法治國,但出現的諸多法治怪象仍值得人們深思。如何確立一部“千歲之法”,當然是首要任務,但即使有了“千歲之法”,如果忽略了人的因素,社會依然難說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