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我參加郵電系統平反冤假錯案整理檔案時,有張照片滑落到地上,我撿起來,拂去灰塵,上面一張臉眉清目秀、文質彬彬。這個人叫何冬兼,檔案上的記載是,何冬兼原系縣郵電局文書,因犯盜竊罪被捕入獄6個月,刑滿釋放后,遣送回了農村老家。
何冬兼犯案情節并不復雜,他是以鄉郵員身份招工的,報到那天,碰上了縣郵電局局長。局里正缺一名文書,郵電局長認定何冬兼是個合適人選。這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事,當時條件簡陋,局長跟文書共用一張僅有一只抽屜的簡易辦公桌。兩套鑰匙,局長一套,何冬兼一套。抽屜里放兩只扁紙盒,左邊一只歸局長,右邊一只歸何冬兼。
大約一個月光景,有次局長出去開會,回來打開抽屜,放在左邊紙盒里的飯菜票少了。那時飯菜票等同于鈔票,局長抓起電話報案,公安局來人,四處偵勘了一番,門鎖完好,窗扣未動,抽屜不見撬痕,想必是監守自盜內部人作案,焦點集中到何冬兼身上。他被傳喚到公安局問話,嘴里一陣嘰里呱啦,態度很不配合。于是被活吊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審,人整個兒垮了,問什么是什么。何冬兼很快被敲定了罪名:盜竊飯菜票2元3角4分,且態度惡劣拒不交代,決定從重懲罰,開除其公職,以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
我給何冬兼發了一份公函,過幾天他來了。看看站在眼前的活人,再對比照片上的青年,兩者眉目依稀。為2元3角4分錢飯菜票而被判盜竊罪坐牢6個月,不言而喻是件十分荒唐的事。問他當年干嗎不說清楚,何冬兼說,說是說了,只是說不清楚。何冬兼對公安人員解釋說,當晚自己飯菜票用完了,局長又不在,便順手借用一下。話未說完被打斷了,理由是,一頓飯最多只需1角2角錢,他一次拿2元3角4分干什么。
何冬兼待要分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何冬兼確有隱衷,原來那天不是他一個人吃飯,還有一個小學女同學。一對男女一頓飯竟然吃了2元3角4分整,他有些說不出口,只好嘴里一陣支吾。何冬兼就此錯失了為自己辯白的最好時機。等他明白事態嚴重必須要說時,已經被活吊了一夜,沒有力氣說了,也沒人聽他說了。
在研究糾正這樁錯案時,最終作了決定,何冬兼平反恢復公職,當鄉郵遞員。
何冬兼領了郵用自行車和背包、挎包,穿一身綠色郵電制服,戴上大蓋帽,翻身上車,撳響一串鈴聲,上班去了。
何冬兼當了一個月鄉郵遞員,出事了。
何冬兼出事屬于偶然。他周末傍晚騎車回農村老家,途中聽見路邊房屋里一片吆五喝六聲。他停下車,走到近前,將頭探了一探,里面一群人,圍著一盞光焰如豆的油燈,桌上一堆五顏六色的票子。何冬兼走進門去,沒有人理睬。他咳嗽了一聲。正是天擦黑時分,一幫人正賭得頭昏腦漲,冷不防望見一個戴大蓋帽的人進來,嚇得魂飛魄散,慌不擇路四散奔逃。何冬兼對著桌上一堆鈔票發了一會怔,將它們抓將起來,裝進了衣袋里。
他出門騎車往前走,沒走幾步,有個人追了上來。這是個住在隔壁的婦女,剛才坐在家門口借著一縷天光縫補衣服,看見一個郵遞員下車進屋,驚散了一桌賭徒,還將桌上的鈔票掖進了腰包。她追上去是要戳穿對方。兩張臉碰在一起,四目相對,事情忽然起了變化,猶如鬼使神差一般,那個婦女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恍恍惚惚中竟然有點兒欽佩對方的膽大妄為了。何冬兼也是個會事的人,抓住了這一瞬間的機遇,就用賭桌上的錢,請婦女到前邊飯店里飽餐了一頓。吃完這頓飯,兩個人好上了,好得如膠似漆,好得有天沒日。
那個婦女是從外村嫁過來的,男人是個死心眼種地的,還喝酒,賭錢,打老婆。婦女原先并不覺得怎樣,跟何冬兼一比,日子不能過了。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干脆遠走高飛,從此逍遙自在當快活神仙吧。
擇定下一個好時辰,到了那天,兩個人分別拾掇好,到約定地點,剛剛照面,忽聽得一聲唿哨,幾條大漢從四下里躥了出來,將何冬兼和那個婦女橫拖豎拽翻倒在地,一根麻繩拴在了一塊。原來他兩個花好月圓打如意算盤,卻不提防那婦女的男人早盯上了,暗地里帶人尾隨在后埋伏好,所謂捉奸捉雙,拿了個正著。
何冬兼出事的時候,《刑法》尚未正式制定頒布,還存在著一個“破壞他人家庭”的罪名。他恰恰觸犯了該條款。事情很快定了案,何冬兼被開除公職,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半年以后刑滿釋放,回農村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