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柔天下的大國姿態
唐朝建立之初,北有東突厥,西北有西突厥,成為唐之強敵和唐交通西域的障礙。歷史注定,這個偉大帝國要屹立于東方,成為當時世界矚望的強國,還需要經過艱苦的奮斗。
對于突厥,唐采取遠交西突厥、近攻東突厥的策略。太宗貞觀四年(630年),唐將李靖統軍出征,擊滅了東突厥,頡利可汗被押送到長安,唐朝聲威遠及異域。這一年,“西北諸藩咸請上尊號為‘天可汗’(意為可汗之上的可汗)”。對于這前古未有之尊號,太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征求群臣的意見,群臣高呼“萬歲”。于是太宗接受了這一尊號,對西域各國君王進行了冊封。這“天可汗”的稱號,不是唐太宗一人的榮耀,而是古代中國前所未有的一種世界大國地位的尊榮。
唐滅東突厥后,與西突厥展開了對西域的爭奪。貞觀十四年,唐將侯君集率軍取高昌,西突厥畏懼不敢救,唐于高昌置西州及安西都護府。貞觀二十二年,唐軍擊平龜茲,移安西都護府于此,置龜茲、焉耆、于闐、疏勒四個軍鎮,唐朝取得了西域控制權。這一年,西突厥五咄陸部與碎葉川西(今中亞楚河)的五弩失畢部內戰失利,遣使向唐請降。隨著唐朝政治上的日趨穩定、經濟上的日趨繁榮和對突厥戰爭的勝利,唐朝在世界上的威望與日俱增。
絲綢之路復通,唐朝發展了與西域、中亞以及更遠的南亞、西亞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它的悠久而燦爛的文化很快便對當時世界各地區、各民族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到中國去,學習漢文化,成為東亞日本、新羅以及中亞諸國士人的共識;到中國去,獲取精美的絲綢從事轉手貿易,對于中亞、南亞、波斯的商人特別具有吸引力;唐朝文化開放,各種宗教兼收并蓄,所以世界各地的宗教徒都希望到中國傳播他們的信仰。于是,國使、留學生、學問僧、商旅紛紛奔波在通向大唐的陸道與海路上,到長安學習政治制度、儒釋道、漢語以及唐人的服飾禮儀,把這些帶回和傳入本國,成為他們的神圣使命。
太宗不失“天可汗”的胸襟和風度,在處理與周邊民族和域外各族的關系上表現出大國姿態,一邊注意吸收外來文明,一邊慷慨大度地輸出自己的文明。他統治下的唐朝向全世界開放,中外文化交流進入鼎盛時期。
在8世紀下半葉前,長安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國際都市,長安百萬人口中,各國僑民和外籍居民大約占到百分之二,如果加上突厥后裔,會達到百分之五左右。在長安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隨時可見中亞善于經商的粟特人、入華譯經傳教的南亞僧侶、胡族出身而入仕唐朝的朝廷官員或番將、成千上萬的太學中的外國留學生……他們相貌、服飾、語言、習俗不同,但都和長安人一樣,共同享受這偉大帝國的繁華。
入華外國人可以在這里擔任官職,可以經商置業,可以帶兵打仗,可以娶妻生子(只是不允許將中國婦女帶出境外),像今天拿到了美國綠卡的人在美國生活一樣,他們在中國,跟中國人一樣生活,甚至比今天在美國的外國人享有更多的尊嚴、權利和自由。唐太宗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太宗之后,唐朝歷代皇帝對周邊民族和域外各族基本上都采取了同樣的態度。因此,唐朝諸帝始終享有“天可汗”的地位和美名。
玄奘西游:從學習到超越
貞觀元年(627年)九月的一個深夜,兩個人影在離玉門關十余里處的瓠盧河西進,他們小心翼翼,生怕弄出聲響驚動了戍邊的兵士。在夜幕的掩護下,他們成功地搭橋越過湍急的河流。前邊還有五座烽火臺,如果不被發覺,穿越烽火臺,就可越過邊境,完成這次冒險的“偷渡”。
這二人正是唐朝著名高僧玄奘和一位名叫石盤陀的胡人。過河之后,石盤陀再不敢前進,他擔心觸犯王法而累及家人,于是玄奘一人冒險越境,欲經西域至婆羅門國(今印度)尋求佛法。
唐代前期,由于統治階級的支持和提倡,佛教得到很大的發展。這時印度佛教的發展也正達到它的頂峰。自東晉法顯陸去海還從印度取經以來,由于中外交通的暢達,為佛教徒的往來提供了物質基礎,因此到印度求法的中土僧人不絕于途。
在西行求法的眾多僧人中,為中印文化交流作出最杰出貢獻的當屬玄奘。
當時大唐如日東升,正在太宗領導下走向強盛;而玄奘是一位飽學之士,在佛學界已經聲名顯赫,造詣頗深。那他為什么還要冒險“偷渡”,歷盡艱辛去尋求佛法呢?
實際上玄奘此舉代表了一種精神,一種心態,那就是虛懷若谷的吸納學習精神。一個偉大的民族,絕不會固步自封,絕不會盲目自大,對于域外文化,他們如饑似渴地學習。這,正是一種強勢文化的健康心態——學習是為了超越。唐邊將嚴防“偷渡”,并不是封閉國門,拒絕與域外交流,只是因唐與突厥對峙導致邊境形勢嚴峻而采取的臨時措施。
另一方面,佛教文化對于中土來說,是一種新的學說,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不足,因此受到中國人的歡迎。但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中國佛教徒對其教義理解不明,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立志佛學傳播的玄奘決心效法法顯等人,去印度求取佛經原本,探究佛學底蘊,“以問所惑”。
偷越玉門關后,玄奘歷盡千辛萬險,終于經梵衍那(今阿富汗巴米揚)、迦畢試(今巴基斯坦喀布爾),進入五河流域的健陀羅(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到了當時的西印度境內。他在跋達羅毗訶羅寺研習佛學三個月,開始了他對佛學中心中印度的巡禮。
玄奘以留學生兼訪問學者的身份,在中印度先后巡訪了佛教六大圣地,最后在那爛陀寺留學研習五年。在這里,玄奘師從方丈戒賢法師,學習大乘、小乘并吠陀、因明、聲明、醫方明等,并遍覽一切佛教經典,還學習了婆羅門教和梵書。
五年后,玄奘進行了第二次周游五天竺(當時印度境內小國林立,分為東、南、西、北、中五部分,史稱五印度或五天竺),一路遍訪各地名師,641年又回到那爛陀寺。戒賢讓他主持那爛陀寺的講座,給全寺僧眾開講《攝大乘論》和《唯識抉擇論》。玄奘用印度語開講經義,論述精微,說理曉暢,聽者踴躍,名揚全印度。
在佛學的家鄉講佛學,豈不是班門弄斧?可玄奘居然把“斧”耍得比人家還精彩。他的留學和講學活動取得了意外的效果,在廣泛學習大有所獲的同時,也完成了超越——既展示了他個人的學術修養和道德學問,又傳播了大唐文化。可以說,玄奘是歷史上最有成就的留學生和訪問學者之一。此次講學之后,玄奘啟程回國,帶回許多佛像和經論。
玄奘歸國后,受到唐太宗的極大重視。為了支持玄奘的譯經事業,唐太宗令宰相房玄齡負責玄奘譯經的一切所需。
玄奘的游學活動加強了中國和印度的聯系。玄奘向印度人宣傳了大唐文化,推動了印度人對中國的了解。后來戒日王遣使和唐通好,與玄奘所起的搭橋架梁作用有很大關系。玄奘回國以后,仍與印度僧人有書信來往。據說他曾把印度久已失傳的《大乘起信論》譯漢為梵,此外他還奉太宗之命,將《道德經》譯成梵文傳到印度去。玄奘的譯經傳教,使長安成為當時世界佛教的中心,日本和韓國的僧侶也紛紛投到玄奘門下。
鑒真東渡:慷慨大度的施與
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日本僧人榮毅、普照至廣陵郡(今揚州),邀請大明寺高僧鑒真東渡。鑒真認為日本是“佛法興隆,有緣之國”,便問眾僧誰愿與之同行,眾僧皆默然不應。祥彥回答:“彼國太遠,性命難存,滄海淼漫,百無一至。”鑒真說:“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受他感染,祥彥等21人表示愿意隨他東渡。時年鑒真55歲,與玄奘出國不同,他是作為導師受到邀請而去的。
隨著佛教在日本的流行,日本急需懂得佛教戒規、主持僧尼出家受戒的學問僧。因此,日本朝廷派人到唐朝聘請德高望重的律學高僧赴日。鑒真面對日本所請,毅然不顧風波浪險,決心東渡,代表了歷代中國人對鄰邦和異域慷慨施與的豁達和大度。
然而,鑒真等人的東渡之行卻極不順利。第一次由于同行之人內部矛盾和“海賊”活動,淮南采訪使取消了造船和備辦干糧的計劃,未能成行。此后,從天寶二年(743年)十二月到天寶九載,鑒真一行先后又進行了四次嘗試,但均告失敗。特別是最后一次,船遇大風,漂流到南海,因南方炎熱潮濕,鑒真患眼疾不愈,遂致雙目失明。
天寶十二載,日本遣唐使藤原清河等請玄宗派鑒真和弟子五人到日本傳戒,玄宗想把道教傳入日本,于是要求使臣同時邀道士東渡,可當時日本統治者不奉道教,使臣頗感為難,就建議留人在唐學道士法,但也不便再奏請鑒真等人東渡。日本人求學心切,藤原清河向鑒真表示:“愿和尚自作方便!弟子等自有載國信物船四舶,行裝具足,去亦無難!”鑒真聽后,不顧雙目失明和眾人善意勸誡,執意搭乘日本副使第二舶東渡。當年十二月二十日,抵達九州南部薩摩國,日本朝廷遣使迎接慰勞。第二年至首都平城京(今奈良),住東大寺。經過10余年的努力,鑒真終于實現了東渡的愿望,時年67歲。鑒真在日本生活了近10年,于763年五月圓寂,埋骨于海東。
鑒真所學以律宗為主,他在東大寺立壇授戒,后又建立唐招提寺,作為傳戒的中心,日本律宗從此建立。他的弟子如寶等后來都成為有名的“律師”。鑒真東渡時還帶去一部分天臺宗、密宗的著作,他和他的弟子也講授過天臺宗經典,日本天臺宗、真言宗的開創也與鑒真有關。當時日本寺院中所用經典,大都是從朝鮮半島傳入,憑口耳相承傳襲下來,訛誤較多,受日本朝廷委托,鑒真對這些經卷一一加以訂正。
鑒真又是一位具有百科全書知識的學者,他對日本文化的貢獻遠遠超出了宗教范圍。隨同鑒真東渡的共有24人,鑒真和他的弟子不僅傳授戒律,還把中國的建筑和雕塑藝術介紹到日本。唐招提寺的殿堂是鑒真和他的弟子們設計、指揮建成的,其中的佛像有的是鑒真從中國帶去,有的是到日本后雕造。鑒真還帶去了干漆夾纻像雕塑技術,唐招提寺的木雕群是日本雕刻史的起點。鑒真赴日時攜有王羲之父子的真跡法帖,這在中國已屬難見之國寶,在日本極受珍視,孝謙天皇在東大寺大佛前造大獻物帳,把二王真跡獻給大佛。鑒真的弟子中也有長于二王書法的,后來日本書壇流行王字,與此有極大關系。鑒真還精于藥物學,并通曉醫道。因此,他長期被日本藥商奉為始祖。《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有《鑒上人秘方》一卷,是他對日本醫學的貢獻。
偉大的文化使者鑒真大師的東渡,體現了盛唐時代中國人慷慨無私的精神風貌和偉大氣魄。日本19次派遣唐使到中國來學習,以鑒真為代表的中國文化使者也不辭艱辛東渡扶桑,傳播中國文化,這些都大大提升了日本國的社會文化水平。不僅日本,當時中國周邊的其他國家和民族,特別是韓國、越南都在文化上受益于大唐文化的滋補和沾溉,并因此促使本國本民族社會文化長足進步。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人始終以贊助鄰邦為己任,站在文化的高峰,無私地對周邊國家和民族施以援手。
但是,經濟和文化上的強國未必事事高于別人,唐之所以成為強國,正在于它博采眾長,從異質文化中獲取有益的營養,壯大了自己,正所謂大海不擇細流,高山不拒抔土。而作為強國的主人,吸納異質文化之長,需要一種態度和心胸,那就是謙虛謹慎、虛懷若谷和大膽的“拿來”精神。這種虛心正是強大的表現,學習是途徑,超越是目的。
正如魯迅所說:“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個民族的強盛,一種文化的發達,是把全人類的優秀文化作為寶貴遺產加以吸納和繼承的,封閉和排外只能造成徘徊不前甚至倒退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