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歷時三年研制的“漢語能力測試”率先在上海、江蘇、云南、內蒙古試點實施。作為我國第一個全面考查聽、說、讀、寫能力的漢語母語語言評價系統,“漢語能力測試”是在教育部、國家語委領導下,由教育部考試中心研制并實施。
思維的無聲狀態在語言出現后,逐步得到了革命性的改變。人,開口說話,并且說的第一句話往往都是他的母語。人,其實都活在母語的目光里。我們的思維,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文化氣質,我們的精神資源,都來自我們的母語。母語是一個民族歷史的實在,母語是一條浩瀚深邃的河流。她流過原始,流過襤褸,流過石頭,流過荒蕪,流過黎明,流過行走,流過太陽,流過星光,流過文明,流過現代。母語的河流其實裹挾了一切,涵蓋了一切,決定了一切。她是家園,是故土,是依傍,是根,是開始,也是歸宿。一個人只要不全部忘掉他的母語——哪怕是幾個悲傷的字眼,哪怕是幾個簡單的字母,他就可能因一滴水的拯救而找回全部的河流。
母語更是特色,是這一民族區別于另一民族的最重要的特色。膚色、相貌、服裝、飲食、生存的自然環境……都會決定一個民族的特色。然而,只有發軔于一個民族根芽時期的語言才是這個民族命脈一般的特色。一個民族如果將自己的語言(甚至是同一個民族不同地域的方言)舍棄了,這個民族的特色也就如一串從里到外都被漂白了的紫葡萄,她的外部形象還是葡萄,但她的內涵和精神氣質已經發生了蛻變,已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紫葡萄了。
母語雖然不怕風吹雨打頑強地流布在人群中,但她卻精貴得如同儲存在金罐中的水滴。就是這樣的,一個民族儲存自己的語言一定要用金罐,不要用瓦罐、陶罐——瓦罐和陶罐是多么容易被打破。人們應該永遠地牢記,是一個詞一個詞把本民族連結起來的,組裝起來,成型下來,固定下來。一個民族其實就是一個人,一個詞,一句話。一個民族可能會擁有更多,可母語卻是絕對的基礎。如果詞的水滴散落,干枯,消逝,連結這個民族的經線和緯線也就全部地斷裂了。黑夜就此來臨,記憶就此消失,某些東西就此在心靈上中斷了。
語言活在嘴巴上,語言卻自己沒有嘴巴。
當然,失掉了母語的人不會死去,暴風雨過后,安然無恙的云仍然在天上飄拂,陰影的口把你吃掉,反復咀嚼后,還會把你吐出來。在新的語言環境里,蔓生著的新的詞語,它會以飛快的速度盤踞在你的喉頭,馳騁在你的舌尖上。一種陌生的文化氣質入侵了,你的相貌沒有變,服飾沒有變,飲食沒有變,什么都沒有變,其實是什么都變了,民族精神已失去了寄托的場所,對往昔的文化記憶,只能作為一種落葉對根的漸行漸遠的回想。漸漸地連這種回想由于沒有新的刺激的導入,也會徹底地消亡。
人是很容易忘記的。
然而,只要那個儲存母語的金罐還在,即便是那里面的水只剩下一滴了,它還會拯救你的記憶,拯救你的文化之源,讓你再生。威塞爾在他一九八六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時所作的“受獎答辭及演說”中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偉大的拉比巴爾·謝姆·托布,美名大師,他也被稱為貝希特,承擔了一項緊迫而危險的使命:加速彌賽亞的到來。猶太民族,所有的人類都遭受了太多的苦難,被太多的邪惡所困擾。他們必須被拯救,而且要快。因試圖干涉歷史,貝希特受到了懲罰,帶著他的仆人流放到一個遙遠的島上。流放生活開始之日,更大的不幸發生了,貝希特失掉了一切:他的魔力,他的記憶。其中最為致命的是他忘掉了自己的母語。他的仆人雖然也忘掉了一切,但卻唯獨記住了字母表。字母表——那金罐里的最后一滴水,它像一葉芳香的輕舟,駛過貝希特黑暗的失憶的河流,直達他的腦際。貝希特與他的仆人在闃無人煙的荒涼小島上,開始頑強地背誦字母表,一遍又一遍。漸漸地,一條光明的路徑在眼前展開,遺忘的荒草一株一株被刈除,黑暗的濃霧一層一層被驅散,混沌的大腦被字母表這滴清水沖洗得乒乓作響,奇跡出現了,貝希特與他的仆人全部恢復了記憶。母語——僅僅一個字母表——在荒涼遺忘和被拋棄中拯救了他們,讓他們在黑暗的海底重新高高升起。”
這其實是一個寓言,一株開在沙漠上的花,雨水永遠澆不到它的身上,它靠什么澆灌自己,它靠自己捧在懷中金水罐中的最后一滴水澆灌自己。親歷奧斯威辛集中營煉獄般的苦難,母親、妹妹、父親分別死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威塞爾,唯有靠記憶才能拯救自己。二戰后他成了一位著名的作家、演說家,他要用他的記憶來警省這個世界。
一些流亡國外的作家,為了不切斷和祖國的根,他們大都會堅持用自己的母語寫作。這并不僅僅因為是語言障礙問題,這是語言血脈問題。米沃什在美國、法國生活多年,但他仍然用自己的母語——波蘭語寫作。被迫離開祖國的布羅茨基在美國也還是堅持用俄語和英語同時寫作。
語言(這是廣義上講,其實對一個民族來說,就是他的母語),“是處在一種基礎位置上:世界上的各種事物只有通過它才能被認知。語言在這里之所以如此重要,不是因為它在某種本體上的纏結中構成了這世界的一部分(就像在文藝復興時那樣),而是因為它是對世界的表現中的某種秩序的最初的草樣,因為它是表現各種事物的最初的、不可避免的方式,全部普遍性正在它那里形成”。所以鏟除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最陰毒的手段就是鏟除她處于“基礎位置上”的語言。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后一課》應該在此時登場了。這是當母語(法語)遭到鏟除和消亡的黑暗時刻降臨之際,韓麥爾先生最后一節法語課隱藏著的巨大的傷感、不甘、無奈和追悼之情。還有記憶,高貴的記憶,刻在石頭般心靈上的對于母語——法語的記憶。
言之鑿鑿,還是舉一個東北黑土地上的例子吧。日本侵略東北十四年,除掉軍事侵占、經濟掠奪、政治高壓外,一項最重要的策略便是文化侵略。體現在教育上,則是強制學校普遍要開日語課。“一九三五年一月,日偽政府宣布,日本語為偽滿洲國的‘國語’之一,與‘滿語’(漢語)具有同等地位。《新學制》更明確規定:‘日本語依日滿一心一德之精神作為國語之一而重視之。’因此,從小學校開始,各學校一律開設日本語,而且課時遠遠超過語文、數學等主科。據記載,在小學校里,日本語授課時間占全部課時的四分之一,中等學校則占二分之一以上,甚至明確規定,‘滿語’可以擠占,‘以增加日本語的教學課時’。”日語,作為日本人的母語,她是溫暖的、親和的;日語作為中國人在掌握了自己的母語后,自覺自愿地去學習的一門外語,也是一種值得尊敬的語言。但在此處,它卻深深地打上了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進行奴化教育的烙印,這種作法使人厭惡。
奪心之術最重要的就是改變人的思維方式,而改變人的語言是改變人的思維方式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當然,改變人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也會使人的思維方式發生裂變)。用漢語思維的人不同于用日語思維的人,用德語思維的人也不同于用希伯來語思維的人,用西班牙語思維的人也不同于用印第安某個部落語言思維的人……在人都是高級動物這一點上(自然屬性),使用不同語言的人群在思維方式上會有相同的地方。但作為不同語言哺育出來的人群(文化屬性上),他們思維不同的方面也許更多,否則,就不會有文化的傲慢、文化的歧視、文化的偏激與文化的自卑。早期的侵略者皆諳此道,奪心先奪其語,奪其語必從青少年開始,其語被奪,文化之根就已斷裂,這樣的人,不必被流放到遙遠的小島上,他就是踏在自家的門檻上,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徑了。家是故土,家更是語言。
母語是撫摸我們的最永久最慈祥最溫暖的目光,是我們的文化之根——此處最為吃緊,“我們的文化之根”。那一個個詞,在大腦里思維的,在嘴唇上流轉的,在耳邊響起的,是屬于我們的,那也是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的獨一無二的頑固文化氣質。那些詞,我們的祖先在風中反復吟誦過的,大地上所有的麥苗聽到它們,都會在陽光下受孕開花。我們可以接受外來文化,但黃河與長江不論怎樣地流淌,也不會流成其他河流的模樣,比如說密西西比河。當然,密西西比河也不會流成黃河和長江的樣子。
有些事情應該引起警惕。戰爭摧毀人的記憶,但也能強化人的記憶,身體的恐懼與心靈的傷痛都會強化人的記憶。因戰爭而流失的母語,在以后的日子里往往會加倍地反彈——只要這個民族還有反彈的能力——從而復活茂盛起來。文化記憶倒是在和平環境里,在甜甜軟軟的商業之風的吹拂下,一國向另一國輸出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時,流失得最為慘重。當母語遭遇資本、財富、金錢、流水線作業、市場運作、好萊塢大片、網絡、可口可樂、漢堡包、星巴克……這些表面上非強權的物體時,母語,這種古老的生命物體比在血與火的戰爭時期倒更顯得無能為力。資本的同化力量,遠遠高于槍炮的同化力量。早期侵略者所使用的侵略一個民族便強迫這個民族學習自己語言的低級奪心術已經沒有人再使用了。學習還是不學習我的語言,和資本說去;你采用什么樣的思維方式也和資本說去。資本具有無限的號召力,無限的權威,資本有多少曖昧,多少不潔,多少陰暗,多少怪味,人們已不再追問,全球一體化就是資本的一體化。全球一體化在無情地消解著文化的多樣性,屬于某個民族特有的語言、思想、詩意、風俗,都可能成為資本的犧牲品。異質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會逐漸淡化一個民族原有的文化自信心與文化向心力,有時體制與意識形態在故意地強化著什么,但那作用還是抵消不了這種“淡化”,新的生產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讓新一代人“積累著一種不可避免的記憶,而這種記憶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記憶” 。
母語,這無限的“能量顆粒”到底能抵御住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