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家,在郊區一片大曠野上。剛搬來時,最大的困難,是不認識路。
丈夫是新司機,又是一個從不辨東西南北的路盲,而我,認路的本領還不如他,基本是個癡呆,一到關鍵時刻總是犯南轅北轍的錯誤。就連導航儀,到了我們那片河灘上也噤聲失語。我們的車,常常像沒頭蒼蠅一樣在曠野各條岔道上左沖右突,不知道它要上哪里去,而車上的我倆,心里一片茫然。
很久以前,有一晚,在冬天的紐約,京輝和一梅夫妻倆約我們在時代廣場見面。我倆匆匆打車來到目的地,站在那面巨大而絢麗的電視屏幕下方,站在流光溢彩熙熙攘攘卻無比陌生的街道中,尋找著唯一熟識的那兩個身影。而他倆,則在一處背風的建筑之下,完全不抱希望地等著我們。
京輝對一梅說:“他們絕對找不著我們,這么大的廣場,又沒說具體的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到?”話音剛落,一梅就驚喜地看見了人流中的我倆……我們四個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人,就這樣,在璀璨的時代廣場會合了。我們笑著喊著抱在了一起,就像一小塊溫暖的親人的島嶼,抵擋著洶涌的黑夜和陌生。那一晚,我們甚至覺得自己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當我們的車迷路時,特別是夜晚,不知為什么,我常常會想起這一幕,想起這個紐約之夜。
漸漸地,路走熟了,東西南北,有了方向感。于是,丈夫開始有意識地探路,尋幽探勝一般地尋找那些更近、更合理、更平坦或是更安靜的道路。我離開北京好一段日子,回來時,他去機場接我,對我說:“我帶你走一條新路,你一定喜歡。”
那是一條村路,兩邊都是田野,非常安靜。路面是柏油路面,有一種河流般的靜謐。
路兩邊,是高大茂密的白楊樹,雜有一些槐、柳,都是北方親近、樸素、美麗的樹,卻奇怪地讓我想起“正大仙容”這幾個字。風中,陽光下的樹葉燦爛地喧響著,濃蔭遍地,更顯出了道路的平坦靜寂。
我喜歡這路。
第二天,去城里接女兒,和她一起約會了一位朋友,吃了晚餐、聊天,回家時夜已很深。路上,下起了雨,車里放著音樂,是女兒愛聽的維搭斯的歌。俄語的維塔斯,一句也聽不懂。丈夫開車,走高速,走大路,終于,從大路拐向了這條小路。
夜更深,雨下大了,雨打在樹葉上,刷刷刷刷,更壯大了聲勢。這路,原來沒有一盞路燈。我們的車,穿行在沒有路燈的黑不見底的雨路上,白色的車燈,射出去,小心翼翼地照出一團雨霧、路面和濃密的樹影。
我們三個人,此時,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維塔斯,他的非人類的海豚音,在車里、在這雨路中,高亢地、遼遠而尖利地回蕩著,像是神的聲音,來自天外,來自不知道的神秘地方……
我們就在這神的聲音的引領下,在這夜雨的黑暗中,不知所往,似乎,一步一步,接近著一個秘密,一個神秘的肅穆的大秘密。車碾著雨水,變成了方舟,小小的親人的方舟,對抗著無邊的黑暗和未知。
那一晚,當遠遠看見我們“孤城”的燈光時,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那是家,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