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到北京城墻的研究,可能很多人會覺得乏味無趣,不過也并非全部如此。筆者在北京城墻相關資料的查閱中,發現有些很微妙又很有意思的內容,可能毫不起眼,但總是在隱隱約約地反映著一些歷史的細節,有些是展現所涉及到的相關歷史人物的某些個性、才能,又或者表現了一些歷史事件,還有些則可以讓人從中感受到一絲當時的時代氣息、社會生活風貌。雖很細微瑣碎不成章節,但是又很樸實生動地告訴讀者歷史的真貌,特摘錄二則,與眾讀者一同探討。
一、差點讓城墻垮塌的諭旨
嘉慶朝《清實錄》中有這么個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差點讓城墻垮了,也讓嘉慶皇帝實實在在鬧心了一回,原文如下:“諭內閣:前因提督衙門奏盤獲偷竊倉米一案稱,靠倉城墻所生雜樹,易于攀援上下,降旨令該管衙門即行芟除。原專指近倉城墻樹株而言。并未將各城墻樹木概行砍伐。所降諭旨甚明,乃提督衙門咨會工部將正陽門、永定門等內外城墻大小樹株盡行砍鋸,并欲連根刨撅,粘修磚塊,此又系明安器小易盈、遇事張大之明證。今工部堂官奏稱,樹根與土脈相聯,應請停止刨挖其各城墻大小樹株,仍請全行砍伐亦屬非是。試思正陽等內九門永定等外七門海墁排垛宇墻雜樹共有一千五百余株,若概令紛紛砍伐,成何事體?且與前次諭旨不符,此事仍交提督衙門,止將城墻靠近倉庫一帶所生雜樹易于攀援上下者量為芟除枝葉,亦無庸刨挖根株,余俱不必砍伐。”
短短百來字的諭旨實際上講述了好幾件事情,先是京師有不少糧倉的修建挨近城墻,常有小偷攀爬墻邊雜樹翻越城墻,偷盜倉米來去自如,掌管京師治安的提督衙門就此事向嘉慶皇帝稟報,于是皇帝諭旨“靠倉城墻所生雜樹,易于攀援上下,降旨令該管衙門即行芟除”,以斷絕翻墻盜米之人的捷徑,該事情交由提督衙門的長官,時任步軍統領的明安負責。但令嘉慶皇帝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奉旨砍樹的明安大人居然下令“將正陽門、永定門等內外城墻大小樹株盡行砍鋸”,這樣還不算,還打算將樹木“連根刨撅,粘修磚塊”,雖然明安很賣力,但負責工程建設的工部官員卻看不下去了,找皇帝稟報說:“樹根與土脈相聯,應請停止刨挖其各城墻大小樹株,仍請全行砍伐亦屬非是。” 原來樹根與城墻基土相連,而根據諭旨的說法“正陽等內九門永定等外七門海墁排垛宇墻雜樹共有一千五百余株”,這一路刨下去,城墻豈不是要一路塌掉了嗎?這也難怪工部官員著急。將環城的樹株盡數連根刨出將會危及城墻的根基這么淺顯的道理,身負京城治安重任的明安卻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清理樹木以防盜賊偷米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卻因為他的命令被折騰到城墻都有被毀壞的跡象,要知道冷兵器時代的城墻可謂是守護城池的根本,明安之舉不正是“自毀長城”么?
明安自作聰明、一味討好的舉動十分糟糕,就好像獻殷勤給皇帝扯平龍袍卻把龍袍給扯了一角,刨樹刨到連城墻磚塊都碎裂崩壞的地步,卻還不放棄刨挖,真可謂聞所未聞,諭旨上嘉慶質問明安“試思正陽等內九門永定等外七門海墁排垛宇墻雜樹共有一千五百余株,若概令紛紛砍伐,成何事體?”顯然在憤怒明安辦事不經大腦。按理說步軍統領位高權重,能擔此任者應該還是比較有能力的,但明安卻連砍樹這么件小事都能辦得這么叫人窩火,這到底是嘉慶皇帝看走了眼,還是說明朝廷,或者直白點是族中無人呢?或者真的并非嘉慶太沒眼光,而是他擇官的范圍太有局限性。清廷在那個時代畢竟屬于異族入主中原,朝廷里面掌握實權的高官們十有八九還是滿族或者至少是旗人出身,步軍統領一職乃是京城武裝警衛司令,官居從一品,從康熙年間起就唯有滿人能任職。明安正是嘉慶寵臣布顏達賚的胞侄,屬世家舊族,嘉慶也曾肯定過他是世族中可以造就的有用之材,著意給予提拔,步軍統領一職交付明安,可以看出嘉慶確實對明安抱有很高期望。《清實錄》只是講述了這么個事情經過,但是明顯可以感覺到嘉慶皇帝的郁悶與無奈,這短短百字的史料中,有嘉慶對明安的評價:“器小易盈、遇事張大”,翻譯成白話不就是責罵明安喜歡自以為是、好大喜功么,嘉慶明顯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后來為懲治八旗子弟的頹廢腐化之習氣,嘉慶皇帝毅然將這位曾經無比看好的八旗世家子弟流放到東北,估計不僅僅只是因為 “整改”的決心,而是明安太叫人失望,嚴重傷了皇帝的心。
所以,最后嘉慶又下諭旨說:“此事仍交提督衙門,止將城墻靠近倉庫一帶所生雜樹易于攀援上下者量為芟除枝葉,亦無庸刨挖根株,余俱不必砍伐”,把清理的范圍與清理的方法都一一寫在諭旨上面,很明顯皇帝學乖了,這回城墻應該不再有塌陷之虞了。
二、不顯靈的正陽門關帝廟與觀音廟
《清實錄》中常有關于皇帝祭祀神明先祖、參拜廟宇殿堂的記載,不過這些大都是出于禮儀、制度的需要,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但是《清實錄》中記載的光緒皇帝參拜正陽門關帝廟、觀音廟就比較特別了。當時民間流傳“靈簽第一推關帝,更向前門洞里求”,甚至也會有皇帝親臨燒香敬奉。但是與高大宏偉的天壇、太廟、相比較,關帝廟、觀音廟的等級顯然不夠皇家禮儀級別,而光緒的特別之處在于他不僅來參拜,而且參拜了整二十年。
“光緒XX年XX月,詣正陽門關帝廟、菩薩廟拈香”,是頻繁出現在光緒朝《清實錄》的一句話,筆者統計這句話總計出現64次,時間跨度為22年。第一次的出現是在光緒十三年(1887年),“光緒十三年三月,詣正陽門關帝廟、菩薩廟拈香”,彼時光緒16歲,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即他去世的那一年為止,除了光緒二十五年、二十六年外,年年數回前往正陽門關帝廟、觀音廟參拜燒香,如此堅持參拜的皇帝明清兩代也僅此一位。64回的參拜已經遠遠超越了光緒以前所有皇帝來正陽門廟宇的總和,縱然名聲響亮,正陽門關帝廟和觀音廟終歸是城墻邊上兩座小廟,為什么光緒對這城墻邊的小廟宇情有獨鐘?
其實光緒參拜神明的心情不難理解,在慈禧掌控大權之下的清廷,天子也不過是個傀儡。光緒皇帝初次參拜正陽門關帝廟、觀音廟時是光緒十三年,面對這位十六、七歲的少年天子,慈禧卻完全沒有還政的意思,就算在光緒大婚之后,所謂的“親政”,也幾乎全然未曾擺脫慈禧的壓制與掌控。他卻并不是一位沉溺于玩樂享受的昏庸之主,而是很希望能夠有所作為的一位皇帝,正如《清史稿·德宗本紀》論曰:“德宗親政之時,春秋方富,抱大有為之志,欲張撻伐,以前國恥”,但事實卻是他面對慈禧的強勢打壓無力掙脫,面對江山的殘破衰敗也無法施展抱負,心情的憤懣與壓抑可想而知,無法做出切實的行動,只有將希望寄托于燒香拜佛,祈求上蒼的保佑,他祈求的內容是什么我們已無從知曉,不過他內心的痛苦與失意卻可以從這一次次的參拜中讀出來。
光緒在其二十五年(1899年)為何未曾來燒香可從前后的歷史事件中略作猜測。1898年戊戌變法以失敗告終,慈禧加大了對光緒的鉗制力度,可能不允許他邁出軟禁之地,但顯然變法失敗對光緒是一致命的打擊,所以也很可能身心俱受重創而難以前行參拜。但光緒二十六年正是1900年,當年八月,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慈禧挾光緒出逃西安,這應是當年光緒未能前往關帝廟與觀音廟的主要原因。光緒二十七年十一月(光緒二十七年本應是1901年,但十一月已經是1902年),據《清史稿》記載“十一月庚寅,上奉皇太后至自西安”,出逃西安的光緒和慈禧十一月才回北京,而光緒朝的《清實錄》上已赫然出現同樣一條:“光緒二十七年十一月,詣正陽門關帝廟、菩薩廟拈香。”
其實神明一直都沒有顯靈的跡象,改革失敗、志士被殺、愛妃被害、列強肆虐、喪權辱國……自己興國無望還被軟禁挾持,那為什么還這么迫不及待地來到關帝廟、觀音廟?沒有史料會查閱到一個人物內心的想法和感受,筆者的感覺是光緒心中的苦痛與悲愴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他選擇這兩座小廟宇,有可能是慈禧下達了禁足令,只允許他在有限的范圍內出行,更可能是光緒自己主動選擇了這種親近民間的小廟宇來逃避任何跟皇家有關的東西。皇家代表著慈禧,皇家也代表君主的責任,光緒有擔負國家之心,慈禧卻不允許他負這個責,這是光緒一生痛苦與壓力的根源。歷史的細節耐人尋味,這一切如今很難下個定論來解釋為什么,唯有這史書上清清楚楚的64次參拜紀錄,令人深深感慨。
作者單位:北京市正陽門管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