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所謂“文化大國”,好像是要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這并不奇怪。官方公布的數字和一些媒體的報道,讓許多人覺得,我們現在已經是經濟大國、軍事大國、政治大國。在各類國際事務中,都很有些發言權,甚至舉足輕重。這時,如果文化跟不上,不能同時也成為文化大國,那就像喝酒喝到興致最高處,突然沒酒了。雖然也許只少了一口,但那感覺,別提有多別扭!
更何況,我們先前,可是當之無愧的文化大國。春秋戰國不說,強漢盛唐也不說,便是弱宋,至少文化是拿得出手的,宋詞、宋瓷、繪畫、理學、禪林、書院,那可真是“郁郁乎文哉”。明清兩代,似乎也不差。所以鬼子們打進來,要搶文物,或者偷的時候,瞅著咱家的東西,什么都好。現在西方許多博物館和收藏家那里,還有不少偷來搶去的瑰寶。河南、陜西的地底下,埋藏著沒挖出來的,也不少。如此悠久的歷史、豐厚的家底,沒有不能成為“文化大國”的道理。如果不能,那是要愧對列祖列宗的。所以,甭管怎么說,這事兒得弄成了。 只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就得琢磨兩個問題:一個叫“是否可能”,一個叫“如何可能”。當然,不需要說明,我指的是現在;如果說過去,我們老早就是。
先說“是否可能”。
中國,能夠成為當代的“文化大國”嗎?鄧曉芒先生有一個觀點,叫“任何國家都有可能”。為什么都有可能呢?我想,是因為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沒有文化的國家和民族,是不存在的。什么是文化?在我看來,文化非他,乃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任何民族在任何時代,都要生存,都要發展,這是沒有疑問的。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時代又有不同的方式,這也是沒有疑問的。既然所有的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則所有的國家,便都可能成為“文化大國”。
但這只是“可能”。而且,這種“可能性”,也只是理論上的。實際上,當今世界,堪稱“文化大國”的,屈指可數。不,準確地說,是數不出。文化大國的標準是什么?如果是文化產業的產值、利潤、出口量、市場占有份額,或者在國民經濟總產值中的比例,那么,美國要算一個。可惜,美國卻被認為是“沒文化”的。也不光是中國人這么認為,歐洲人也這么認為。我在百老匯看音樂劇,當時就犯嘀咕:就這,也算文化?
也只好說歷史。歷史上,文化大國可不少。中國就不說了,當然是;印度,也是;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俄羅斯,還有意大利,都是。怎么都是呢?因為都有標志性的文化人物。這些人物,全世界也都認賬。比方說,提起托爾斯泰,大家都點頭稱是;提起莎士比亞,大家都心服口服;提起歌德、貝多芬、康德、黑格爾,沒人不承認德國是文化大國。美國吃虧,就在這里——標志性人物是誰?總不好把米老鼠也算一個吧。
那么,為什么只要有了這樣的文化人物,成為“文化大國”就靠譜了呢?
很簡單,就因為他們的影響,都是超出國界的。請大家想想,孔夫子、釋迦牟尼、盧梭、伏爾泰、馬克思、恩格斯,他們的影響,哪一個是僅限于本國的?事實上,但凡“文化大國”,一定具有國際性。比方說,有一段時間,亞洲一些國家,都寫漢字;歐洲一些國家,則以說法語為榮。這個時候的中國和法國,豈能不是文化大國?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文化大國,一定是有影響力的。而且這影響力,還一定是超出國界的。事實上,文化,文化,一要“文”(文明),二要“化”(影響),有文能化,即有文化。化出國界,即為大國;不能化出國界,豈不成了卡拉OK,自娛自樂?
這就又有了一個問題:文化大國的影響力,為什么會超出國界呢?我想,恐怕還是因為有魅力。有魅力,才有吸引力,有吸引力,才有影響力。影響力不是硬推出來的,想當年,孔子何曾漂洋過海辦儒學堂?佛祖又何曾不遠千里辦佛學院?然而其影響力,卻是不脛而走,遠播四海,流傳至今。為什么?自身有魅力,擋都擋不住。由此可見,文化魅力是成為文化大國的關鍵所在。
于是我們又要問:文化魅力,來自哪里?也有三條。第一,這些國家或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精神”或“國家精神”。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自己都沒有精神,卻說可以影響世界,豈非天方夜譚?第二,這種精神,一定有著深刻的內涵。膚淺的東西,可以喧囂一時,難以影響一世。第三,這種精神,一定有著出彩的形式。出彩不一定就是美,就是精致、高雅、燦爛、輝煌,但肯定不是說套話、打官腔、陳詞濫調、人云亦云。它一定是讓人耳目一新、嘆為觀止、愛不釋手的。
有了這三條,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就會有一種極具魅力的精神氣質和精神風貌。比方說,魏晉風度或者盛唐氣象。這就會有吸引力,也就會有影響力。因為深刻的內涵讓人尊敬,出彩的形式讓人喜歡。如果還能像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一樣,立人文之本,開風氣之先,那就能對人類文化做出卓越貢獻。有這樣的貢獻,世界就會承認你是“文化大國”。
這樣看,美國是“有希望”甚至“可以算”的,因為有“美國精神”。這種精神,體現在《獨立宣言》,也體現在美國民眾的世俗生活。它也有自己出彩的形式,那就是好萊塢大片。只不過,說這種形式是經典,很多人會想不通。但文化是與時俱進的,誰能肯定,它將來在人類文化史上,就不會有《荷馬史詩》或唐詩宋詞的地位?何況就算這樣的東西,也不是誰都拿得出來的。
那就再說“如何可能”。
可以肯定,用錢堆,是不行的,那只能叫“紋銀大國”;光演戲,也是不行的,那只能叫“文藝大國”;把別人偷的、地下埋的,都找回來、挖出來,同樣不行,那只能叫“文物大國”。紋銀大國、文藝大國、文物大國,都不能叫“文化大國”。文化大國得能“化”,得能影響別人,影響世界,甚至影響人類的歷史進程。這就必須有“干貨”,有拿得出手、站得住腳、經得起歷史檢驗,讓他人由衷欽佩、贊美、學習的東西。也就是說,要有體現出現代文明的中國精神。
這里有兩個條件。第一,必須是現代文明。所以,照搬老祖宗是不行的。老祖宗不是不能搬,是不能“只搬”和“照抄”。要搬,也得現代化。第二,必須是中國精神。所以,照抄西方人,也是不行的。學得再像,也是人家,不是咱們。要學,也得中國化。建立“現代文明的中國精神”,必須植根于傳統,置身于世界。也就是說,得處理好傳統與現代、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這并不容易。如果還要創新,就更不簡單了。
那又該怎么辦呢?我認為,一要實干,喊口號是沒有用的;二要智慧,打官腔是沒有用的;三要理性,唱高調是沒有用的。動不動就“不高興”,更是無聊。自尊心和自信心,不是吼叫出來的。那樣的垃圾制造得越多,我們離文化大國就越遠。
更何況,文化大國,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成為“文化大國”,也不應該是少數精英的一廂情愿,而應該是全體國民的共同追求。國民活得有尊嚴,中國才有尊嚴;國民活得有文化,中國才有文化。也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可能產生出有影響力的人物、思想和作品,因為人民的實踐,才是文化的源泉。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