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之中的溫情

本論文是廣西民族大學2010年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遲子建作品中的兒童形象研究》（編號：gxun-chx2010047）的研究成果之一。

摘 要： 遲子建的文學世界，發源于她的童年，故鄉和大自然。遲子建善于描寫兒童，以此來進行藝術的建構與表達。在小說中，遲子建常常細致地描繪兒童的悲慘境遇，用哀婉的筆調述說著一個個身體受到傷害卻依然保持心地善良的孩子。這些生命盡管被摧殘，過得憂傷卻不絕望，借此遲子建得以溫情地關懷世間殘缺的生命和孤獨的心靈。

關鍵詞: 遲子建；小說 ；兒童

作者簡介：蘇曉霞（1985-），廣西崇左人，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2008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

被評論界認為當代文壇童心最重的作家——遲子建，其創作常常出現許多兒童的身影，這些兒童形象在其小說的出現，表明“兒童”始終是作家創作的重要角色。遲子建是一名心懷大愛的作家，她一直致力于對人性深處地挖掘，她的眼睛常常望向底層世界，觀照一個又一個的幼弱人物。對生活在底層的人物，她總懷有無限的悲憫關懷，她常用冷靜、悠緩的筆調來述說兒童成長艱辛，憂患于他們生活的困苦無著、孤弱無援。借著這些兒童她不僅實現了對故鄉童年生活的追憶，而且建構了其小說。可以說描寫兒童是遲子建關懷人生，慰藉心靈的一種獨特方式。

遲子建小說的兒童書寫中，有一類兒童在小小年紀就歷經了苦難，而這苦難導致了他們脫離了正常的兒童成長軌道。讓他們在原本不知道何為苦難的時候遭受了苦難，原本應該被保護的幼弱童年早早地受命運的捉弄、摧殘。他們都有一些共同點，或者他們的生存境況都有所缺陷，成長于單親家庭，使得他們在心靈上得不到來自親人的周全的關懷愛護，孤獨感日漸形成并加深。或在生理上，他們都因人為或天意在身體上遭到傷害，失憶癡傻或失去童真等。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本該天真爛漫的兒童，心靈受到了傷害，他們不僅得不尊重，甚至被污辱與傷害。這些受傷的孩子，盡管他們的生活浸潤在憂傷的氛圍之中，但他們卻依然保持心眼明亮、心地善良。通過分析《羅索河瘟疫》中的領條，《霧月牛欄》中的寶墜以及《樹下》幼年時期的七斗的形象，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命，并不因際遇而仇恨，反而他們依然保持一顆善良慈悲的心靈去感化他們的周遭。從中我們可以體會遲子建對美好人性自信與堅守。

一

領條是遲子建小說《羅索河瘟疫》中的主人公。原本健康開朗的他因肺炎發高燒而失去了記憶，從此他就只能迷迷糊糊的生活。失望的母親覺得自己的將來指望不上領條了，于是選擇了放棄，讓他自生自滅。母親把全部的愛給了健康強壯的哥哥別利，但哥哥卻是個成天游手好閑的只會喝酒賭博的酒鬼。被命運拋棄的領條，倍受母親冷落和哥哥歧視，但他堅強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他雖然得不到來自親人的關愛，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他熱愛自然，他如同自然之子一般，憐憫、疼惜、尊重一切的生靈，與世間萬物和諧共處。他是不被珍視的生命，但這阻擋不了他對其他生命的疼惜。羅索河一帶發生了嚴重的瘟疫，生命一個接一個的死去。領條會因為一條狗的死而“難過得躲在雞舍后面哭一場”[1]，還會因為狗即將被埋掉，沒入冰冷的泥潭中而“淚水漣漣，感傷萬分”。雖然是一個不被上天眷顧的孩子，擁有善良與敏感的心靈讓他懂得眷顧、憐惜周遭的生命。

羅索河一帶發生了一起命案，卻找不到真兇，調查進入了僵局。一次外出，領條無意中知曉了哥哥的殺人行為。面對警察的調查詢問，他提供的證詞被人們看做是虛幻的杜撰，母親甚至大聲呵斥他。由于他的弱智，沒有人相信他的話，這令他萬分難過。領條可以不在意母親的偏愛和哥哥的無理欺負，但他無法接受正義被掩蓋，真相被謊言遮蔽。良心促使他揭發事情的真相，讓犯罪的人接受處罰。但是，沒有人把他這個傻孩子放在眼里，絕望的領條投入了羅索河的懷抱。領條的死讓母親在某一個夜晚突然頓悟，她知道了罪惡的真相。

小說中遲子建用無比哀婉的筆觸描繪了正義之子“領條”，這一形象的塑造作者讓我們領悟到了“仁義”。寬恕仁愛的領條可以原諒命運的不公，但他無法原諒正義卻被邪惡和謊言遮蔽。良心的堅持卻一再被挫敗，來自靈魂內的詩意讓他選擇擺脫這個骯臟的俗世，他唯有用生命去捍衛內心的準則！他的犧牲具有了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一個殘障的孩子，尚且有這樣維護正義的勇氣，正常的人情何以堪？他的犧牲來喚醒了母親的良心，母親不再因擔心將來自己老無所依而保持沉默，她用一柄尖刀懲罰了罪惡的別利。死亡的繼續漫延讓作品憂傷的情緒進一步加重，但邪惡最終得到懲罰，善良的人性得以張揚和呼喚，作品于悲傷之中得到了升華。

謝有順曾在評論遲子建的小說時說“真正的幸福都是在克服欲望、堅持良心時所發生的。盡管這些人的生存往往與悲劇緊密相連，可當他們被一種神圣的愛所充滿時，他們能夠在悲劇的事實里獲得一種更內在的幸福——受難后的幸福。他們都用他們的良心使人性的力量得到了證明。”[2]巨大的犧牲才換來了正義的勝利和良心的覺醒，這代價無疑是巨大的。憂傷的領條盡管逝去，但遲子建并沒有對人性絕望，她通過描寫這個悲情的故事，來呼喚正常的人性。領條這看似沒有希望的人生，卻在他用生命去捍衛正義的努力之下，發出了耀眼的人性之光。盡管作者采取了一種憂傷而克制的筆調來講述故事，卻并不阻礙故事所產生的震撼效果。是的，那些人性與正義最終會得以彰顯。雖然死去，領條無疑是高貴的，他堅持了心中的準則，在不幸之中展現了人性的善良與高貴。

二

《霧月牛欄》中的寶墜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少年，他因為不小心看了繼父與母親行房事，被羞惱的繼父失手打成了癡呆少年。原本聰明伶俐的寶墜因為這次意外，人生發生了徹底變化。腦子受到了損傷，他從此就生活在云霧迷漫的世界里。“寶墜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只能天天放牛。寶墜也喜歡牛，三頭牛的名字都是寶墜給取的。”[5]他開始本能地逃避與人交往，原本與家人生活在屋里的他搬了出來，情愿住在牛棚里與牛兒相處。

寶墜是個傻子形象，卻蘊涵著作者對寬容、大智慧的理解與詮釋。這些被傷害的生命并不完全的悲劇，于失去中也意蘊著另一種得到。寶墜像牛一樣傻，癡呆讓他活得沒有心理負擔，“他的睡眠沒有夢，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凈凈的，晶瑩剔透。”[3]這樣的描寫呈現了一種擺脫了功利的人生狀態，活得純真潔凈，不被凡俗的生活所累。寶墜不曉得在乎過去，更不會計較將來，不去仇恨，也沒有抱怨，宛如動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可以說，天性聰明、機靈的寶墜，在腦子受損后忘記了一切丑惡與不幸，他的“遺忘”是一種失去，也是另一種得到。沒有了人世間功利得失的紛爭與煩擾，便遠離了生與死的感慨和傷痛。這個身體殘缺的孩子反而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寧靜與快樂，似乎上帝在關上一扇門之后為其找開了另一扇通往生命本源的窗戶。遲子建通過兒童的眼睛、遭遇來講述故事，她將兒童推上各自不同的命運軌跡，雖然作者較少對兒童的言行作濃墨的描繪，但往往樸素平實地勾勒，極簡練地描繪出這些富有靈性的兒童形象。在小說中，寶墜的樸素自然和簡單直接的話語，道出了許多本質的真實，他的感覺呈現出了一種類似哲學特質的東西，“他站在草叢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霧氣，覺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的，手上什么也沒存下。他不明白能看得見的近在咫尺的東西為什么會抓不住”[4]，這些體驗顯得憂傷卻別有深意。繼父死后，母親要他去送，寶墜卻說:“叔都死了，送他也不知道。”看似癡傻，愚鈍的寶墜，他本真也是一種無情，這無情卻也道出了人生的況味，揭示了生活最無奈最殘酷的一面。

遲子建的兒童敘事注視的往往是尋常百姓庸常而艱澀歲月。《霧月牛欄》這篇榮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小說正是在對庸常歲月中“非常態”生命的審視與關注中，表達了她對本真生活的堅持與企盼。濾去世俗，回歸一種本真的生活，這盡管是一個不幸兒童的際遇，卻給當下日益浮躁的人們以啟示。在小說中，孩子的誠摯與善良、命運的曲折與不幸、生活的艱辛與尷尬總是被坦誠地展露著。作者用她清新與純凈風格，描繪出寶墜的淡然與平和，彰顯得一種對外界的喧囂浮躁的拒絕。寧靜與悠緩的生活正無可奈何地離我們遠去，回歸本真、簡單的生活其實是人心最終的向往。遲子建對樸素生命的溫婉表達，對世道人心的獨特解讀，使其作品呈現出一種浪漫空靈和憂郁的美學格調。

三

《樹下》是遲子建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描寫了七斗由單純的少女到成熟的少婦的成長歷程。主人公一再的遭遇變故和不幸，但通過對自身不斷的調整與完善，她具有了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勇氣，終在對人生與自我之間尋求到了平衡，重新確立了生活的意義，由幼稚走向成熟。少女的成長故事構成了小說的表象，作者對人性內涵的描繪，對命運無常的慨嘆則內蘊其中。

七斗幼年時便沒了娘，當木匠的父親便將她托付給姨媽照顧。可憐的七斗被姨媽以撫養為借口，奪走了所有。媽媽去世時留下的銀手鐲，花線，衣裳，古錢幣和明代的一只青瓷花瓶，這些統統被姨媽收走。然而這些還不能滿足姨媽的貪欲，母親的葬禮還結束，她竟厚顏無恥向七斗要母親的遺留下的最后一只銀戒指。被姨媽撫養的日子并不算糟透，原本七斗對生活還是有期許的，然而一個弱小的女孩子，她想守住的卻統統都失去。姥爺過世后留給媽媽和姨媽一些金子，這本該屬于七斗的份卻被姨媽使盡手段霸占。因為身邊沒有溫暖，無依的她對來自遠方的鄂倫春馬隊有莫名的好感，也許遠方能給她帶來希望。小小的她對鄂倫春馬隊一個騎白馬的小伙子心生向往，期待著長大后能夠被他接走離開這里，遠走他方。然而未長大成人的七斗卻被姨父無情的奪走了清白貞潔。可憐的她沒有人可以庇護，疼愛她的媽媽死了，爸爸杳無音信，姥爺也離開了人世，姥姥和舅舅，舅媽全都指望不上。然而命運的殘酷卻不止于此，盼望著能與失蹤的父親見上一面，等到的卻是父親意外身亡的消息。姨媽一家四口在一次意外中全部罹難，七斗死亡擦肩而過，僥幸躲過一劫。在七斗的成長過程中，親人一個接著一個的離開，死亡的陰影總伴隨著她，這一切使她很困惑，“正在被眾多的親人所遺棄，她覺得自己出生時一定是生在了最壞的星座上，災難總是向她直面而來。”[6]

這是遲子建首次用長篇的形式來呈現她向來關注的兒童成長題材。成長小說，往往“展示的是年輕主人公經歷了某種切膚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變了原有的世界觀，或改變了自己的性格。這種改變使她擺脫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終把她引向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7]小說描繪了七斗由少女成長的過程，無疑這個成長的過程是充滿艱辛的。因為種種際遇，使得這個原本純真的少女內心充滿憂傷，然而心底對溫暖與愛意的追尋使得她即便經歷種種磨難，為了心中美好的向往，依然有堅持的勇氣。這股不屈不撓的勇氣卻讓她通過了種種考驗，真真切切地收獲成長。

小說《樹下》表明“七斗”的幼年悲劇源自于家庭的殘缺，她沒有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 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們可以將這部小說理解為對“家”和“歸宿”的追尋故事。小說圍繞七斗對“家”的破碎而悲情的體驗展開，以她為尋找能安頓身心的溫馨之所一步步推進，她的情感體驗均源于因世事變遷和命途多舛使得“家”面臨風雨摧殘、分崩離析。同時人性高下的對比也十分明晰，姨媽的貪心與勢利，丑陋嘴臉彰顯無疑；姨父膽小而卑鄙，更顯得齷齪不堪，他們被這庸常人生的欲望、自私、抱怨等所淹沒，斤斤計較，機關算盡到最后卻一無所有。七斗雖說一直被侮辱與損害，卻依然能保持一顆仁愛、平和的心靈，她寬恕了那些犯下錯的人們，性格的溫婉使她對不幸選擇了默默地承受。平靜地接受了這命運的安排，她以一種寬容、豁達的心放下過去，走向未來。盡管遭遇重重的挫折，她心中仍有愛，仍對未來仍懷有美好的懷想。小說描寫了一個苦難的少女七斗，但其身上的勇氣與韌力，讓我們看到了美好心靈的力量，善良仁愛的人哪怕歷經再多的苦難，總會有美好與希望在前方等候。遲子建對受傷害的兒童的命運的展現，并不只是單純的命運悲苦的描寫，她更致力于挖掘逆境之中人性之光。即便遭受再多的苦難，人依然要保持一顆善良、簡單的心靈。保持人性中的美好才是化解世間所有苦難的良藥。

遲子建鐘情于樸素的生活的描摹，她對生活滿懷敬意，她用溫柔的筆觸去描寫，用樸素的文字來表達，她的文字常常顯得詩意流動。小說描寫的這些孩子盡管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遭遇一定的坎坷，但這些孩子并沒有失掉信心和勇氣，他們即使遭遇困境仍然能夠面對，在并不順利的生活中收獲成長。在這種情況下，盡管作品始終有憂傷的氣息彌漫，但小說的人物卻散發著一種崇高的人性光輝，保持著高貴的尊嚴。遲子建了悟生活原本的面目，她體諒生活期間的人們的心酸與悲哀，因而其小說創作所體現出的人文關懷往往能溫暖塵世中殘缺的生命，關懷那些孤獨受傷的心靈。

注釋：

1、遲子建：《羅索河瘟疫》，《清水洗塵》，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第42頁。

2、謝有順：《憂傷而不絕望的寫作——我讀遲子建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1期。

3、遲子建：《霧月牛欄》，《瘋人院的小磨盤》，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第329頁。

4、遲子建：《霧月牛欄》，《瘋人院的小磨盤》，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第338頁。

5、遲子建：《霧月牛欄》，《瘋人院的小磨盤》，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第324頁。

6、遲子建：《樹下》，河南：河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63頁。

7、芮渝萍：《美國成長小說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