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解讀哈代筆下的安琪兒

摘 要：有人認為《德伯家的苔絲》中的安琪兒很虛偽。本文從人物所處的時代語境出發，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闡釋安琪兒的意識域，揭示其行為背后的主宰是受到傳統塑造的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他并不虛偽，他行為上的復雜性性折射出的是處于社會巨變的特殊時代新舊思想的劇烈沖突。人無法不受環境的影響和制約。安琪兒是特定歷史環境的產物，他的真心卻與時代相悖，從而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關鍵詞：英國文學；哈代；安琪兒；無意識

作者簡介：楊秀波，女（1972-），上海外國語大學2011屆碩士畢業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文學。

在《德伯家的苔絲》中，安琪兒不顧世俗觀念與苔絲相戀。新婚之夜，得知苔絲曾被阿列克奸污，一向以新思想標榜的安琪兒此刻卻承受不了這個事實的打擊，遠走巴西。歷盡艱辛之后終得悔悟，可是太遲了——在貧寒的逼迫下，為了家人免于流落街頭，無助的苔絲回到了阿列克身邊。看到愛人來尋，咫尺天涯，絕望的苔絲舉起了復仇的利刃——雖然此前她連螻蟻都不肯傷害。安琪兒這個形象在情節發展中出現了轉折，似乎與先前相矛盾。他受過良好教育，滿腦子新思想，然而關鍵時刻卻因苔絲失貞拋她而去。因此，有人認為安琪兒反映了資產階級道德的虛偽。《英國文學通史》中寫道，“資產階級道德的虛偽本質是苔絲悲劇的根本原因。” 筆者的感受卻與此頗有些距離。作品中的人物受到了歷史環境的塑造，這種塑造往往滲透在深層無意識中（張中載， 2002: 371）。十九世紀的英國崇拜女性的純潔 。這種社會觀念積淀頗為深厚，在新思想時髦的時候，這種觀念實際上就被壓制在安琪兒的無意識中了——它根基深厚，一直處于蟄伏狀態。當變故突發，舊思想便蘇生了。當我們考察人物及其行為方式、追根溯因的時候，就不能不考慮他所處的特定歷史環境。安琪兒生活在特殊時代，我們應該從他的環境語境出發來理解他，而不是以我們現代人的標準來衡量他。在他行為背后起主宰作用的實際上是整個社會的文化積淀和傳統道德觀念。它控制人們的思想和行為，關鍵時刻左右人們的決定。如果說安琪兒是害人者，那么這種客觀結果背后的動因是整個社會的傳統思想和觀念——安琪兒并沒有主觀上害人的故意。

一、從夢境解析透視安琪兒無意識領域的真實

安琪兒對苔絲的情感是真誠的，我們可以由夢游一節得出這個結論。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人格結構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組成。本我儲存本能，遵循快樂原則，是無意識的，不被個體覺察。超我是遵循“道德原則”，遵循社會規范，約束個體行為，大部分也是無意識的。自我尋求“本我”沖動的滿足，保護機體不受傷害，遵循 “現實原則”，努力調節、壓抑本能沖動，引導它避免與社會現實發生沖突，是自己可意識到的部分。相應地，人的心理也分為無意識層（或潛意識層），前意識層和意識層。無意識層保存了被壓抑的人類情感與觀念，受到前意識層的“檢查”。前意識層是調節無意識與意識的“檢查”機制，它可以使無意識進入意識，但更多的是阻止無意識，使之受到壓抑。意識是人可以感知的心理活動，處在心理結構表層（朱志榮， 2007: 266）。按照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人在睡眠時，超我的檢查松懈，潛意識中的欲望繞過抵抗，并以偽裝的方式乘機闖入意識而形成夢。夢是對清醒時被壓抑到潛意識中的欲望的一種委婉表達，是通向潛意識的一條秘密通道。通過對夢的分析可以窺見人的內部心理，探究其潛意識中的欲望和沖突。安琪兒夢游時處于睡眠狀態，擺脫了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的屏蔽，進入到內心的真實世界。他這時對苔絲一往情深——他在夢游狀態中吻著苔絲低語，“我最親最愛的苔絲，這么甜柔，這么美好，這么忠貞！”（作者自譯）這是他真實內心世界的袒露，正如現代測謊技術要對被試進行催眠促使他講出真情一樣，這里展示了安琪兒清醒時候所不能意識到的本我——沒有受到世俗偏見禁錮，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真我。 清醒時他不會接受苔絲；但在夢里，現實的羈絆消失了，社會規范的強制力失去了作用。本我得以釋放，于是就出現了夢游一幕——他深情地吻她。雖情深意篤，卻在傳統觀念面前畏縮，退隱到意識深處。但這種情感卻是真實地存在著，并不因為處于潛意識狀態就失去了真誠的力量——它不虛偽。

安琪兒內心深愛苔絲——小說后來也證實了這一點。歷盡艱辛的安琪兒終于完成了思想轉變，但這個過程如此漫長，以至于最后一切都無從挽回了。為什么安琪兒的思想斗爭如此苦痛呢？其中的原因，我們要從安琪兒所處的變革的時代與他成長的環境入手來了解。

在榮格看來，個體的無意識包含兩個層面：一層只關系到個體，是表層的個體無意識；另一層，是超越個體、負載種族所有經驗的集體無意識。“在個體心理形成過程中，被壓抑的意識沉積到無意識中，構成個體無意識的一部分，這固然與個人的經驗有關，但同時與集體無意識有關。甚至集體無意識比表層的個體無意識更能影響一個人的心理?！保ㄖ熘緲s， 2007: 271）“集體無意識會隨著人類發展不斷進化……通過它，個人也與歷史聯結，因為它是所有人共有的。”（同上， 272）無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一個人的行為。人的無意識由兩部分構成——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意識就如冰山，露出能為人感覺到的只是極小一部分，絕大部分浮于水下——人感覺不到，但是那卻是真正支配人思想和行為的根源。從上面可以看到安琪兒的個體無意識是他深愛的情感，他還受到了社會傳統——集體無意識的制約。通過考察他所屬的特定的社會歷史狀況，我們就可以對他的行為作出更深入的解釋。

二、歷史環境在安琪兒意識域的投射

安琪兒表面新潮，但骨子里依然傳統。為什么呢？這就要考察安琪兒所處的時代以及生長環境。他生長在十九世紀巨變中的英國，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產物，成為新舊思想交鋒的場所和斗爭的載體。從他身上折射出的是那個特定的時代，是世界發生亙古未有翻天覆地變革的時代。

早在17、18世紀，歐洲就開始了啟蒙運動。盧梭主張“天賦人權”。1789年爆發法國大革命，從此自由、平等的觀念逐漸傳播開來。哈代生于1840年，處于維多利亞時代。而英國工業革命是在十八世紀晚期及十九世紀開始的，那時也開始了圈地運動。哈代生活的時代正是資本主義延伸階段。工業革命侵蝕到鄉村，大批農民失去土地，流離失所，成為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以適應工業革命后機器工業對于勞動力的需求。小說描寫了農民不斷遷移，尋找工作的情景。At length it was the eve of Old Lady-Day， and the agricultural world was in a fever of mobility… (495-496) “ a fever of mobility”指流動狂潮——農民們到處找工作，工業發展打破了鄉村的寧靜——這是哈代時代的縮影。這種變化給農民造成種種陣痛，使他們變為被人剝削的農業工人。迫不得已的轉變造成無數悲傷，釀成了一幕幕悲劇。因為記錄了那段歷史的生動圖景，哈代的小說被稱為“歷史文獻”。（張中載，1987: 18）。

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革相適應的是上層建筑的變化。資產階級倡導的平等、自由、博愛等思想隨之傳播開來。安琪兒顯然受了這種思潮的影響。他不鄙視窮人，沒有別人那么強烈的等級觀念。

這時的經濟基礎是資產階級生產方式正在發展，而舊的生產方式尚未消失。生產方式領域內的沖突投射到意識形態領域就形成了思想觀念的交鋒和劇烈沖突。

三、備受煎熬的安琪兒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新思想雖已適應新的生產方式而得到了傳播；但尚在成長期，還沒取得支配地位。人們的等級觀念依舊非常強烈。貴族失去了統治地位，但貴族的榮耀依舊殘存，否則阿列克的父親也不會暴富之后買一個貴族的頭銜彰顯自己的“高貴”。安琪兒聽到苔絲有高貴血統時也很高興。這是貴族勢力剛剛垮掉的時代，甚至還可以見到實物的見證——人們還能說出哪片土地屬于哪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家族的，雖然這些家族的人都已經淪落了；安琪兒與苔絲新婚時居住的地方是貴族舊居，甚至墻上還留有貴婦人畫像。舊思想也依然盤踞著人們的心靈。人們在舊思想的浸潤下成長，傳統通過教育和社會、家庭環境滲透到人們頭腦中，構成了他們的一部分，變成一種自然的、幾乎不為人們所察覺的存在——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它浸潤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人們看不到它，也感受不到它，卻不知不覺地受它的支配和影響。即使新觀念有了一定市場，但到了關鍵時刻，舊思想驚人的力量就展示出來。它并非毫無來由地突然出現——它一直潛伏在人們心靈深處，可它頑固的本性、驚人的破壞力卻像潛伏的火山熔巖般，遇到時機便噴涌而出，造成毀滅性后果。于是就有了新婚之夜不幸的一幕，就有了苔絲的毀滅。她是舊思想觀念的犧牲品，是偏見祭壇上的犧牲。

思想觀念具有相對獨立性。當它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消失了的時候，它還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存在。思想觀念一旦被人們接受，就有一種頑固性，排斥與它相矛盾的觀點。那時的人們依舊懷著很強的階級觀念。即便是安琪兒這樣觀念前衛的青年人也不能免俗。實際上他也對鄉下人懷有一定的偏見——雖然他沖破了世俗的偏見和等級觀念與苔絲相戀。在苔絲向他坦白之后，他說，“ You almost make me say you are an unapprehending peasant women…” （Hardy， 1984: 332）“an unapprehending peasant women”意思是“理解力欠佳的農村婦女”，其中隱含的蔑視不言自喻。平時被表象所掩蓋的舊觀念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就清晰地顯示出來——在那個時代里的安琪兒不可能完全擺脫那種舊觀念的影響。

從安琪兒的漫長的思想轉變歷程中，我們可以想見他心靈的劇烈沖突和痛苦掙扎。他回國時已形銷骨立，他母親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站的竟是自己的兒子。“O， it is not Angel—not my son…”（Hardy，1984: 516）他父親看到他也很震驚，“You could see the skeleton behind the man”，安琪兒已經骨瘦如柴了?！癷n his face twenty years before their time”——他比實際年齡要老二十歲，可見他所承受的折磨！苔絲在見到他之后精神恍惚地自言自語，其中有這么幾句，“And he is dying—he looks as if he is dying!…And my sin will kill him and not kill me!” 是說“他要死了，看起來似乎就要死去了！……我的罪孽會要了他的命而不是我的！”（作者自譯）從這幾個人見到安琪兒的反應我們可以看出他備受煎迫的情形。虛偽的人會如此嗎？所謂虛偽，就是假的，不投入真情。可是，這個人連人形都走樣了，還如何能夠說他虛偽呢？

安琪兒心里深植著舊觀念。他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都是由舊觀念構建起來的。他的成長環境中無處不在，使他浸潤其中的是傳統習俗和規約。作為社會的存在，他無法游離于悠久的傳統之外。在長期的浸淫中，一切都潤物無聲地進入他的心靈。這是一種集體無意——雖然人們可能很難意識到它的存在，但是它卻對人們的行為具有強大的支配力量。盡管他接受了教育，擁護新觀念，可那只浸濕了他的外部，不能深入骨髓。純潔是從前許多時代的觀念。當新舊觀念發生劇烈沖突的關鍵時刻，舊觀念便顯出偉力，瞬間新理念就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新思想要占據主導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長久的浸潤和艱辛的心路歷程。在維多利亞時代，平等自由思想尚未真正為人們所接受，屬于新生事物。

在接受苔絲的過程中，安琪兒備受苦難折磨；當他終于能夠戰勝偏見，接受苔絲時，他卻永遠失去了擁有她的機會。我們可以想見苔絲死后安琪兒所受的深沉的痛苦。雖然小說沒有寫及這些內容，但我們可以想象在苔絲死后，安琪兒將終生負載心靈的痛苦——難以彌合！苔絲死去了，她的痛苦發展到極致無法調和，便以一種火山爆發式的激烈方式表現出來，以極端手段得到解決和平息，高潮凸現，所以人們更容易注意到苔絲的悲??；但是安琪兒亦備受摧殘——他受著思想的煎迫，只是這種摧殘是以一種和緩、漸進的方式進行的，不那么明顯和突出，但是這痛楚并不因為是以緩慢的方式進行而有所減少。

綜上，安琪兒是他那個特定的新舊交替轉折時代的產物。他的思想斗爭折射出了那個特殊時代復雜的矛盾，決定了這出悲劇的必然。安琪兒不是神，他的思想行為必定要受到客觀環境的制約。試想，如果哈代將他寫成毫無困難地接受苔絲失貞的現實，他就不虛偽了嗎？那樣人物的塑造也就脫離了實際，變得不可信，不真實，也就無法使這本書作為經典震動人們的心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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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弗洛伊德 http://baike.baidu.com/view/2215.htm?fr=ala0_1_1#6_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