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贊成提倡讀經典的,而且主張對于經典要細讀、精讀、反復讀,從容詠誦,悠游浸潤,沉潛默會,意往神馳。但是,我不贊成停留在籠統地提出一個“讀經典”的口號。就問題本身來說,不是一切經典今天的人都需要讀,不是任何一種經典對任何人都會開卷有益,不是一切人都需要讀各門各科、各種各樣的經典,讀經典還需要正確的態度和方法。
其實,經典是有兩重性的。第一,它是人類此前某方面文化成果的結晶,包蘊了可貴的經驗和智慧。第二,一旦成為經典,它也就固化了,必定具有歷史的局限性。比如早期的儒家經典,《論語》《孟子》等等,漢代的經師、宋代的理學家,先把它們神圣化,然后把它們的內容褊狹化。在這種情況下,儒家經典逐漸被當做抵制改革、反對進步的重要武器。所以,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才會提出“打倒孔家店”,那也就是要打倒儒家經典。雖說是片面、偏激之舉,卻有其歷史必然性。時至今日,重新號召國民、特別是青少年讀儒家之經典,不是明智理性的舉措。對于經典,還是取分析態度為好。
我的理解,經典之所以要讀,之所以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主要在于,它是一個民族的族徽,是人類文明史的里程碑。各個民族,整個人類,從蒙昧時期走到今天,我們現在得以享受高度文明的成果,這中間有無數的個人和群體貢獻了無數的發明創造。回首望去,經典,正是人類文明發展進步長河上的路標。離開這些路標,我們就難以把握民族文化史、人類文明史,也難以對今天的文明成果有深切的體認,進一步的開拓創新就缺少由之出發的奠基石。
1938年10月在陜北,毛澤東問賀龍、徐海東,看過《三國》、《水滸》和《紅樓夢》這三部小說沒有,并且說,“誰不看完這三部小說,就不算中國人!”只看過其中一兩部,只好算“半個中國人”。(見張麟《徐海東將軍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這話并非正式論著中的論斷,而是有人們熟悉的毛氏語言的幽默。賀龍當時回應說,他沒有看過這幾部小說,但他“不是外國人”。豈止“不是外國人”,沒有看那幾部古代文學經典,不妨礙賀龍做一個優秀的軍事家,一個中國共產黨高級領導人。不過,不接觸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對于中華民族的歷史,對于中國的國情和國民性格的理解、把握必然受到不小的限制。建國之后,毛澤東在中央會議上多次印發古代詩文,給不同的高級干部指定史書的具體篇目,要求許世友把《紅樓夢》讀五遍,這就不能用幽默風趣來解釋,這就證明他認為,讀經典,是高級干部不可或缺的功課。可惜,毛澤東指定的大都是中國古代的文化經典。其實,他自己在青年時代,就認真研讀過亞當·斯密、達爾文、盧梭、孟德斯鳩等人的許多當之無愧列入世界文化經典的書籍。
不讀中國文化經典、文學經典,就不算一個合格的中國公民;不讀世界各國的文化經典、文學經典,就不算一個有素養的現代文明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有很多成員不讀本土的經典,這絕不是一種正常的健康的現象。
若問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和改變這種現象的辦法,我以為,重點不應問責于青少年和其他普通百姓,重點要拷問許多方面的社會評價制度,拷問某些媒體對于讀書、讀經典的宣傳推介。拿文學經典來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在馮雪峰主持下出版許多種國內外經典著作,校勘注釋者、翻譯者大多是國內一流學者;中華書局的《中華活頁文選》、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閱讀與欣賞”節目,撰稿人大多也是著名學者和作家,所以至今仍有生命力。而這樣高質量的經典新版本,不如當年那么多見了。近幾年非常紅火的“百家講壇”之類,則完全是另一種景象。人們斜倚沙發,啜飲咖啡,聽那飽含包袱笑料的講說,就可以了解經典。既然如此,一經“戲說”,經典本身也就少人問津了。
英國廣播公司(BBC)1975-1977年制作播放過十五集電視系列節目,講的是當代哲學,講法蘭克福學派的是馬爾庫塞,講喬姆斯基的是喬姆斯基本人,講奎因的是奎因本人,其他的也是如此等級的學界泰斗。這并不是大學或研究院的高端論壇,而是“以觀眾不具備哲學知識為前提,又能在他們中引起興趣和獲得理解的節目”。這個節目沒有使收視率降低,而是被認為“標志著廣播電視的新發展”,因為主持人麥基明確地對抗“將所有素材弄成消遣性內容的傾向”。因此,解讀闡釋經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嚴肅對待,認真探討,也不排除可能的活潑和生動;一種是麥基所不取的“轉移、排遣、挑逗”,不在乎經典本身。后一種會使人遠離經典,而不是親近經典。
※ 王先霈,著名學者,代表作有《圓形批評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