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
悄悄地跟定你,從呱呱墜地,直到彌留之際的嘶鳴。一輩子,不可能遇到比它更忠誠的伴侶。沒有哪位親人能陪你的全程,比如說,祖父母陪你的童年,戀人陪你的浪漫的青春,配偶陪你的哀樂中年和夕陽晚景。你陸陸續續地交上朋友,各種各樣的,舊的去了新的來了,走馬燈般,但是他們只陪襯你人生風景的若干片斷。至于你自己,登上“人生”這輛列車以后,沿途不斷有人上來,有人下去,你只知道肯定有下車的時候,但不曉得哪里是終點,只有它能。
影子般伴著你(不,比影子還忠實,影子需要光線,到了漆黑的時刻和所在,影子隱退),它卻貼著你的身子,須臾不離。不錯,它是一等一的跟屁蟲,可是,一般來說并不膩。它在你的身外,化為嬗遞的四季,更迭的日夜。它無處不在,在手表、在日影、在月暈、在星光、在路旁,飛揚為蒲公英的絮。它在你的體內,化為嬰孩的笑,學語的牙牙,化為臉上茸茸的毛,化為少女的桃頰。青春來了,它在你的身子創造連串的驚奇,女性的胸部和男性的喉結神奇地隆起。然后是負重的中年,它就是你的工資單、購物單和抵押貸款單,就是夜深兒女燈前,就是掛在墻壁上的兒女的畢業證書,就是漸漸駝下去的背和頭上的地中海。就是勝利者的功業或者失敗者低回的孤影。
待你,沒有什么比它更純情、更深情,也沒有什么比它更為冷酷。你愈是快樂,它愈是消逝得快;你愈是痛苦,它愈是要慢條斯理地消遣你。一晃眼,它祭出皺紋,把你逮進發無可白的老年,同時搶走你的壯志和精力。
它裹挾著你前行。長壽是幸——它讓你享受人生的所有滋味,領略世界的風景,從草地上含羞草的開闔,到星光燁燁的永恒;也是不幸——你不得不看盡親朋星散,眾花凋零。
不錯,你每天在走,無論是步行、開車還是坐輪椅;不過,無論走到何處,都僅僅是空間上的轉換,它是不予領會的,它給你預定的目的地,在不可見不可測處。即使你具有信仰,這神,你也許能逐漸靠近,但不能到達,神住在時間和空間的外面。
成全生命的是它,結束生命的也是它。你遲早會明白,身在故土還是異國,心在江湖還是在廟堂,窮還是達,圓滿自在還是充滿缺憾,這些,都不像你所預測的那般緊要,緊要的只是:你怎樣和它周旋,怎么借它的能量建立你的理想,讓你的人生立在比它略高的位置,俯瞰古今。
時間是等人的
一位少年說:時間是不等人的。但我要鄭重地對少年說:時間是等人的,不要擔心。時間等你,也等我,等全世界的生靈。時間等在你之前,等在你之后;等在顯意識,等在無意識;等在有限,等在無限。學校里的老式掛鐘,鐘擺就是你的腳步;家里的電子表,即使你在沉睡,液晶數字也顯示你夢里的呼吸。一如古老的沙漏,每一顆細沙都是當時活潑的生命。時間不能離開你,你就是它,它就是你。你“被”時間長大,時間被你證明。沒有了你,何來“你的”時間?你不久將發育,喉結變大,童聲變粗,骨骼身個像夏季的水稻般拔節。沒有時間,你如何完成這樣的蛻變?“你的時間”是你生命全部的外延和內涵,你的一生為“你的時間”做“填空”的作業。
我們從小就接受了這樣的教誨:“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明日復明日,萬事成蹉跎”,“一寸光陰一分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格言的基調是時間的無情。其實,時間和人的關系,并不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無所謂彼此,時間就是人,人就是時間。你是“這樣”的人,就有“這樣”的時間。特定的時間,成就特定的人。所以,沒有“等”的問題。我們面對的是這樣的命題:時間即生命。
明了你就是時間,極為緊要。沒有“生不逢時”的問題,只有如何創造自我的問題;沒有“時不我待”的問題,只有“在什么時間該干什么事,在什么年華該達到什么目標”的問題;沒有朽與不朽的身后事,只有你對自己的責任感和承受力。聰明的中學生,愿你的生命(也就是你的時間),這最偉大的財富,你善加運用,到最后,花光了,你就進入永恒的虛無。這以后,時間當然在,不復屬于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