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在迷蒙細雨中,乘車駛進這哀牢山北端的彌渡小城時,己接近深夜;潮濕的街巷里燈光昏暗,行人稀少,顯得很安靜。只有賓館附近的一戶人家傳來低而輕柔的女子歌聲;她唱得緩慢深情,像一只纖手在輕輕撥動著水流。引得我推開窗戶出神地聽著。她唱的是花燈“倒扳槳”。這本來是支明快的曲牌,卻被她那婉轉清麗的歌喉處理成了柔情萬千。真是曲由情生。
這陌生女子當然不是為我這遠客而唱,我卻感受到了那藝術力量的撫慰,旅途中的疲勞盡失,卻忘了夜深雨涼,長久不愿關上窗戶,聽著聽著,才想起來,我是來到了素以花燈歌舞著稱之鄉。
59年前的1950年春,我隨軍初進云南,就在一次晚會上看到了花燈歌舞《十大姐》。輕緩的音樂聲中,那10位身材高挑的美麗女子,在臺上擺弄著扇子邊唱邊舞,有如仙女們飄然而至。我們這些年輕軍人全被迷住了,屏聲靜氣地聽著,目不斜移地看著,唯恐漏過一段悠揚樂曲,放過一個優美動作……
散場后,我們一個同伴大大地吁了口氣,感嘆地說:哪個說這是蠻荒瘴野之邦?這種美妙的曲子到哪里去找?真是天上才有。是應該一輩子為保衛這地方戰斗!
他那認真神態惹得我們大笑。但也使我這年輕作家深深感到了具有地域特色的藝術作品的魅力;只是我們當時還不知道這《十大姐》來自彌渡壩子,彌渡還有著許多動人的花燈音樂舞蹈!
在云南近60年,聽花燈也就像聽昆曲一樣,成了我的愛好,寫作累了,打開錄音機(從前是留聲機、電唱機) 聽幾段花燈或昆曲,那份輕松、愉悅,真是難以言傳。
云南花燈因地方不同,風格也各異,嵩明、姚安、玉溪、元謀等地方都很有名,但我還是更喜歡經過千百年傳唱、整合,在保持了傳統特色的基礎上,又悄然揉進了漢族山歌和節奏鮮明的白族調子,纖細嫵媚的彝族舞曲的彌渡花燈,《十大姐》《繡荷包》《繡金匾》《采花調》……是那樣久聽不厭。可惜的是我多次來往于滇西道上,都因為行色匆匆與彌渡擦肩而過。頗悵然。
如今,我終于來了,剛下車,迎接我的就是一曲花燈音樂,這也是有緣吧!
在彌渡那幾天,要訪問的人與事很多,但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花燈的氣韻。無論是山區和壩子,各村寨都有花燈愛好者組成的燈班,農忙時人們只能在田頭地角、山林附近,隨便唱唱以解乏,那裂帛般高昂,或婉轉動人的歌聲,越過田野蕩漾于云天之間,常常是一唱百和;冬閑時,各村寨的燈班都活動起來了,不僅在自己村寨里演唱,還要遠赴別處村寨一顯身手。這種暗含比賽的交流,也促進了花燈的普及與發展;所以彌渡不僅多花燈演唱高手,男女老幼也都能哼幾句。那天,我去往處于半山腰的密趾鄉探訪曾譜寫過《小河淌水》的尹宜公先生的故居,就深深感到這名曲出自這地方并非偶然,有著一代又一代人深情投入花燈音樂的演唱,所營造的音樂氛圍是這么濃郁,怎么不會升華為被譽為“東方小夜曲”、可以溫柔吟唱的樂曲?
這天在密趾吃午飯,談起密趾花燈,同桌的副鄉長石海華告訴我,他家就是花燈世家,在我們請求下,他放開嗓門為我們演唱了一段有密趾特色的花燈,字正腔園又有著山林溪水般流暢;第二天我們在縣城一家小飯館吃飯,隔壁的一桌人恰好與陪同我的彌渡朋友蔡云麗、趙澤相熟,又都是文學愛好者,就熱情地過來聊天,其中一位商貿局長邵建波也是花燈世家,一高興也為我們高歌一曲……
我女兒也深深被這花燈音樂無所不在的氛圍所感動了,她笑著說:我們如果在外邊吃20頓飯,可能會遇見20個花燈世家吧!
我點頭:可能還會多一些!
這天下午,我們隨便走了幾條街巷,就遇見了幾起花燈歌舞,一起是一群退休的婦女在邊舞邊唱著自編的花燈歌詞,坐在屋檐下怡然自得地拉二胡的是位退休的供銷社主任;在這附近樹蔭下另一歌舞群,拉二胡的是原來的縣文化局長。他退休后大概還有帶孫子的任務,把孫兒放在嬰兒車上推了來;那白嫩的小孩如今正在他爺爺的悠揚琴聲中安詳地睡得正熟……
傍晚的縣城文化廣場就更熱鬧了,人們下了班吃過飯,紛紛擁來跳花燈。盡管這時候飄著雨,舞者仍然有增無減,也數不清有幾千人?有的打著傘,有的就淋著雨,有的少婦還抱著嬰兒來跳。
這廣場不同于舞臺,而是歌者舞者多于圍觀者,更沒有掌聲,但都在樂曲聲中深情地跳得唱得那么投入;她們只是來盡情釋放自己長久積聚的、對花燈歌舞由衷熱愛,從而組成了這多姿多態極其溫柔的大舞圈。
彌渡的花燈歌舞就是這樣保存和發展的!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