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14歲,在鎮上讀初中一年級,拮據得身上沒有一分多余的錢……除了在學校,鎮上的新華書店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如果那里新擺上那些我從沒見過的文學書籍,我會像回家一樣高興。因為口袋里沒有錢,我總是小心翼翼得有些膽怯地指著哪本書對售貨員說,請拿這本給我看看。開始的時候,售貨員很干脆,但后來她們都覺得我不會買書,請她們拿書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好在不久來了一個面目慈祥、態度溫和的中年婦人,我總是在輪到她值班的時候,站在玻璃柜臺外面叫她拿書給我看,無論我翻看多長的時間,她總不會催促我或問我買不買書。在沒有圖書館的鎮上,我把新華書店當成了圖書館,我愿意倚著玻璃柜臺站上整個下午。但我很快辜負了她的善良。原因是我無限地喜歡上了一本《新編唐詩三百首》。我對它垂涎欲滴,不知道多少次要把它據為己有,然后把那些詩背得滾瓜爛熟,然后做一個跟李白們一樣才華橫溢的詩人。此書定價2.7元(相當于我一周的伙食費),對不名一錢的我來說是一道天塹鴻溝。如果用我身上的一塊肉可以換走此書,我會毫不遲疑地拿起刀子。本來我打算每天都站到柜臺前,拿著那本書,把那三百首唐詩都背熟,但我沒有這個耐心,而且我喜歡捧著書反復吟誦,關鍵是,我覺得我和它有緣,我愛它勝過自己,它應該和我朝夕相處。在那個春光明媚的午后,在那個書店門可羅雀的午后,在那個我快要能背下《春江花月夜》的午后,趁她轉身背對我的時候,我迅速把書插進了褲襠。其實這一切我已經密謀已久,并且有無數次機會,只是頭腦里兵荒馬亂的,戰斗慘死,這一次終于下手了。我確信她沒有發現后,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去,然后往舊街道瘋跑,輾轉幾條巷子逃之夭夭……那天我一口氣跑了十公里的路程,一直跑到了河邊,在一片茂盛的芭蕉地里躲藏起來,喜悅和害怕糾纏不清,汗水把《新編唐詩三百首》腌濕了。那天下午,我對著遠山和飛鳥大聲朗讀《春江花月夜》,我的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博大深邃。
此后,我把書帶回了學校,卻不敢給同學們看到,因為書末沒蓋上新華書店的印章,等于告訴別人書是偷的。我的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雖然孔乙己說竊書不能算偷,但我不想學孔乙己,越讀唐詩,越體悟古人的高風亮節,我內心的羞恥感就越強烈,好幾次想把書送回去,但沒有勇氣跨進新華書店的門檻,害怕那個售貨員把我揪住扭送到學校使我身敗名裂前途毀于一旦。有時候我懷疑,那天售貨員也許從玻璃里能看到我的影子,我的竊書過程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沒有理會我成全了我。有時候,我想進去試探一下,看她是否認出我,是否發現并追究我的丑行。有時候,我盤算著,我是吃虧了的,因為竊了一本書,而失去了一座圖書館,得不償失。直到快初中畢業了,我才鼓起勇氣,帶著已經翻成舊書的《新編唐詩三百首》走進鎮新華書店,想把它親手交還給那個像我母親一樣善良的售貨員,并對她說,三年前,我偷了這本書,現在還給你。可是,她已經不在了。一連幾天,我都沒有看到她。后來我才知道,她已經調走了。
那本書,我一直珍藏著,書里既蘊含著詩情畫意,也藏匿著遺憾和懊悔,因而我覺得它越來越珍貴,意味著,我欠新華書店的將越來越多。
(選自《朱山坡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