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從孔子的“逝者如斯夫”,到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都特別鐘情于時間。正因為如此,寫時間的佳作不少,要出新就不易。
劉荒田的《時間二題》又一次提到這個古老的話題,是一篇難得的小品佳作。兩則時間小品,不過千余字,卻讀出了時間的奧秘。
其一,時間與人生:小品文說的是時間,其實是在讀人、讀人生。這兩則小品把時間與人生,人的生命緊緊維系、捆綁在一起。《時間二題》從起句悄悄跟定“你”到末尾怎樣和他周旋,全文六段始終扣緊時間與人生的關系,它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既抽象又具體,沒有什么比時間與人的關系更緊要、更密切、更不離不棄了。一是從人的身內外展開敘述:身外囊括了你身邊的人、天、地、大自然;身內包括從嬰兒學語到少年青中年直到老年,從生理的變化到生存的負荷,概括了人的身內外與時間的不可分割。二是從時、空的角度,讀出時間與你時時處處須臾不分離,時間上一生相隨,空間上隨處相伴。尤其是從更深處洞察到時間與人的心靈、情感、心智的微妙關系。人們常常對時間發出各種各樣的感嘆,或歌詠,或怨恨,有贊美,有哀嘆。其實時間的這種深情與冷酷的兩面,只是人的心靈的投射、情感的折光。兩則小品進而把時間與人合二為一:“時間不能離開你,你就是它,它就是你。”最后洞悉到它的真諦:“時間就是人,人就是時間”,“時間即生命”。作者的體驗、領悟是深刻的,他真正讀懂了時間。
其二,時間的禪意:《時間二題》流溢著富有禪境的哲思。人生是有限的,時間卻無限,人生與無限的時間相比,不過是瞬間。文中悟出:“時間等在你之前,等在你之后;等在顯意識,等在無意識;等在有限,等在無限。”有位詩評家說過:“禪的最高悟境是瞬間永恒。”人周旋好時間,善于運用人生的一個個瞬間,也就達到了“瞬間永恒”了。“聰明的中學生,愿你的生命(也就是你的時間),這最偉大的財富,你善加運用,到最后,花光了,你就進入永恒的虛無。”這是一種禪境,是在尋找一種心靈超脫的祥和境界,是在追求一種超脫的禪思、心靈的安頓。小品警示人們:站在比時間高的位置建立理想,而不要成為時間的俘虜。文中說“神住在時間和空間的外面”,是暗示你“瞬間永恒”的玄機,此語含義深奧,寓意無窮,耐人尋味。
這兩則隨筆行文的視點,聚焦于“你”,聚焦于每一個人,“逼視”每一個生命的個體,而不是泛泛道及。文中把時間稱為“它”,而緊扣“你”行文,逮住你思考,提醒你領悟,“時間不能離開你,你就是它,它就是你。你‘被’時間長大,時間被你證明。”“你”在與時間的關系中成為主體,你不能逃避、不能回避、不能脫離。文章逼迫你思索、反思、體味,而不至于成為局外人、旁觀者。這種視點是一種“逼視”、一種“鞭策”,因而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警策力。
小品隨筆一般篇幅短小,或敘述、或議論抒情,往往隨性而生,有感而發,娓娓敘來。小品雖小,看似容易寫卻難,有深度、有張力的文章,來自豐富的人生經驗與獨到的領悟。作者劉荒田從中國南方的鄉村遠奔美國謀生,在東西半球各生活了半輩子,飽嘗人生的艱辛與坎坷,他把畢生對時間的體驗、對人生的咀嚼融進這短小的篇章里,這正是此文的真摯感人之處。這兩則小品語言平實質樸,語句親切平和簡短而富有警策力,如此行文走筆,如同緊挽你一道去探索人與時間的奧秘。
江少川,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